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面具

　　　　　　　　　　　■敬一兵 　　她是一堆符号的集合。奶油一样雪白的肌肤上，黑黝黝的眉线，深蓝色的眼纹，散发出紫色特有的华丽光泽的嘴唇，还有手臂上那只随时都准备起飞的蝴蝶彩绘图案，都是一群不愿凋谢的符号。对于她而言，这些符号，连同她白色连衣裙包裹着的婀娜身躯一道，漫溢出类似蛊的诱惑力，把我的视线逼迫到了面具的情形里，而不是我期望的审美世界中。

　　尽管我在接触到她之前，已经从商末至西周时期的金沙遗址出土的金人面像中，对面具这个词汇，有了熟悉的感觉，并且不止一次地被面具饱满、新鲜和甚至是有点多愁善感气味的轮廓牵引，对面具里面的真实，诞生了无尽的向往，但我的感觉，大多只能够停留在面具的表面，即便感官的刀锋不愿缺钝。面具总是喜欢对真相进行掩盖，不像过去我读过的安徒生的童话，一层一层剥掉面纱，让所有的美丽元素，都赤裸裸呈现出来。我不喜欢面具，哪怕它再漂亮，它也不会从口袋里掏出柔情的糖果给我，反而设置重重障碍，严峻地考验我接近真相的想象力。我给了她一瓶矿泉水，然后让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回答问题。她小心翼翼地用眼光碰触了一下审讯室桌子上的那包K粉胶囊，再小心翼翼地把她的眼光，放进了我的眼睛里。行为和心理的联系，暗示出她已经解除了利用面具抵御的企图。如果说审讯室是洞穿面具的匕首，那么一瓶矿泉水，无疑就是人性的路标。两种感觉的交汇，在她的身上慢慢产生了洗涤的作用。她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可以说，我正是从泪水里，读出了她恐惧、忏悔、屈辱、惆怅、酸楚和痛苦的成分。许多时候，面具就梗在丑陋与美好之间，要想从面具这边，通向面具那边，需要走上一段很长很长的路。

　　之前。一连几个下午。舞厅里诡异的灯光，浓烈的香烟和粉脂气息，还有要不就撕扯灵魂要不就勾引躯体的音线，像无形的面具，全部都罩在了她的身上，让她突然就产生了足以瓦解任何人的情感防线的妩媚，令性欲随了血脉的膨胀喷薄而出。特别是在节奏缓慢的舞曲和光线随之暗淡下来的情形中，男人的性欲就会被她蛊惑，悄悄背叛了男人的思想，着了魔似地尾随在她妖娆的舞姿后面，徘徊或者等待，以便寻找机会，闯进面具里面，让灵魂和肉体，赤裸裸交织在一起。我当时就在舞厅里，看见许多男人，纷纷把仿佛是在农贸市场里挑选小菜的眼光，从墙边站成一排的舞女身上，都迁徙到了她的身上，好像只有完成了这样的迁徙，这些原本都在卑微身份里安居的男人，才能够改变他们在舞台上几乎没有扮演上角色，就匆匆退下场来的命运。我相信她正是利用了面具的诱惑力和神秘感，特别是她把自己的身体曲线，也当成了面具，从而产生了锐不可挡的性吸引力，才让这些男人，在类似热带蛋白质很高的水果所散发出来的荤腥里，自己吞噬了自己的理智，然后晕晕乎乎地邀请她跳舞。借了微弱的灯光，依旧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凡是和她在一起跳贴面舞的男人的手，都为了试图弥补视觉的障碍，用米开朗琪罗创作《哀掉基督》雕塑的那种疯狂，在她波浪一样起伏的身体上，四下探索。她不像别的舞女，每三支舞曲收费十元，她的收费是三支舞曲收费三十元，然后悄悄给你一小包可以产生强烈致幻和性亢奋的K粉胶囊。

