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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昏沉沉走磨道

2020-12-03叙事散文李兴义

昏沉沉走磨道故乡有“驴推磨”的说法。说的是一种重复单调永不停歇永无止境的生活或劳作方式。故乡家家户户都有石磨,成年累月推磨的不是驴,而是人。故乡的人成年累月做着以磨心为圆心,以磨担为半径,围绕磨台以磨道为轨迹的变速圆周运动。变速有个规律:
昏沉沉走磨道


  故乡有“驴推磨”的说法。说的是一种重复单调永不停歇永无止境的生活或劳作方式。故乡家家户户都有石磨,成年累月推磨的不是驴,而是人。故乡的人成年累月做着以磨心为圆心,以磨担为半径,围绕磨台以磨道为轨迹的变速圆周运动。变速有个规律:刚一开始,人的力气尚足,运动的速度就快;慢慢的,人的力气越来越小,速度就自然减缓;到后来,人筋疲力尽了,速度就更慢。这是规律一。规律二:与推磨的茬数有关,刚开始,粮食是颗粒状的,可以将磨盘支撑起来,推起来就轻;慢慢的,粮食越磨越细,磨子就越来越重,速度自然要下降的。农民们有个谚语,叫“头茬轻,二茬重,三茬四茬要了命。”

  乡亲们推磨多数在夜晚和雨雪天。晴好的天气里,他们要去生产队的田地里劳作挣工分。所以每到夜晚、每遇上雨雪天,你从村里走过,每家每户都响着一样的沉闷压抑的轰隆声,咣当咣当的箩面声。他们劳累一天早已经筋疲力尽,可是为了明天有饭吃,他们又不得不抱起磨担,干那种费力又单调的活儿,听那单调又乏味的声响。

  脚下是坎坷的弯路。环状。耳边是隆隆的响声。雷鸣般的。均匀的。
  一脚高,一脚低。转弯,转弯,再转弯。一直是左转。一个右转也没有。
  油灯在面柜盖上闪着豆大的光。一晃,一晃,再一晃。将灭不灭的样子。
  前面是父亲,粗大的磨绳挎在右肩上,左手拉着磨担,右手在身边甩着,身子很弓,步子很大。我在他的身后抱着磨担小跑着。昏,晕。稍一打盹,磨担便从手中滑落。父亲转过身来,对我说,屁股蹶起来,再蹶;身子弯下去,再弯。我便再蹶,再弯。母亲在面柜里拉动箩儿咣当咣当的箩面,一边对父亲说,你走慢些,娃小,赶不上你的。
  多数时间,我是出不上力的,只是跟在父亲身后跑趟儿。我不知道这样跑下去对于推磨有什么实在的意义。后来长大了,在生产队里看并且亲自调教那些初干活儿的牛犊驴驹,才领悟了父亲让我跟着他在磨道里跑趟儿的用意。
  磨盘上磨的多数是高粱。新品种的。晋杂五号。包皮很厚。磨,磨,磨,一直要磨到只剩下很薄的皮子为止。偶尔也磨玉米。玉米颗粒大,坚硬。开始,磨子很轻,磨着磨着,颗粒小了,磨子便重了起来。玉米是上好的粮食,必须磨得很彻底。直磨到它的皮子薄得可以透亮,小得像头皮屑一样。一年半载也磨少量的小麦。磨到最后,麸皮细得和粗面分不清了,便倒进粗面里和匀作罢。
  土生土长的石磨也吞食过洋物,那是从南方调拨来的红薯干。红薯干是救济粮。本地的石磨没吃惯这舶来品,常常反胃。呕吐。红薯干一片一扇的,三棱暴翘,很不规则,磨眼又只那么大,磨口又合得那么紧。推磨前,必须先用木棒什么的将它们猛砸一通,砸成一些小块儿。推磨时还得用细短的擀面杖一点一点地往磨眼里捣。捣下去,磨子一转又泛上来。捣下去,泛上来,再捣下去,再泛上来。这样反复多次,红薯干才能变成面粉。

