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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消逝的村庄【 (五) 哑巴 】

2020-09-24叙事散文泗水河畔
新区开发,我儿时生活的村庄被一片密密匝匝的的高楼代替了。乡亲们搬了新居,全村人欢欢喜喜聚在一起热闹着,规划着各自的生活,不知谁叹了口气,唉,这哑巴,苦了一辈子,眼看就住到新房倒死了,怪可怜见的。哑巴死了?可不是。乡邻们七嘴八舌说着哑巴的死。
新区开发,我儿时生活的村庄被一片密密匝匝的的高楼代替了。乡亲们搬了新居,全村人欢欢喜喜聚在一起热闹着,规划着各自的生活,不知谁叹了口气,唉,这哑巴,苦了一辈子,眼看就住到新房倒死了,怪可怜见的。

哑巴死了?

可不是。

乡邻们七嘴八舌说着哑巴的死。立即,一个趿拉着破旧解放鞋、露着脚后跟、翘着大脚趾的黑乎乎脏兮兮的大男孩形象出现在我眼前。

哑巴叫周二,上面一个哥,几岁的时候病死了。排着他哥叫周二的。哑巴比我大几岁,儿时常在一起玩,鬼精得很。大家一起捉迷藏,别人都找出来,就是不见他的影子,他人精瘦的,朝哪儿一蜷看不到,有时就在大家眼皮下的树干上贴着,竟也不被发现。有一回,月黑,他两手撑地,脚倒勾,整个儿将自己倒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大家恁是把他当晾在绳上的裤子没发现。那时他也会说话。

那时,我们生活在大集体中,哑巴爹是社里看青的。有一回粮囤矮了一个小尖尖,哑巴爹来不及抹平,就被队长发现,队长旁站着哑巴。队长走了,哑巴爹揸开五指铁钳子甩了一耳光,哑巴嗷嗷捂着脸跑了,从此也就再也没有开过口,耳朵倒还灵。若是说话,顶多就啊呜啊呜两声。高兴的时候,也会发出嚯嚯的笑,那是比较少的,更多时间哑巴是低着头走路的,好像他舌尖上的话都被他爹一巴掌打掉进地缝里去了,他正努力将它们从缝隙里抠出来。可惜,从来都未能如愿。

最记得老辈们说过,世上根本没有哑巴,只有聋子。因为耳聋,听不到别人说话,自然无法学习说话,后来渐渐也就变成了哑巴。其实这样也公平,你想想,如果哑巴耳朵不聋,他能够听到别人讲话,自己不会讲,那多着急。若是别人骂他,他却不能还嘴,还不憋屈死?周二就是这样的憋屈哑巴。大家在一起玩着玩着,会突然吵起架来,你推我一把,我骂你两句。这时,哑巴挨骂的最多,只有他不还嘴,低着头一声不吭。那时候,没有人在乎他眼眶里转动着亮晶晶的是什么东西。

上学了,忽然和哑巴就生分起来,我们不再耐烦他的比划,也不再愿意听他刺耳的啊呜啊呜声。我们几个读书的一起玩,他一个人远远地望着。那时才发现,他身上的衣服好脏,袖子亮的像铁皮。鞋子也很破,旁边裂着口,后面张着嘴,脚头还会有个洞。他的鞋都是谁家穿破了补,补过了穿,再破了没法补扔掉他妈捡回去的。就这样的鞋,也只有冬天才在脚上套着,其他三季也绝舍不得的。

哑巴十七八的时候,就蹿得跟他爹差不多高了,唇上已经黑乎乎的一圈了,头上也不再顶着鸡窝,脚趾头也不见露出来。据说哑巴能挣钱了,在我们坐在教室里造着“月亮就像大圆饼”这样的句子时,哑巴正为着大圆饼,在圆圆的月亮下,在纵横乡村的沟渠里挖黄鳝。第二天挑着篓子去街上转一圈,回来时就喜欢昂着头走路,挺神气。这时候,他已经不再远远地望着我们玩,而是朝小媳妇堆子里钻了。某个小媳妇正高声对旁边一个说:“知道嘛,我娘家有个丫头,腿脚不利索,想说个人家呢。”然后一转脸:“咦,哑巴什么时候来的?今个没事啊,帮我挑担水吧。”哑巴乐颠颠地挑水去了,背后,这群开口能让扁担流泪的小媳妇们笑作了一团。偶尔也有小小的嘀咕声:“唉,这么俊的一个小伙子,要是会说话不知道多抢手呢!”

