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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出山

2020-10-18抒情散文薛暮冬
又是春天。花开得到处都是。山头上。岷江边。乃至家门口。各色各样的花,开得艳丽。开得放肆。开得人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老瓜端着一碗面条,看着这满山遍野的花,禁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朝碉楼走去。碉楼的顶上,墙上,门旁,也开满了花,白色的
  又是春天。花开得到处都是。山头上。岷江边。乃至家门口。各色各样的花,开得艳丽。开得放肆。开得人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老瓜端着一碗面条,看着这满山遍野的花,禁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朝碉楼走去。碉楼的顶上,墙上,门旁,也开满了花,白色的,没有香味。老瓜随手摘下了一朵,扔在地上,又踩了几脚。然后,他大声地朝屋里喊了几嗓子,老婆,老婆。   没有回音。老瓜连喊了几声,死一般地静。他拿掉锈迹斑斑的挂锁,斜了身子用肩膀推开门。夺门而出的霉气差点没把他熏倒。老婆有气无力地,躺在门板上。碉楼里充斥着物体腐烂的气息,和说不出来的怪味。老瓜问,疼吗?难受吗?老婆说,就是没有劲,一点劲都没有。她不让老瓜发出一点声响。唯恐这些声音把她撞跌跤。其实,她已经再也站不起来啦。她神志有些不清。她常常自言自语。她说,儿子站在岷江水底喊自己哩。儿子像一条鱼,在水里游得可欢实哩。她说,她看见自己的先人,从大草原向这里的深山处迁徙,那好大好美的大草原啊!现在,他们在喊,还在喊哩。   老瓜懒得理睬老婆的胡言乱语,边拾掇碉楼,边埋怨老婆。早上把她背下二楼晒太阳,晚上再背上去。却连门都看不住。隔壁的毛娃三番五次进来找吃的,找喝的,把他放在抽屉里的五十多块钱也拿去了。她只是傻笑,也不呵斥。现在也不敢给她多吃,屙在门板上只有他去擦洗。也不敢给她多喝,尿湿褥子也没人能帮自己。老瓜常常望着满山遍野的春花发呆。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他也不明白,老祖宗怎么会住到这深山老岭。老瓜一边不着边际的乱想,一边端着老婆的碗筷准备到锅灶里去洗。他刚走出碉楼,忽然觉得地动山摇,人好像马上要被掀翻似地。他努力睁开眼望过去,周围山体垮塌,隆隆巨响。他感到呼吸非常困难,因为已被湮没在漫天黑尘中。碉楼已轰然倒塌。老婆被活埋在里面。   老瓜大声喊着老婆,老婆。赶紧用手扒,手都扒得鲜血淋漓,终于把老婆扒了出来。老婆早已停止了呼吸。老瓜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他把老婆背到后山,背到儿子身边,让老婆永远陪在孩子身边。有儿子陪伴,老婆应该不会孤单的。老瓜继续用锹挖,用?头刨,终于找到了被褥,从里面拿出还有两万块钱的存折。四五个邻居来喊他,说,赶紧逃吧,还会有大地震的。于是,他最后望了一眼世代居住的已经坍塌了的碉楼,望了一眼仍在不断垮塌的大山,跟着村人,走上了出山的路。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天渐渐地就黑了下来。老瓜跟着带路的释比又走到了一座高山下。自从逃出深山中的老家以来,这样的高山老瓜已经不是第一次攀爬了。尽管生在深山,长在深山,但自从懂事以来,老瓜从来就没有出过深山。让他心里始终不能释怀的是,为什么老祖宗会选择自然环境如此恶劣的高山峡谷安家落户。而且,一住就是一代又一代。他只是听释比说,在远古的时候,他们的祖先住在西北的大草原。那里水草丰茂,牛羊肥壮,羌人们安居乐业。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天,一支凶巴巴的“魔兵”从北方杀来,羌人无力抵挡,向西南方向节节败退,一直退到“补尕山”才停歇了疲惫的脚步。但“魔兵”又追赶了过来。羌人祈求天神帮助。