  石磨有两扇,上扇,底扇。两扇上都刻凿有粗细均匀的小槽,留有一道一道的石齿。石齿和石槽互相咬合。推磨时,底扇固定不动,只有上扇转动。转动中两扇的石齿互相摩擦,将粮食磨碎磨细,便有了面粉。石磨用得时间长了,上下扇摩擦时间长了,磨子就“老”了。磨子老了不是因为年龄大,是牙齿不行了,上光底平,吃不动粮食了。这时候就需要给石磨修牙美齿,叫“铲磨子”。铲磨子有专门的匠工,叫石匠。那时候的石匠可是很牛比的营生。别看他背着一把铲锤,一根钢钎,穿得破破烂烂的。可是一年四季里有着干不完的活儿。东家出西家入,每到一家,主人们都设着法儿供给他们好吃好喝,像供神一样。那些家伙装一肚子坏心眼儿。主人们上工走了,他们便睡大觉,等主人们快要收工回来的时候,他们便操起家什将那磨子敲打的丁丁光光,发出一片响声。所以一和石磨要修铲好,总要消磨十天半月。主人们心里有气但敢怒不敢言,只好笑脸相迎,好饭伺候。弄不好,他们就会偷工,使坏心眼儿。传说有一家叫了石匠,竣工时没有给杀鸡吃,临走,那石匠便去磨房用钢钎将磨子轻轻的敲打了一下,后来,那家人每每推磨,总有粮食的颗粒从磨缝里向外蹦。时间越长,向外蹦的粮食越多。主人急了,便去请那位石匠修理。一进门,石匠便问,你家的鸡养肥了么?主人才知道了原委。便急急回家,杀了鸡,再请石匠。石匠吃完鸡,趿拉上鞋,又用钢钎在石磨上轻轻的一敲,问题便解决了。你看这家伙损不损!

  刚铲出的石磨需要磨合。磨合石磨一般用豆子。可能是因为豆子坚硬耐磨,而且里面含有油质。磨合石磨会在面粉里混合许多石头粉末的。那时候粮食紧,没有给猪羊鸡狗们吃的粮食,就连磨合石磨弄出的带有石头粉末的面粉也不会给它们吃,留着乡亲们自己吃。那东西可真不是样好吃的东西,不要说那味道,吃在嘴里令人发呕,光那个牙碜劲儿,就让你无法忍受。现在,有些年轻人动不动还用牙碜这个词儿,可是他们没有吃过磨合石磨弄出的豆子面,哪里知道真正的牙碜呢?
  父母都是生产队里的精壮劳力,每天起早贪黑的参加队里的劳动,晚上收工回来还要推大半夜的磨。我知道他们的辛苦,可是我力气小,帮不了他们多少忙。
  生产队养着成群的大牲畜,牛驴骡马都有。驴是推磨的好牲畜。队长的近亲以及和队长关系好的人家都用队里的毛驴推磨。父亲脾气坏,惹了队长,不仅在工分、工资、口粮、救济粮上克扣我们,就连驴推磨的好事也挨不到我们头上的。
  没有驴推磨,只有用人力。父亲,母亲,我。父亲拉,我推,就着一根磨担,母亲站在面柜旁箩面。一年四季里,好像没有几个晚上能睡上囫囵觉。我每天到学校里去,上课时间就打盹儿。迷迷糊糊蒙蒙沌沌中,老师讲课的声音没有了,耳边又响起隆隆的石磨声。后来想,那可能是我自己的鼾声。老师的粉笔豆子接二连三的在我的头顶飞砸。我猛然醒来,不一会儿又睡着了。我时常想,父母亲还要去队里推车挑担,干重体力活儿,他们的瞌睡哪儿去了?

  推磨是劳累的,走磨道是单调的。可是,推磨这件事的本身是很高尚了。有了这种劳作,人类才远离了茹毛饮血的纪元。有了这种劳作,父母乡亲们才有了一日三餐的生活。有了它,人们才能够从事政治的军事的经济的法律的等等一切社会事务。所以,我们尽可以厌倦它,但万万不能卑视它。

  前些日子回家,正是夏收之后不久。回家前,我想,弟弟家里种着十几亩麦子,今年雨水和道,麦子丰收,一定会收得钵满盆溢。可是回去在家里转了一圈,却没发现一粒粮食。我心里纳闷,问弟弟,他便大笑,说收下的粮食全送到面粉厂去了。什么时间需要面粉,只需要带上本子去面粉厂拿面就是。哈,你这农民比我还牛比呢!

  尽管现在不用推磨了,再也不去那个永无止境的磨道里转圈圈了,可是,坐在办公室,我常常暗发奇想。我想,人类整天在不同的岗位上干着不同的工作,其实都是在推磨。是在以家为圆心,以生计为半径,绕着工作和事业的轨迹无休止的做着变速运动。有时会身困体乏,精神疲顿,……但仍然得走,走,使劲,使劲,一分一秒也不敢懈怠,不敢停歇,酷似故乡人所说的“驴推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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