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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在月光下游移

2022-01-13抒情散文王克楠

在月光下游移一人到中年总是想倒着长,很想回到少年时代。今天是一个有月光的夜晚,到处凉殷殷的,我坐在黄鹤楼上,不由地就想到故乡的巷子里一定缠绕着绿树,树的影子下面,一定有一个男孩子滚动着铁环到处疯跑,那个男孩子就是我,少年的我。我的少年时代……
在月光下游移


人到中年总是想倒着长,很想回到少年时代。今天是一个有月光的夜晚,到处凉殷殷的,我坐在黄鹤楼上,不由地就想到故乡的巷子里一定缠绕着绿树,树的影子下面,一定有一个男孩子滚动着铁环到处疯跑,那个男孩子就是我,少年的我。

我的少年时代指定是不幸福的,心不幸福,腿更不幸福。我的腿,可以支撑我走路和跑步的两根棍子,突然有一天不给力了。我给母亲说,母亲去找她的同学医生,医生赶紧让我住院,做了一个小小的手术(现在都不知道什么手术),手术后微跛,有点企鹅的样子了,更为重要的时候,医生不要太运动,运动量大了,会瘫的。我家的对门邻居就是一个瘫子,做瘫子的味道一定不好受。

为了强化瘫子这一点,母亲几乎每天早晨在我上学之前给我上课:“嗨,楠子,不许活动量大,不然的话,就——”,母亲没有说出“瘫”这个字,这个字不吉利,如她的儿子真的瘫痪了,对于母亲也不是一件好事。人有腿就是四处活动的,不让活动真的好难受。我和我最好的玩伴张印昆一人有一只铁环,我的铁环快是火箭牌的;他的慢一些,是火车牌的,我们几乎每天给对方打气,要把铁环推到月球上,把苏联人做的那个标志拔掉。

儿时的我,无比怀念手术前的那些小鹿一般奔跑的日子——在离我家不远的沿河公园里,我和张印昆推着铁环疯跑,经常引起好几个女孩子注目。为了多多独自享受这个待遇,和张印昆一起推铁环的时候,就绕开沿河公园。自己推的时候,才去沿河公园。虽然一只手推着铁环跑的飞快,还是可以看清几个女孩的面貌的,她们的模样像仙女,比我们班的女同学要美的多。她们身上有些织女牌香皂的幽香。脸上的微笑也像是夜来香。

现在想起来,人的生活就是表演,表演是需要观众的,尤其是超级观众。公园里有人,也有树木,那几个说不出名字的女孩子就是观众,也是沿河公园里能移动的树,她们的目光能沿着铁环的跑道走。我真的不忍心累着了她们的眼睛,故意穿行在距女孩子不远的地方,稍微慢一些,有的时候索性唱一曲“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铁环在我的手里和和推铁环的手快乐地摩擦出属于它的歌,哗——,哗——。为了全方位引起几个女孩的注意,有的时候我就把铁环挂在树杈上,挽起袖子,猛烈地助跑,手先着地,产生强烈旋转,在草地上转风轮(翻跟头),耳边除了风,就是女孩们零碎的掌声。

月亮动的时候,我不动;我转风轮的时候,月光不动,月亮在天空的时候很稳当的,看着沿河公园里的这个傻傻的男孩自我表现。铁环也有灵性,这个圆圆的家伙,到了公园就成了飞毛腿,跑得比我快,所以我只好服从它,它跑往哪里,我就跟到哪里。腿在没有做手术的那些个夜晚,自己就是在沿河公园里把自己的铁环推得哗哗地响,把跟头翻的又飘又高,反复地不知疲倦地有滋有味地做这些事情。




少年时代的我,可定是有王子和公主情结的。街头上的小人书上的这些故事很容易让人相信上面的一切是真实地发生过的。比如说黄金国,一个国王,用手指头摸摸什么,什么都变成了金子;比如说一个圆球如果不停地跑,前面一定有什么神奇的故事等着它;比如说我,母亲说我是在内蒙古呼和浩特的小东街出生的,我给妈妈争议说,我指定是在月光国出生的!妈妈是大人,我是小孩,妈妈就和我不一般见识,说,你说月光国,就月光国吧。

这种喜欢月光的趋势很容易让一个男孩子产生女性化倾向的,我从小一直像个小女孩,表姐的手里有红头绳,经常在我头顶上扎小辫,强化着我更像一个小女孩了。我喜欢月光的浓,一团团,一蛋蛋,像香脂一般往人的身上抹,抹得浑身香喷喷的。夏天的晚上,母亲给我倒一大木盆水,让我洗澡,洗澡完了,就踩梯子上了房顶,铺上凉席接着洗,洗什么?洗月光浴。小小的身体,全身上下都松弛,都裸露,等待月光的抚摸。眼睛盯着天空的月,看着她一会变大了,一会变小了,看到月亮里的白鸟一只只从高空俯冲下来,冲着我飞;我就幸福地闭住眼睛,分明感到皮肤已经和鸟的羽毛近距离相触,但是幸福并没有来临,睁开眼睛,什么也没有,鸟没有了,月光也淡了,所以我判断月光被我的好朋友张印昆偷走了。

幸福是不幸福的好兄弟。少年的我,也不全幸福。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家的成分高,地主。按理说,做一个地主多好,自己做土地的主人,在广袤的土地上种植自己喜欢的植物。但我从三年级就知道地主不好了,这个称呼的后面往往被加了一个后缀——羔子,我就成了地主羔子。羔子是小的意思,如果说是羊羔,那是喜爱,地主羔子,那就是贬义,甚至有了仇恨的意思。我,一个月光少年,成为地主羔子以后,街筒子里的孩子都和我划清了界限,不给我玩了,只有张印昆一个人还是我的死党,他还给那些想捉弄我的人下了话,谁要操摆(邯郸土话)克楠,我就弄死你!