天神用三块白石变成三座大雪山阻挡住“魔兵”,羌人这才得到安全。接着九支羌人在首领“阿巴白构”率领下继续迁徙到松潘草原居住。可他们在这里又遇到一种叫“戈”的人,并且发生了争斗。羌人屡战不胜,又祈求天神帮助。在天神授意下,羌人用白石和藤条打败了戈人,又逐渐向南移居茂县一带。羌人在这里发展农业,又学会养猪,人口不断增加,力量也壮大起来。此后,阿巴白构的九个儿子分别迁居到岷江上游和涪江上游一带居住。其中白构的第九个儿子“尔国基”就迁居到北川,成了北川羌民的祖先。带路的释比是他们刚出家门不久邂逅的,释比,也就是巫师。只见他头戴猴皮帽子,身穿黑衣,一边带路,一边吟唱。声音极其苍凉悲怆。老瓜听得懂,他是在叙说羌族历史,也是在祈求今人平安。老瓜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就像陆陆续续加入这支出山队伍的山民也不晓得自己是个羌人一样。现在,这个由释比率领的临时队伍,艰难却执着地前行,目的只有一个,出山,他们要走出这正被地震彻底改变了的崇山峻岭。释比说,大家歇歇再走吧。老瓜看着满天的星光,眼前又出现了老婆的身影。他甚至听到儿子在大声地呼喊着自己。爸爸,爸爸。他禁不住老泪纵横。   应该是在一个月前。那天黄昏,老瓜和老婆忙完了地里的农活,回到世代居住的山上的碉楼。手里提溜着一只兔子的老瓜,大老远就喊,儿子,儿子,看爸爸给你弄什么好吃的。然而,没有回音。小瓜躺在门板上,一动不动。家里的衣服,被子,镰刀,锄头,碗筷被扔得满地都是。床边的油灯一点儿油都没有了,灯芯也早已干涸。老瓜放下兔子,推了推儿子,喊,儿子,儿子。依旧没有回音。老瓜使劲地晃了晃儿子,发现整个人已经僵硬了。老瓜意识到,儿子死了,真地死了。   老瓜没有哭。他老婆却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帮儿子整理遗体时,他发现,儿子的左手断了,右腿的筋血肉模糊,在尿桶旁边还有两颗门牙。他不知道,儿子是采取什么方式了解自己生命的。他只是自言自语道,唉,早走早享福。然后,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和老婆一起,在开满白花的后山挖了一个坑,把儿子放在门板上,上面盖了一床被子,便草草掩埋了。临走的时候,老婆摘了一大把野花,堆放在儿子的坟上。他知道,儿子喜欢吃花,这酸酸的,甜甜的,开的满山遍野的不知名的花。   月上中天的时候,释比说,走吧。于是,大家又继续艰难前行。释比经常在这深山中行走,依稀记得出山的路。但是,当他们终于爬到了漩平乡外面的山梁上,释比吓了一跳,曾经繁华喧嚣的石龙村没有了,只剩下乡政府那个七层楼还在水面上露一个屋顶。释比告诉大家,石龙村已经彻底消失了,消失在一百米深的水下。眼下已经无路可走。他们只能在悬崖绝壁间再开拓出一条路来。有好几次,他们几乎就要滚落下万丈悬崖。从山头上滚落下来的巨石无数次地与他们擦肩而过。然而,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只有硬着头皮,冒着生命危险,出山,走出这巨大的,姹紫嫣红,却凶险四伏的群山。虽然,他们不知道,脚下这条路会把他们带向何方。   又是一个夜晚。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实在没有办法再赶路。于是,释比让大家找一块稍微平坦一点的地方休息。他再三告诫大家,不要睡得太死。除了要防止山石滚落以外,还得防蛇,防止猛兽的袭击。老瓜靠在一棵古老的大树上,努力不让自己睡去。他朝虚空中的老婆孩子摇摇头。他看到他们仍在注视着自己。让老瓜没有想到的是,儿子去世后没有几天,老婆就得了和儿子一模一样的病。浑身软软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没有办法,老婆成天到晚像一条蛇一样躺在门板上。不哭,也不笑。只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满屋子的黑暗。和门口那些依旧鲜艳的花朵。老瓜说,把家里唯一的一条牛卖掉,带你下山看病去。老婆说,别乱糟蹋钱了,小儿子还在上大学呀。   他又看到了花,开得满山遍野的花。