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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酒鬼

2020-10-13叙事散文精卫
现在他们年纪都大了,最年轻的也过了五十岁,父亲母亲已经去世好多年。在我们这些晚辈看来,仿佛他们从来就没有父母似的,那一张张沧桑的福楼拜笔下领取银质奖牌的老妇人的脸,那一双双也是老妇人的疙里疙瘩、指节扭曲的手,很难想像,他们也曾是娇嫩的新生儿
  现在他们年纪都大了,最年轻的也过了五十岁,父亲母亲已经去世好多年。在我们这些晚辈看来,仿佛他们从来就没有父母似的,那一张张沧桑的福楼拜笔下领取银质奖牌的老妇人的脸,那一双双也是老妇人的疙里疙瘩、指节扭曲的手,很难想像,他们也曾是娇嫩的新生儿,也曾承欢父母膝下。   他们,我母亲的兄弟,无一例外是爱酒的,尤其是两位长兄,甚至到了嗜酒成癖的地步。年过五十的他们,已抵达无酒也能自醉的境界。他们醉眼迷离,意识恍惚,行动迟缓,多年的纵酒生涯,钝化了他们的神经,也养成这种轻飘飘的心不在焉的脾性。这脾性倘若移植到另一个人身上,或许会是耽于幻想的表现,于他们,仅是稍许敏感的天性在酒杯得到无限滋养的结果。一年里,大约能见到他们两三回,他们看见自己的外甥女,眼睛先是一亮,像擦燃了一根火柴,亮光随之黯淡,流露出一贯的凝滞。他们拍拍我的肩,手掌在肩头停驻片刻,然后握住我的手,动情地摩挲着,嘴里却说不出什么,他们或许忘了我的名字,也不知如今我在何处落脚,只是慈爱地略有些羞涩地瞧着我。他们的目光是湿润的,还是伤感的,尽管这伤感没有名目,没有内容,像他们枯竭的内心,也是纵酒所致,但很奇怪,当你面对它们,你会感到它们的广漠,浩浩之下的渺渺,生的艰辛,弱者的宽宥。这世界的繁华与热闹在它们之外,它们承认并接受,然而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说的驯顺者的悲哀,融化在这目光里。当这目光拢住我时,我周身起了凉意,内心一片萧瑟。   醉态是他们的常态。一年四季,不论哪个时候,不论逢年过节,红白喜事,还是不值一提的家常日子,不论早晚,不论工夫闲忙,不论在自己院里还是别人家里,不论劝酒是来自真心还是有意捉弄,只要有酒,一见到酒,他们立即失控,立即把自己喝翻。所以,他们常常是醉的。他们对酒的狂热,很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德米特里,拉斯柯尔尼科夫,前者一见格露莘卡,神经就兴奋到极点,后者在罪与罚的泥淖中垂死挣扎。但他们狂热的外在表现究竟是不同的,德米特里和拉斯柯尔尼科夫,从思想到行动,异常亢奋,异常神经质,处于极度狂躁的歇斯底里的状态,是一种病态,典型的伏特加式,典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而我的舅们,他们的狂热也是慢吞吞、斯斯文文的,中国式的内敛和安静,常常叫人不忍责难,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他们不会像德米特里,带着满身、满脸的血迹,攥着一把钱,在街上狂乱地闯,他们只会小心地爬上阁楼,打开橱柜,搜索每一个可能藏酒的角落,一面仔细聆听妻子的声响,不慌不忙,思路也异常清晰;他们不会抓住妻子的头发质问,不会摔东西大发脾气,他们有的是耐心,而且总会找到,即使找不到,也会想办法重新弄到,他们总能成功地使自己醉倒。酒喝足了,他们也不会像拉斯柯尔尼科夫发表长篇大论,他们认真旋好酒壶的盖子,将它搁回原处,然后歪歪倒倒从阁楼下来,脸上有一种慵懒、满足的表情,面色也是红润的。在醉酒的最初一会,他们的意识尚有几分清楚,记得自己醉前在做的事,这会他们仍继续中断的工作,仍和旁人说话,甚至那一阵轻飘飘的晕眩降临之前,他们也会有意的控制,推迟享受这美妙时刻。