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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的父亲

2020-09-24叙事散文李修玲

离家的父亲一父亲所在的村庄我们已经知道很久了,只是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我们待在自己的村庄,想要等着父亲带着一身疲惫归来,等他满面愧色地忏悔。但父亲好像在与时间作着持久的抗衡,冬来春去,终究没有看到他归来的身影。父亲的村庄唯一与众不同的
离家的父亲



父亲所在的村庄我们已经知道很久了,只是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我们待在自己的村庄,想要等着父亲带着一身疲惫归来,等他满面愧色地忏悔。但父亲好像在与时间作着持久的抗衡,冬来春去,终究没有看到他归来的身影。

父亲的村庄唯一与众不同的,就是多了一条细长的河流。没有桥,好在河水清冽。拉沙的驴车停在河滩上,被三三两两的农人围着,一锨锨地朝车上装着清洁柔软的细沙。又有哪家要盖房造屋了!这样的喜悦在我的心里盘桓已久,我家的房子什么时候能够翻新呢?这还是个未知数,大概是父亲归来的日子吧。

父亲的目光一直躲躲闪闪的,他结结巴巴地跟我打着招呼,我没接他的腔。我站在那个被泥墙围成的院子里,看门前几棵长得郁郁葱葱的枣树,上面正开着米黄色的花,阵阵清香袭来,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父亲说:进屋吧!

我没动。我想起自家门前的枣树,那时的阳光一缕缕从茂密的枝叶间倾斜下来,我赤脚盘坐在泥地上,朝挖出的一个个小坑里丢石子,我俨然就是一个态度严谨的药剂师。父亲坐在一旁时而伸头朝我嘀咕一声:抓错了!时而又抬头寻他新买的鸭雏,他口中“噜噜噜”地唤着,声音听着有些好笑,像极了戏里的秦腔。

那时的父亲还没生出想要走出村庄的念头,他只是与那个时常来村子里卖鸭雏的贩子拉着不咸不淡的家常,他们说着鸭的成长,再说鸭的繁蛋,然后掉转头来说鸭的孵化。鸭贩子说贩鸭雏是最省事的,卖完就完了,不再操心鸭子的死活。父亲不住点着头,他好像一下子就遇到了知音。


这个黄昏有些郁闷,蚊虫并不忌讳我是一个外来人,打着旋儿地在我身上寻着聊以下口的地方。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递给我一杯啤酒和一枚松花蛋。我呷了一口啤酒,没觉得这东西有什么好喝,松花蛋的味道也是怪怪的,唯吃下去后才品出留在口中的一缕奇香。

我没忘记父亲引我进这个刚刚丧偶的老太家门时的情景,那些纳凉的人一个个抬头朝我们瞧着,眼里流露出复杂的神情。他们高声地跟父亲打着招呼,忽然又将话题岔开,说那个老光棍儿,如何地被寡妇的儿子给揍了,因为寡妇的儿子看出老光棍儿对他娘不怀好意……父亲叩开了老太的院门,一字一句地跟老太说想要让自家的闺女在她家借个宿,老太嗯哪嗯哪地答应着,她的耳朵并不聋,可父亲却将声调提高了八度。

老太并无睡意,仍然沉浸在丧夫的悲痛之中。她指着院子里堆得高高的蜂箱:瞧见没,我家老头子死了,他的蜂也跑了……她为我倒了一杯蜜糖水,我嗅出了一股浓浓的枣花的味道。老太依然无休无止地唠叨,说有一年,她领着花狗去帮老头子看蜂,那花狗忽闪的尾巴招来了群蜂的围攻,结果狗被蛰死了,蜂也死了不少,为这事,他与老头子一个站村头一个站村尾对骂了一宿,一个心疼自家的狗,一个心疼自家的蜂……

那时父亲也曾跟母亲一声高一腔低地对骂过,我家的鸡偷吃了摊在场院里的黄豆,撑得卧在地上不能动弹。父亲心疼他的黄豆,母亲心疼她的鸡。两人相互数落着,转而大骂。傍晚的时候,骂够了的父母,看那只鸡一瘸一拐地在他们面前调情似地踱着方步,他们相视着竟然不约而同地笑了。


