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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雪歌

2020-10-31叙事散文关瑞

关瑞
1、下雪了。尽管隔着浅浅垂下的蓝色窗帘,我还是看到了窗外雪的白。那纯粹而安静的白,仿佛从祁连雪山顶上滑落下来的冰河,渐渐涌过来,渐渐漫上窗台,渐渐充盈了整个房间。顿时清醒过来,倦怠和慵懒被冰雪融化,脑海里隐隐升起一些喜悦。这喜悦也是
关瑞 1、   下雪了。   尽管隔着浅浅垂下的蓝色窗帘,我还是看到了窗外雪的白。那纯粹而安静的白,仿佛从祁连雪山顶上滑落下来的冰河,渐渐涌过来,渐渐漫上窗台,渐渐充盈了整个房间。顿时清醒过来,倦怠和慵懒被冰雪融化,脑海里隐隐升起一些喜悦。这喜悦也是安静的,甚至带着重量,带着不易觉察的沉稳。   我悄悄下床,站在阳台上,看雪。窗户玻璃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我用指头一道一道挨着划过去,冰凉的水顺着指头流下来。在这块手掌大小的划痕里,我看见窗外细碎的雪往下落。雪往下落的过程,仿佛记忆呈现的一个片断,清晰,透亮,湿润。我总是以为,记忆是一条河。偶尔被记忆沾湿,就停住脚步,站在岸上,或者伫立水中央,看这一河的水。即便尽情之所至,极目之所及,它依然只呈现给我一个片断。眼前这雪,因了玻璃窗上更多雾气的遮挡,我只看见它下落中途的一个片断。剩下的雪,正安静地落在我的记忆和想象当中。在那里,它们纷纷扬扬,它们清清纯纯,它们用无数的片断构成一场雪的整个过程。就像更多的往事,在记忆之外的河流中,朝着天际奔流不息。 2、   萌萌赖在床上不想起,假装闭着眼睛,假装均匀着呼吸,假装在梦里翻转身子。当我返回卧室,伏在她耳朵上悄悄说,外面下雪了。她就再也不想装下去了,一骨碌坐起来,拍着小手,连连说要看雪。   萌萌已经五岁了,可是还没有见过几场真正的雪。   从现在这场雪开始往回走,不用太费事,就能看见那不多的几场落在萌萌黑亮眸子里的雪了。   最近的一次,是去年秋天,准确地说,是立冬前一个星期。那段时间,萌萌正在住院,我日夜陪着她。那天早晨醒来,她先发现外面正下着雪,大叫着差点跳起来。大片的雪,像白色的花朵,在空中朵朵绽放,朵朵飞舞。萌萌坐在病床上,胳膊上还扎着吊针,不能自由地走到窗前看雪。我懂她的神情,有些落寞,有些失望。下午,雪停了,天空碧蓝。我带她下楼到住院部前的空地上。她像一只快乐的麻雀,在雪地里起起落落。尚未枯萎的草叶上,沾着厚厚的雪,我捧一把,放在她的手心,她高兴地跳起来。该回病房了,她舍不得走,眼巴巴看着身后的雪。我干脆团起一大把雪,捏个圆圆的雪球,她捧在手里,小心翼翼,生怕化掉,或者滚落下去摔碎。她说她想把这个雪球保存起来,能在夏天的时候看到它。我暗暗惊异于她的想象力,就重新捏了一个更大的雪球,让母亲带回家放在冰箱冻起来。后来,萌萌出院了,经常从冰箱里取出雪球(实际上已经成了坚硬的冰球),放在灯光底下看,仿佛看到了世上最美丽的雪花。直到雪球开始滴水,她才满足地放回原处。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真正美丽的雪,都下在了童年里。   可惜的很,为了这美丽的雪花,继续往回走,一下子就得走过三年。2004年冬天,萌萌刚满两岁。大概是生日过后没几天,下了那个冬天唯一一场雪。到傍晚的时候,雪才停下来。萌萌嚷嚷着要出去看雪,就给她裹了厚厚的棉衣棉裤棉鞋,抱下楼。积雪差不多没过了脚面,灰色的光线穿过楼间的缝隙,断断续续投射过来。萌萌站在雪地里,不敢动,嘴里哇哇哇,表达着害怕和兴奋。我离开她几步远,不停地鼓励她。她终于迈开步子,红色的棉皮鞋在雪地上如点点跳跃的火焰。她向我走来,我向后退,始终和她保持几步远的距离。她急了,想快走,结果滑倒。扶起来,她满头满脸满身的雪,像个长着白胡子的圣诞老人。她看来是吓坏了,也许是委屈坏了,大哭起来。我问她疼么?她摇摇头。我又问冷么?她还是摇摇头。我说,干脆咱们堆个雪娃娃。她不哭了,眼泪汪汪地望着我,很快点点头。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终于堆好一个雪娃娃。雪娃娃比萌萌高,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一双大而黑的眼睛,一张小小的嘴看似微微笑着。她叫它姐姐,还踮着脚尖要亲它,又弄了个满脸白。