但是人们终于发现,他们手脚的迟钝,舌头的僵硬,用手指一戳仿佛就要倒的,妻子破口大骂,骂了几十年的骂,最后不得不把他们赶到床上,于是他们心满意足地走了,仿佛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一切,人们的嘲笑,妻子的咒骂,还有那走起路来飞一样的感觉。   其实他们更像马尔美拉陀夫,《罪与罚》中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没有尊严,没有情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双因常年酗酒而变得发红的、潮滋滋的眼睛。这双眼睛时刻都在偷窥妻子藏起来的为孩子们买面包的钱,偷窃得逞酗酒之后,怀着痛切的自责和内疚,承受妻子的诅咒。但这自责和内疚和面对诅咒的缄默中,难道没有一种自虐式的快感?因为他总是忍不住要将手伸向孩子们的救命钱,然后诚惶诚恐地接受妻子的咒骂。但连马尔美拉陀夫,在醉酒后也有找人倾诉的趋向,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他好不容易遇到的愿意坐下来听他絮聒的人,从他和着酒气和眼泪的、感情激荡的讲述中,我们知道这是一个容易激动、有些神经质的人,而这几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俄罗斯人的民族性格了,他们都有演说家的天赋。但凡是能够找到宣泄渠道的感情,它的深和重,甚至凄恻,会因为这“宣泄”,得到或多或少的释放。最使人无能为力的悲哀,是那些从不说出口或无从说起的忧戚,它当然算不上悲壮,甚至大悲的“大”,也承担不起,它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安安静静的绝望。而这在一个生性木讷、见识促狭、思维呆钝的乡下人身上,尤其显得心酸,因为他意识不到潜伏在内心的这种深重的愠怒,只是感到无力,日日,年年,像肝炎病人,浑身绵软,打不起精神。当我回想舅们的在乡邻亲朋间传为笑谈的醉态,我忍不住做这些揣测。他们从不高谈阔论,规规矩矩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拙笨的嘴舌显得更加拙笨;他们也在床畔呻吟,胃痛,头痛,哼哼唧唧,小声地克制地,即便“展览”痛苦,他们也是羞赧的。我记得年幼时有一回逢到舅喝醉了,我们笑他,打趣他,还放肆地用他的名字编了一句打油诗捉弄他,舅居然记住了这事,以后很多年都在妻面前叨念,很是忧伤的样子,想到晚辈也捉弄他。后来,我回忆起这事,忽然想到,他们其实不是他们的妻形容的“抹不上墙的烂泥”,他们有自尊的,但这自尊又是可笑的,像孔已己。   后来又有一件事,让我肯定自己的揣测。某年,那已是进入2000年了,世人欢呼着在除夕迎来的21世纪,历史的新纪元,烟花漫天,普天同庆,似乎相信一个“新”字真的会使生活更接近我们的期待。这一年,舅出远门了,年过四十第一次出远门。以前,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县城,而县城也是不常去的,一年里有那么几回。在我的记忆里,舅的村落是桃花源式的,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那里自然是主体,山,树,河流,人和人的房屋、田地是点缀,掩映在树木竹林间。月上树梢,空气间流溢着单薄的凉丝丝的山雾,还有袅袅炊烟,疏落的犬吠,坐在牛背上的男孩,井台旁影影绰绰,有时是挑水人的身影,有时是幽灵。星空下有摇着蒲扇讲故事的老外公,有幽会的男男女女,还有不名动物的怪叫,这一叫,村落的夜便更深了。小时候,我家常得到他们的救济,蔬菜、瓜果、粮食,似乎是取之不尽的,隔段时日,老外公就会吆喝吆喝背满满一背篓,梨啊,枇杷啊,花生啊,我们老远就去迎他。