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唠着,我的头像枕在一团棉花包上昏昏欲睡。一定是受凉了!我在心里独自嘀咕着。昨晚用了老太刚从井里打出的洗澡水,洗完后我就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我跟父亲说起邻村的方正。方正的名字就像他的人一样,一辈子都是方方正正的,颇受人们尊重,不想晚年却很凄凉,两个游手好闲的儿子推来搡去都不想养他,他想拿出当爹的威严压压儿子的赖脾气,却被混帐的幺儿子吊在门前的老槐树上一顿毒打。父亲听后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我明白,他一定是在请求主耶稣的宽恕。

我又跟他讲起一个故事:一个儿子不远千里去寻爹,因他爹快要死了,临死前写了一封信给儿子,让他来继承自己一生辛苦漂泊在外淘下的一袋金子。儿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老人死去,然后拎着那袋金子走出门去。他一路走,一路想着曾经跟母亲一起遭受过的苦难,每想起一件事,就从袋子里掏出一块金子,扔掉。想完了,金子也扔完了……

父亲扑嗒扑嗒地干着手里的活计,他将那些被驴车拉进院子里的细柔的河沙和了水泥再注入水,拌匀后一锨锨铲进模具里,制成水泥瓦。附近居民新盖的房屋,都来这里买他制的瓦。他说水泥这东西很快就会凝固的,和完之后需马不停蹄地制作。

我头疼欲裂。我想起家里一下大雨就不住嘀嘀嗒嗒漏水的房屋,还有震得我心脏乱颤的母亲的咳嗽声。父亲仿佛并不在意我的痛楚,更没舍得张口问一下母亲的近况。多年的流浪,他一定将那些亲情统统抛在脑后了!望着父亲晃动着的秃了顶的脑壳,我忽然感觉到一阵说不出的厌恶。


一场小雨不期而至,雨丝纷纷扬扬落下来,我眼前的枣花被雨丝扬起一阵阵花雾。我在这样的花雾里,一再想起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温馨的日子。父亲常常将头朝着破败的屋顶说:等着吧,等我挣下钱,就盖一栋小楼让你们瞧瞧!我跟哥哥听完这话嘻嘻哈哈笑着,因为在我们所知的方圆十里之内,还没有一家人能够盖得起小楼。

父亲在我们嘻嘻哈哈的笑声过后不久,就跟那个鸭贩子一起走了。那是一段最难忘的时光,父亲总是一脸笑意地回来,翻腾着鼓囊的口袋,或掏出一些吃食,或掏出一把新挣来的零用钱。但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父亲就再也没回来了,就像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这样一个人存在过。但他确确实实存在着,在那些讨债人的叫骂声里,我们得知父亲竟然欠下好多的债务,那债务的数目实在是不小,足够盖下一栋小楼的。一家人都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母亲竟差一点昏厥过去。

母亲颤抖着手指着父亲经常归来的那条路说:去,问问那个挨千刀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何尝不想去问父亲?我曾无数次地尝试着想要走出这条曲曲弯弯的延伸向山外的小路,可我终究寻不到父亲最终的去处。


我该回去了,回那生我养我的村庄。我在父亲租住的小院门前,那棵将花儿开得如烟如梦的枣树下,挖下一排排曾经在我儿时就不厌其烦地挖过的小坑。那些小坑被我的小手一颗颗地丢进石子,我俨然就是一个有条不紊的药剂师。

我瞧了一眼父亲,他仍然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目光流露出的是无限的怯意,但更多的是忏悔。这是我与母亲最想看到的,母亲一直在等着他的忏悔。

父亲说,等他还完所欠的债务,就回去,还要将这些河沙做的水泥瓦拉回去,家里的房屋早就该翻新了……我打断他的话,我说我们不稀罕什么新的房屋,我们最想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家……

这样说的时候,父亲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哭了。他说,他特想回家,每天都想——他那时出去贩鸭,走村过寨的,就是想多挣一些钱,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可是,那些没良心的,竟然撕毁了欠条,一整车的鸭啊,够盖一栋小楼的……

我望着提起此事依然一脸愤懑和绝望的父亲,他秃了顶的脑壳在阳光的照耀下痛心疾首地晃动着,晃得连同我的心都要碎了。
[ 本帖最后由 李修玲 于 2010-7-10 08:2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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