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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大舅

2020-09-17叙事散文摇曳风铃
最后一次和我大舅聊天应该是我父亲病逝的那年。那次我妈娘家亲人来时,我父亲尚在,是在病榻上接见了他们。在我父亲的眼里,我母亲那边人丁兴旺,成群结队的来看他就是例证,只不过他从来不说,但我们都看得出。我妈在她娘家排行第三,紧挨着上面就是我大舅。

  最后一次和我大舅聊天应该是我父亲病逝的那年。
那次我妈娘家亲人来时,我父亲尚在,是在病榻上接见了他们。在我父亲的眼里,我母亲那边人丁兴旺,成群结队的来看他就是例证,只不过他从来不说,但我们都看得出。我妈在她娘家排行第三,紧挨着上面就是我大舅。那时候我大舅不足七十,而我父亲年长他几岁,却照例按母亲这边的排辈称他为哥。

  因为我从小在异省的姥姥家长大,所以对三个舅舅一家还是埋下了很深的感情,看见他们中的一个或是与他们相关的人,都觉得亲切,都觉得自己还在他们的呵护之下,又重新变成了女童。

  在见到我大舅之后的又十九年后,我回到阔别三十七年的异省家乡时,却没有欢天喜地的表情,因为我大舅病了,很严重。我在他的病榻前看他,已经完全没有当年意气风发的气概了,他瘦小的像个婴儿倦曲在窄窄的床上,左右都是各种医疗器械和大大小小的输液瓶。我大舅在被他女儿呼唤时,睁开了眼睛,看了下我和我姐,就又恢复之前的状态。他的记忆力像是丧失了。

  这使我生出无比的难过,我的眼泪没有唤回他的意识,直到生命的终结。

  在我幼小的印象里,我大舅都像一棵树那样坚韧挺拔。我姥爷有三男两女,五个孩子,作为家中排行第二的长子,他承担和分解了许多家庭的重担,比如文革中,我姥爷作为富农分子,在大队和村里的大小会议上接受批斗时,我大舅就是陪同。他们胸前在一幅纸糊的牌子,写着当时我不认识的字,低着头,听上面口号式的批斗,那时我大舅应该三十出头,还是个青年,大约也是被剥夺了很多上进机会的——他们那一代没有共产党员。

  我离开老家前,我大舅在生产队看菜园,负责给萝卜白菜辣椒黄瓜西红柿之类的浇水喷药。我偶尔会跑到他看管的地里,大舅会偷着摘个熟透的西红柿或黄瓜在自己的衣服上擦几下递给我,我在偷着吃下。而我大舅的孩子们是没有这个福份的,他一定觉得我是个寄养者,给予了我特殊的照顾。

  或许是那时候个子低视力浅的缘故,总觉得大舅个子很高,很挺拔。他又像一面墙,替家里抵挡着外面的风霜雪雨。

  大约大舅是见识过我们家曾经的丰饶的,文革前后的运动收缴了家里很多物件,除了八九间房子和宽大的前后院,室内已无像样的家什,屋子空旷寂寞。所以改革开放的后,大舅成了村里不多的致富实践者,他集结几个兄弟和自己的孩子开启了改变贫穷现状的努力。那时的乡下人除了一身的好体力,别无其他,所以繁重的体力劳动于他们而言,实在是不足挂齿的投入,特别是能换回改善家里状况的真金白银,并且归属自己,那付出更是值得。

  所以那几年我大舅他们跑到各村子开发他们的基建配套材料,楼板。不几年,这项业务已形成规模,它们为大舅创造了可观的效益。据大舅讲,一块楼板的利润有六元,一天可生产一百多。我一算帐,就咋了舌。那是九十年代了。他给我说这话时,是他来看他妹子我母亲时也顺便来看了我时说的。那时候是我与大舅分别二十多年的首次相见,我看见大舅的腰有些弯了,个头也显得低矮了,没有了先前的挺拔与坚韧,我想是没有黑明的打楼板,打弯了他的背和腰。也很难说是财富压垮了他的体魄还是年龄夺去了他的健康。