那天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儿子说渴了。老婆说,不晓得这花能不能吃。儿子先摘了一朵放在口中,说,味道不错,有点甜,还有点酸。然后,便摘了一大把,一家三口说说笑笑地吃了起来。后来,他们几乎把吃花当作了一天的第四餐。但是,快乐是那么地短暂,转眼间,老瓜一家就沦陷于巨大的灾难中无力自拔。开始的时候是儿子。他的声音忽然就嘶哑了,说出来的,都不像人话。而更像猴子叫。两天以后,他便不能站立。只能躺着。躺着吃饭。躺着屙屎。躺着撒尿。躺着看满山遍野的花朵。看得出,儿子一直渴望能够重新站起来。可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然未能如愿。再后来,他终于习惯了这样的生存方式。他不再努力学习站。他想,也许,人总有一天会这样躺下来,永远。只不过他先躺了一步。他想,要是自己会发光的话,就不会害怕这春天的黑暗了。但是,老瓜却无法知道儿子心里在想些什么。现在,老婆在去往天堂的路上撵上儿子了吗?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放亮。老瓜看到,昨天晚上,自己是睡在这花朵上面的。身下的花被他沉重的肉身压死了一大片。日出苍山,天风浪浪。这里除了他们一队人以外,一个人影也没有。释比说,他们已经翻过了六座大山,前面再有一段距离就是盖头山。如果大家能够活着爬下那座一千多米高的山,他们就有可能得救。一路上灾民口中不断流传的信息表明,盖头山下的擂鼓镇就有传说中的解放军驻扎。不断增加的已经绵延一里长的灾民现在的目标就是那里。他们知道,政府会救他们,会把他们带离这巨大的灾难。但首先,他们必须找到政府才行。   此时,前后绵延几里长的出山队伍中,开始流传一则有关北川县城的惊人传言。很显然,遥远的深山之中,人们并不知道,那个美丽,繁华的北川县城已经遭到灭顶之灾。北川县城仍然是老瓜这样的山里人的目标之一。同样的,深山外面的人更无从知道大山里面的人是死是活。老瓜忽然大声尖叫起来,他看到,他岳母家所在的萝卜寨的建筑几乎被夷为平地,家家户户的房屋无一幸免地倒塌。那些扛过了近五千年风雨的黄泥墙,已被摧成一地废墟,倒在地上碎成一块块的黄泥砖。寨子里还立着的建筑,是没有了墙体的木门框,四壁皆无的房架上挂着的一米多长的熏腊肉在迎风摇摆。他不知道他的年迈的岳父岳母有没有挺过这场大灾难。岳母常常拉着老瓜说自己的梦。说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猴子。浑身长满了猴毛。而且猴头猴脑的。老瓜听得心里直发毛,觉得岳母肯定快要疯啦。他总是说岳母,别瞎说,千万别瞎说。可是,现在,岳母还能够跟自己说她这些荒诞不经的梦吗?这样想着,一只猴子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瞪视着自己。那是他许久不见的亲人吗?   大地震过后的第三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在北川县城展开救援的军人,发现从北面山上零星出现向下攀爬的灾民。很明显,他们不是县城的居民。他们被县城惨不忍睹的现状吓呆了。有好几个妇女哭出声来。这些人告诉军人,莽莽群山里还有好多乡亲需要救援。山里面断水,断电,断路,断通讯,如果再不救他们出山,他们撑不了太久的。随后,老瓜和一群灾民登上了直升飞机。老瓜不止一次从舷窗里俯视已经支离破碎的群山。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再回到这里。他不知道,他会不会离开这里越来越远。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到小儿子所在的南京大学去。那里不会有塌方和泥石流。那里会有水和食物。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回到祖先的聚居地,那美丽的大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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