　　许多时候，生活的经验，可以丰富人的思想。比如在冬天，人感觉寒冷的时候，要一层一层添加衣服抵御严寒。凭了同样的经验来看那些乔木和灌丛，你就可以推断出人的冬天，应该就是它们的夏天。否则，你很难解释，为什么我们在一层一层加衣服的时候，它们却在不停地脱落它们的叶子，直到赤裸裸，光秃秃为止呢？衣服，口罩，围巾和手套是人在寒冷面前要戴的面具。许多乔木和灌丛，在寒冷面前要脱掉叶子。人加衣服，树木脱叶子，都是用改变自己的面具，来对付寒冷这个面具的方法。我正是依了这样的生活经验，戴上了舞厅氛围制造出来的面具，踩着DJ舞曲的最后一个音符，在慢四步舞曲刚刚燃起的刹那间，搂了她滑进了舞池。

　　本来，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最适合听“月亮代表我的心”这类舒缓幽雅的音乐。朦胧的夜色，在云中穿行的月亮，轻风摇曳头发。我要的就是这些感觉。天空和人在安静中融成一片空茫，倾轧、争斗、阴谋、贪婪和妄为，都被淋湿了头发和衣裳的夜露洗去了，只剩下干净得令人心痛的思念。但和她紧紧相拥跳贴面舞的时候，这支多愁善感的舞曲，怎么也不能把我带进诗意的夜空下，这不是感官敷衍我，而是她藤一样缠绕在我脖子上的双手，绑架了我的憧憬。她的身体很轻盈，像是被时间掏空了的躯壳，只有贴在我身上的她的乳房，让我隐约能够感觉到时间还在跳动。乳房的跳动，是我唯一能够从她躯体这副面具里感受到的性格特征。当然，这种性格是不好猜测的，只能够断定，跳动的性格，是经历了很多演变而最后被她保存下来的，就连她自己也无法预料，仅仅只能够依从了机械的动作，一个劲地跳，跳，跳！她的心在跳，贴面舞也在跳。她在跳动中，不时把我紧紧拥抱，用了很大力量的那种拥抱。这无疑是一种暗示或者挑逗，目的在于唆使我的手，在她的身上游走，最后走到她的最隐秘的部位，那样，她就能够判断出我的意志力的强弱，以便决定她是否卖给我K粉胶囊。我的手没有接受她的唆使，但我的嘴却吻了她的脖子。这种绅士般儒雅的动作，反而让她对我产生了好感和好奇，再加上我鸟儿歌唱一般动人语言的不断勾兑，使她突然就产生出了它乡遇知音的亲切邂逅感。顺理成章，我俩完成了K粉胶囊的买卖交易。我借口入厕，用手机发出了信号，潜伏在舞厅里的几个便衣，立即不动声色地捕获了她。

　　她在审讯室里，很快就坦白了自己的犯罪事实和动机，又积极配合警方，端掉了一个偷运和贩卖毒品的团伙。进监狱服刑，既是惩罚，也是救赎，更是让她能够清楚地看见自己，是怎样从淳朴的生活中，因了这样那样的原因，陷入了面具的泥潭。我不是唯心主义者，可此刻我更愿意相信，监狱，是她命中注定要从面具的一边，走到面具另外一边的一段长长的道路。只有走完了这条路，她才能够对面具，有一个深刻的认识。

　　她一边流泪一边述说的情形，时时都会翻越了监狱的高墙，直端端地抵达我的脑海。我相信，对于处在社会底层的她来说，正是赎罪和忏悔的眼泪，消融了罩在她身上的面具，让她清楚地看见，想从贩毒的楼梯攀到市声喧嚣的高层，完全就像梦境里的风景，看得见却摸不着。我读过张爱玲的作品，知道桂树开花，原来是由潮湿的温度蒸出来的。监狱让她的忧伤变得更加细腻，走走停停的风，让那些飘落在她心灵上的灰烬，接近了尾声。这些因素，把她草芥的气息又一次蒸出来，有了野香的味道。面具笼罩下，任何蒸发过程都表现不出来，这是面具的罪过。面具的罪过，很大程度上，就是戴面具的人，生了病的传染结果。我确实真挚地希望，在监狱这个特殊的孵化阶段里，她能够重新长满羽毛，在未来的某个日子里，变成一只快乐、健康而又纯洁的小鸟，栖息在夜晚星空下的树枝端头，聆听人间的呼吸、心跳和脉搏的美妙声音，不再去惊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