风吹过来,带着尖利的刀刃,我抱她上楼。那个晚上,她一遍一遍念叨楼下的雪娃娃,问我姐姐站在外面冷不冷。第二天,她早早醒来。起床后趴在窗台上,看见雪娃娃还在,高兴得不得了,在床上摆出许多玩具,说是要给雪娃娃做饭做衣服。后来,气温开始回升,雪娃娃在阳光底下渐渐变小,渐渐变成一堆发黑的雪,最后变没了。萌萌问我雪娃娃去哪里了?我说,她长了翅膀飞到了天上,你看到的白云,就是雪娃娃变的。几年过去了,萌萌总是说起那个雪娃娃,也总是梦想着自己也能飞起来。 3、   再往回走,一定会遇到一场大雪。它的美丽属于萌萌,但不属于萌萌的记忆。那场雪下在了2002年的初冬,下在了萌萌出生的那个下午。   妻子已经到了预产期,但是没有动静。在医院住了三天,用了各种催产的药物和土办法,肚子疼几下,就没事似的。只好出院,在家里等。11月26日早晨,妻子肚子突然疼起来,赶紧送到医院里。妇产科主任曾经和我姑妈是同事,亲自给妻子做检查。   中午,我没有吃饭,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妇产科主任从检查室出来,喊住我,说,没有羊水了,孩子已经严重缺氧,得做剖腹产,你们赶紧商量一下,要不就来不及了。   跟前再没有人。我的脑袋猛然变大,里面装满了空白。妇产科主任说,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找家人商量啊,还要签字呢。我哆哆嗦嗦掏出手机,给我妈她妈打去电话,重复了妇产科主任的话,最后加重语气重复说“要不就来不及了”。她们像是安了翅膀或者轮子,很快相继出现在我面前。   其实也不需要商量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医生的话决定着我们的思路。   下午三点四十五。妻子身上盖着淡蓝色的手术单,被推出病房。两个年轻的女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着手术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各种风险,我的脑袋再次被抽空。她们递给我一支笔,要我在手术单上签字。我突然不知道怎么握笔,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怎么写字,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了。其中一个医生催我,我的手突然发起抖来,抖得没办法准确地在之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笑了,看把你紧张的——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事的,这只不过是个程序罢了。   最后这话起作用了。它让我顺利地在手术单上落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四点整,妻子被推进手术室。手术室门关上的那个瞬间,我看见她对我微微一笑。我赶紧抬起手向她挥挥,可惜门很快关上了,她一定没有看见。   所有的亲人都等在手术室门外,空气里满是兴奋、焦急和担心的味道。   我站在窗口,向外看。楼前是一个十字路口,红绿灯有条不紊地变幻着颜色,黑色的电线和黑色的枝条遮住了路边的建筑,呈现出单调的混乱来。天空被铅灰色的云覆盖,如一张厚重的幕布,再大的风也吹不起一丝褶皱。有光漫过,也是铅灰色的,厚重,阴郁,从窗缝里挤进来一些,比整个冬天更加冰冷。   突然,看到一些细碎的东西在窗外落下来。起先,我以为是尘埃。后来发现不是。而是雪,细碎的雪,被来历不明、漫无目的的暗光和寒风卷着,越落越大,很快遮盖住天空,也铺满地面。我看看表,四点十五分。   我目睹了一场雪的开始,这在我的生命历程中还是头一回。那些雪,像一个人积蓄已久的心事,洋洋洒洒,一吐为快。电线和枝条愈显得黝黑,凌乱。规规矩矩排列在路口的斑马线已经看不见了,车影人影在飞雪里只剩下了苍茫的轮廓。   下雪了。我对身边的人说。他们走过来,探着脑袋看窗外的雪。   手术室安静极了。我罢耳朵贴在门缝上,什么都听不见。我点上一棵烟,斜靠在涂了绿漆的墙上,猛吸着。我停不住地反复想象即将出生的孩子,包括我第一眼看到的他或者她会是什么样,也包括他或者她的哭声他或者她的眼神他或者她的蠕动。   一棵烟几口就吸完了。我有点发晕,再次走到窗前。