  上世纪的最后一年,我父亲病了。几个舅舅都来了,慰问的同时,我觉得他们是来给母亲壮胆。我大舅话不多,却也父亲谈得投机,对于大舅观念的更新与性格上的豪迈,我父亲报以欣赏和赞扬,从说给我们听时一脸满意的笑容里得到佐证。只可惜,他们哥俩的交心聊天没有持续太久,父亲撒手人寰。而我大舅在归去不久,也查出了恶性病变。

  就是那次,我大舅三舅合资为我母亲买了生平第一件首饰,一对金耳环。其实那时我们双职工家庭的经济状况不算特别困顿,买对耳环这样的心愿还是能够实现。但我母亲本身对物质并没有太多的追求,大概她们那代女性都是如此。一方面受制于经济条件,一方面生养众多,无暇顾及自身装扮。受她影响,我们姐妹三人也从未对首饰之类发生过兴趣。而我两个舅舅的所为,或许是因为他们眼里的女性都有如此佩戴,母亲也不能少。经历过旧中国时代的人,大都节俭,但骨子里对家乡的分担都是积极主动的,虽然老家后来的生活状况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但人情事故,母亲都不曾落下,比如任何牵连关系内的婚丧嫁娶等等。数值不大,算不丰厚,但以她微薄的薪水和养老金,已算竭力。所以她与老家的关系始终维持在一个健康良好的模式上。

  我觉得上帝一定是看到了大舅半生的不易和未尽的事业,当时村里有三人得了同样的病,只有我大舅经过百般的折磨,被上帝安抚了下来,继续生活在那个使他贫穷又给了他富足信心的地方。大家断言,是我大舅心底好,运气就不差。

  这个夏天最后的尾声里,我再一次看到他,几乎难以辩认,除了他挺阔的鼻子还保留着先前的直线,其它都改变了。这是我离别老家三十七年的首次回归,完全是因为大舅的缘故,不然不知又等到何时。而我此次的重踏故乡路,却没有半点的欣喜与感动,大约也是因了大舅身体的每况愈下和死神相逼的现状感染着我。

  他不认识我,他看我的眼睛充满了陌生,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有偶尔的游走和定睛,但表情仍然没有发生根本的改变,这表明他已经忘记了我在他那里曾经的存在,以及永远的印记。

  是啊,在彼此最活泼的记忆里,我还是个学龄前的幼儿,在那个与土地结盟的地方与他们有过短暂的生活,因为年龄小,记忆都是分段落的,而他对我的存在感,也应该是扎着麻花辫或披头散发的样子,现在则面目全非,他怎么可以认得出?我有点悲伤。我的悲伤不是因为他对我的陌生,而是我要在陌生里与他可能的永久道别。

  拯救大舅的点滴几乎是循环不间断的,那些药水通过一条透明的塑料管流进他的身体里,连绵不断。他躺在那里如果不是陪床者定时替他翻身,他会一直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医生说他已经没有知觉了。这又使我有点轻微的庆幸。庆幸没有知觉同样也不会有痛觉,而他的病在晚期是会痛得要死。

  我离开他时多看了他两眼,他当然不会记得,还是倦曲的身体,头顶还有连绵的输液管和各种医疗器械。他一直在梦里游走。

我和姐回来二十多天后,我大舅不知不觉安静地走了。我能想像得到,安静之后会是怎样的难以安静的暴发。这是他们这辈人里第一个离开世界的,他的影响力和知名度又会给他安排怎样留在人间最后供人们纪念的仪式,我都能想像得出。这个家族里的男丁有四十七个,四十七个排在一起是什么阵式,哭起来一定山呼海啸般,撞击人心。

  哭声仅仅是一种祭奠,它无法叫醒一个人的生命复活。过后,一切都会复于平静,我大舅自然也必须在那个安静的地方长期地待下去,等待无数的后来者与他相会。

  我突然想起我大舅妈来,这个也曾经照顾过我幼小身体的人,在我回去看她时,她努力找出见过我的印记,却以摇头作罢。她从前是风尘仆仆的,如今却纤瘦无比,她拄着拐仗站在楼群里,我同样也没有认出她。她老了,却比年轻时更美丽,自然倦曲的白发下是一张白晰的脸,眼里的瞳仁依就发出黑亮的光,哪里也找不出她曾是一个农妇的样子。只是,我大舅再也无法欣赏她那绝代之美了。

  想你,大舅!
             2019/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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