后来,父亲做起了生意,家里日子渐好,房子盖了,家具、电器齐备了,孩子上学还有固定的零花钱,但舅们的生活似乎在一截一截地矮下去,屋墙还是泥坯的,地面还是凹凸不平要崴脚脖子的,一头年猪照例要紧紧巴巴地耗到第二年年尾。最令人气馁的,粮食贱了,花钱的地方却越来越多了,从前央人帮忙收割,只需还工,现在不仅要还工,还得办酒席,酒席上得有酒有香烟还有女人喝的饮料,工作间隙,还得加餐,馒头包子已没人稀罕了,得是从商店买来的点心。儿女大了,嫁娶也都要钱,现在的孩子又都金贵,还聪明过人,票子少了是哄不了的,何况还有“面子”这个索命鬼在人前人后都支棱着、咋呼着。家道每况愈下,步履维艰。这一年,舅出门了,是农民工中的一员。这一年,他已年过四十,从来没坐过火车,没见过比县城更大的地方。   年里,我们习惯去外公外婆的坟前点一柱香,烧几串纸钱,顺道走访亲戚。舅已经务工回家,似乎胖了,头发又白了许多,照例是恍惚的,脸上的笑容有些矜持,有些僵硬。我们一行人拿着鞭炮、纸钱,经过阡陌小路,去祖先的坟茔,舅什么也没拿,但拎着一瓶酒。我最初只觉诧异,好笑,随之便习惯了,这是他表示哀思的方法,他站在坟前,自己啜一口,往坟头泼一杯,说几句体己话,煞有介事,只是这样一来,醉意更添了几分。从坟地回来,饭菜已准备好了。以往,每到吃饭时,舅就特别忙乎,忙得不见人影,按说,主人无论怎样都应该在席的,但舅有乡下人特有的拘谨和固执,我想也是自卑的,只是这自卑已化为没有伤害的操守,觉得理当如此。可是这一年,舅不闪不避,很有主人风范地与我们坐在一起。他已经醉了,收束着手脚、坐姿和神情,现出一种呆相,他不动筷,看酒杯的目光却是执著的。他喝得很斯文,啜一小口,双唇紧闭,细细品味,然后嘴微启,发出明亮的咂嘴的声音。那一次,他醉酒的情态不是一向的委顿,几乎有些兴奋,他想说话,“好多人……火车上……过道、厕所、座位底下……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人……”他一字一顿地说,像一个预感自己讲话会吸引众人的庄严的智者,但没人听他,他见过的那一点世面没人稀罕,酒桌嚣攘,人们划拳,高声谈笑。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骄傲里,当我询问他去的城市,他梦呓般地叨念:“楼好高……车好多……好高好多……”,他的表达与想象只限于这些基本的词汇,他一再重复这些词,挺直了腰和脖子,神情豪迈,仿佛自己的言语多有说服力。蓦然间,我感到深深的不安,福楼拜在描绘那位领取银质奖牌的老妇人时写道:“她的面孔带有一种修士的酷涩的神情。事情伤心也罢,动心也罢,磨不软这黯淡的目光。常和牲口在一起,她染上了他们的喑哑,他们的缄默。”这幅画像也正适合他。终年和土地打交道,他也像土地般沉默、柔顺。但是世道变了,他必须从他淳朴的、简单的田园牧歌中走出来,走到光天化日之下,接受世界的检验。四十多岁时,舅第一次出征,失败了。一万多块钱的工资,在他又一次醉了时,被偷或被骗了,他身无分文地回到家乡,坐在桌前炫耀自己见的世面。其时,他落魄而归的消息乡邻亲朋尽知。   如今,他们都上了年纪,可以光荣退休,在家逗弄孙儿了。他们仍然醉酒,仍然闹笑话,有时还闯祸伤了自己。人们谈到这些一辈子在酒精里浮沉的酒鬼,就撇撇嘴,一副鄙夷的模样。酒桌从来没有他们的位置,他们是十足的酒鬼,却是最惹人嫌的酒客,他们只配蹲在灶前,守着自己的歪嘴小酒壶。下雨的夜,下雪的夜,厨房的薄暗里,升起的静谧的火光,火堆旁这个佝偻着腰的老人,贪婪地闻着酒壶里飘出来的醇香,年迈的妻在唠唠叨叨的数落,数落了几十年的数落,声音平板,毫无感情色彩,俨然是一种习惯了。我的舅们,就着妻的数落,小口小口的啜饮,响亮的咂嘴,在那悠长的叹息里,在那怡然自得的神情里,他们和土地一样缄默的一生,深深浅浅的悲喜,都会得到化解,得到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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