雪已经下的更大了,除了灰白的急速落下的雪粒,几乎街上的什么都看不见。有歌声传过来,一首老歌,大概是十年前流行过的。那时候,我正处于青春的迷茫和狂燥期,为赋新词强说愁,也为虚幻的爱情哀伤不已。这首歌,在那时候恰到好处地表达了我想要表达的情绪。十年过去了,在这个风雪漫天的下午,在手术室门前,再次听到它,倒也有着别样的滋味涌上来。   四点四十五分。手术室门开了,出来一个中年护士,怀里抱着包得严严实实的孩子,只露一张小脸。我几乎是一个蹦子跳过去,凑上去看。她没有想象中那样哭着,而是安静地睁大眼睛看我,那眼神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护士说:“母子都平安。”抱着她向病房走去,我一路跟着,看她。她也看我。我突然觉得眼睛模糊了,抹一把,满手的泪。   我妈我丈母娘跟在我后面一路小跑,最后挤进病房,手忙脚乱地开始了做奶奶姥姥最初的事情。我没有进去,在病房门口朝她笑笑,又返回手术室门口,等着妻子平安出来。 4、   等母子在病房里安顿好以后,天已经黑了。我走出医院大门,站在马路上给正在家里等候消息的我爸打电话,给长沙的弟弟打电话,给领导朋友同事打电话。   雪还下着。不再是细碎的雪粒,而是大朵的雪花,在夜色里盛开,在灯光下舞蹈。   一通电话打完,我的手和耳朵和鼻子已经冻得生疼。我用嘴深深吸一口气,雪花在舌尖上点点清凉。干脆仰起脖子,张着嘴巴,让更多的雪花落进嘴里,让更多的清凉从舌尖上出发,直抵焦灼许久的内心。   我爸如约赶过来。我们先去附近一家小饭馆吃饭。我特意点了几个菜,一瓶二锅头。我们碰杯,我说:“祝你当了爷爷。”一仰而尽。倒满,我们在碰杯,我说:“祝我当了爸爸。”瓶子很快空了,菜没怎么动,要的两碗面一口都没有吃。我们红着脸,在沉沉的醉里抢着说话,说他的孙女说我的女儿。   那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多星期。气温持续下降,前面的雪结成冰,后面下下来的雪再覆盖上去。我爸说,几十年都没有下这么大这么长时间的雪了。我搜遍了我的所有记忆,也没有找到任何一次例外。   妻子和孩子出院回家了。一切都没有了头绪,一切又都拥有了明确的主题,生活从此忙碌而且紊乱。   该给孩子起个名字了。灯光下,我爸满嘴酒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满了名字,我一个都没有看上。妻子说,孩子的出生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就叫妙妙罢。也不好。七嘴八舌地起名,又七嘴八舌地否定。而她,安静地躺在小被窝里,亮闪闪的目光四处张望着。   我忽然想起“雪歌”这个词来。她在2002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里出生,就像飞雪里飘扬的歌。   雪歌。
  ——精灵一样的雪,精灵一样的歌。她在这雪的世间,该是怎样一首美丽动听的歌。   天亮了。雪停了。一个晴朗的早晨,天空蓝得纯粹,蓝的叫人忍不住想流泪。把洗净的尿布晾在阳台上,我默默地看着窗外蓝的天白的地,和天地间清亮的光芒,仿佛世界正在眼前重新开始,就像我目睹过的那场雪的开始。 5、   现在,另一场雪正在窗外下着,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挂在枝头,松软,轻盈,似有淡淡的芳香。   萌萌很配合地穿好衣服,我们出门。她在无人走过的一块空地上,踩出一串脚印来,回头看看,像一串晶莹的歌声。我们在雪地上滚雪球,打雪仗。她的小手冻得通红,伸进我的衣服里面,贴着我的肌肤焐。那双小手,雪花一样,把清凉传遍我的全身。像她出生那天的晚上,雪花的清凉最终抵达我的内心。   这场雪下得不大,不足以堆起一个雪娃娃。萌萌有些遗憾,又想起几年前那只长了翅膀飞到天空中变成云的雪娃娃来。她问:“姐姐现在在天上做什么呢?”我说:“她正在唱歌——下雪的时候,她就会在天上唱歌。”   唱什么歌呢?   唱一首世上最最好听的歌。   ……   上楼的时候,她对着我的耳朵,悄悄说:“爸爸,我有个最大的愿望,就是下回下了大大的雪的时候,我们再堆一个雪娃娃,我要和它一起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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