张家媳妇有个瘸妹,李家嫂子有麻姐,这些情况哑巴摸得比自己有几个手指几个脚趾还清楚。哑巴从十七八一直挑到二十七八的水,当年的小媳妇都成了一趟娃的妈,哑巴也没见过瘸子妹麻子姐的模样,他依然乐颠颠地为王家挑个水,为赵家看一会娃。再看到我们的时候,他还是会咧开嘴巴嚯嚯,有时还啊呜啊呜两声,只是脸上没有了当年的羡慕。

再后来,我们年龄相仿的大都走出了农家小院,唯有哑巴还守着那块黑魆魆地土地,捋槐花捡蝉蜕已经满足不了他日渐撑大的肚皮了。这时,哑巴的脸已经被日头一趟赶着一趟追得坑坑洼洼,一道坎一道褶,仿佛园子里的菜青虫全都跑到他脸上了。他接过他爹临死前丢下的扁担铁锹锄头,劳作在自己的责任田里。不两年,他娘也死了,送葬的时候,一个唢呐手突然腹痛难忍。在我们这里的乡俗,送葬时棺材前一定要有两个唢呐手开道的,然后是八个壮丁抬着棺材紧随其后,子孙和亲戚分别按关系亲疏、辈分长幼一字排在棺材后面,最后是村民,村民一般随便站的。那天,哑巴原本捧着哭丧棒紧跟着棺材的,看唢呐手痛得不能言语,把哭丧棒往腰里麻绳上一别,走上前,拿过唢呐,将吹嘴儿在袖子上蹭两蹭,放到嘴里就吹起来。那声调,直听得女人泪沙沙,男人抽鼻子。大家都说,哑巴心灵。

后来,谁家有个婚丧嫁娶之事,哑巴也算一个角儿,再后来干脆丢了责任田专门吹唢呐,倒也吃香喝辣,还有喜钱,不过本村的红白事他从来不收钱的。

突然有一天,天上掉下来一队人马到村里这儿勘勘,那儿测测,就在各家墙上用白石灰圈一个扭扭捏捏的圆,里面写一个“拆“字。据说哑巴先是不愿意,跟人家拼命比划,可没人看得懂他的手势,有人说,哑巴是有钱的,不想拆是因为祖屋下埋着他祖父留下的宝贝。也有人说哑巴哪来的钱呢,要是有还不早就拿出来买个媳妇了。这两年虽然有个手艺了也就赚个圆肚皮,没落几个子儿。还有人说或者也许舍不得他爹娘都在村后葬着。总之,没人明白哑巴的意思,哑巴也不明白人家为啥要拆了他家屋子。拆的当天哑巴捂着脸在破瓦砾上啊呜哭了一个下午,直到天上了黑影才离开。


后来,大家都去城里租房子住了,因为生活条件好了,孩子读书也进城了,谁家有钱不往孩子身上堆啊。哑巴没有孩子读书,也跟着进城了。城里婚丧嫁娶都是请专门的乐队,排场 。于是,哑巴手中那支唢呐再也不需要了。好在有政府的租房补贴,他租了廉价房,剩下的也够过日子了。他一般都挑中午菜贩子要收摊子的时候去买,那时候的菜比清早的便宜很多。偶尔碰见以前给吹过唢呐的人家进城卖菜,也会送点给他,他就会嚯嚯地冲人家笑两声,还会比划几下,算作感谢了。人家就笑,还说,哑巴,老了倒做城里人了呢。他又嚯嚯两声。


有一回哑巴从菜场回来,手里还拎着一捆刚买的菠菜。快到家门口的路上,看见一个妇女三轮车上孩子跌下来了,路上人多声杂,骑车的妇女也没听见孩子的哭喊。哑巴看见了,抱起孩子就追。三轮车只顾跑,哑巴只顾追。车轮转得飞快,哑巴追得更快。已经追上了,哑巴刚要伸手拽三轮车,结果旁边蹿出一个农用车,一下就把哑巴夹在农用车和三轮车之间,当时鼻子就出血了,拎在手里的菜滚在路边,菜叶上都溅了血。原本农用车是要把哑巴送去医院的,后来半道就断气了,农用车又掉头把他送到火葬场。再后来连骨灰盒都没人要,也不知农用车主给扔哪儿了。倒是听说那妇女,说三轮车被挤坏了,孩子也被吓着了,让农用车赔了5000块钱。

哑巴就这样没了。说完这些的时候,又有人叹口气。

哑巴要是有个后,还能得一笔钱呢,可便宜了农用车那小子了!有人愤愤地。

哑巴的样子又在我眼前晃了,一会露着脚趾头的鞋,一会捋槐花仰着的脸,一会吹唢呐鼓着的腮帮。

一路吹着唢呐为别人送葬,到头来自己死了没人吹。

[ 本帖最后由 泗水河畔 于 2010-11-8 19:1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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