有了印昆做保护神,我的小学时代基本安然。我是安然了,但是姥姥不安然了。街道居委会的胖娘们给了她一把扫把,让她每天早晨去扫街道,说姥姥也是地主。我的地主是实的,在内蒙凉城县内,爷爷和爷爷的爷爷确实有上千亩的土地。姥姥的地主是自封的,姥姥在旧社会没有一寸土地,靠做杂活为生,解放的时候,农会的人让姥姥先自己报成分,一心想摆脱贫穷的姥姥,想,这下可以不贫穷了,她先给自己很响亮地起了一个名字,孟秀荣(原来的名字李孟氏),然后给自己选了一个成分——地主。

姥姥是地主,姥姥必须每天早晨去打扫街道。我心疼姥姥,帮着姥姥扫街,起床很早,在人们起来的时候,街道上已经是光光的,不知道谁扫的。就这样,愉快的日子越来越瘦,以至于消失,天空的月光还是原来的月光,但已经消失了原来的温柔。这个时候发生的另一件悲伤的事情——自己做过手术的左腿一天天缩短……白大褂医生说不出什么更充分的理由,只是采用文革时期惯常的针灸法来治疗,看着银色的针颤巍巍地刺进自己的皮肤,分明不是月光种植进身体,而是一种刚硬的恐怖和伤痛。

腿到了残疾的边缘,我不能再去沿河公园奔跑,只能把自己想象为一棵树,一棵长在公园里的松树或者是白杨树。虽然不能再去公园洗月光浴,但公园里的树木还是可以享受这个待遇的,尤其是那些成熟的随风摇摆的树冠,还可以潇洒地享受彻夜的月光,说着说不完的悄悄话。那阶段,我属于星星,挂在天空不动,由于左腿不再给力,身体越来越笨拙,身体上段的大脑想象力反而越来越轻捷。我的想象可以在月亮和树之间在一天内打好几个来回,加大马力提速,呜——呜——。




少年的我,常常像一个大人物似地坐在河坡老街老房子的西厢房里,看着一枚羽毛的飞扬发呆。看到羽毛,就想到电影《在烈火中永生》的那个小萝卜头,那个深陷监狱被混沌空气包围而并不能阻拦大眼睛发光的小男孩。有这样一个细节,小萝卜头极为小心地把藏在火柴盒的蝴蝶放飞了,蝴蝶飞翔的姿势真是好看,一跳一跳,一跳又一跳,像是一个充满委屈的孩子。小萝卜头就用亮晶晶的眼睛跟着蝴蝶飞翔,就如同我的眼睛跟着羽毛跳舞,一场忧伤的舞蹈。

毛茸茸的羽毛,极为优美地在天井里舞着,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飞来的,也不知道它会飞向哪里,总是觉得羽毛的命运要比我强。我也有亮晶晶大眼睛,还会推着铁环在公园疯跑,可是“地主羔子”的称呼摧毁了这一切,腿瘸了,飞翔的翅膀折断了。沿河公园里的那几个女孩子,尤其是那个穿红裙子说山西话的女孩,说话像唱歌一般好听,叮叮玲玲地,也残酷地消失了,听说她的舅舅在台湾,因为这个海外关系,她的妈妈跳楼自杀了,随风飘往台湾了。她跟着她的父亲回山西的乡下了。

少年岁月应该是清澈如水,但是水混了,水的浮面有藻类,水的下面有蚊虫的卵。在红裙子的妈妈没有自杀前,还能见到红裙子,当然不是推着铁环见她。她家就住在另一个街区,我背着毛主席语录包上学时,真的遇到她几次,我朝她笑笑,她也轻轻笑笑。红裙子的妈妈自杀以后,在街道里见到了她,她就赶快跑了,好像自己做了很对不住我的事。其实,我是对不住她的,我的姥姥成了地主,我已经被定性为地主羔子(原来填写家庭成分一直是“革命干部”)。

人可以疼痛,月光也可以疼。那段时间的月光总是灰蒙蒙的,大概也疼了。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疼痛,恐怖和伤痛这些怪兽在身体里潜伏,一旦被唤醒,就肆意地张狂。真的好感谢丹麦人安徒生,他写的童话是治疗伤痛的好药,我都五年级了,童话还是我装在心里的月光,在我需要的时候径直奔跑出来。童话的结局总是美丽战胜丑恶,善良战胜恶毒,总能使自己的心,吱——吱地生长快意。我比任何时候更加喜欢童话里的那些年轻的王子,而且偏执地认为这样的情况一定能在自己身上发生,在这自我欺骗的一刻,忘记了微疾,忘记了痛苦。

人是无法不长大的,生活里的残缺无法弥补。我因为腿瘸,到工厂参加工作以后就避开繁重的体力劳动,来到机关,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实用文字工作。对于我来说,心床是用来承载月光的,不是用来承载杂物的。我像是一个被溺水的醉汉一般极力抓着月光,抓着绿树,抓着这些纯洁的东西,维护和维修内心里的柔软度。虽然期间有些事情已经伤害到心底里的月光和绿树,这些东西美好的东西已经少了一个腿或者是一个角,自己依然坚持不懈地修补,使这些好东西即使不再生长,也不至于完全消失。

我常常听一些很懂哲理的人说,一个少年拒绝长大,一定有自己不可告知的原因。其实,一个少年拒绝长大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来自对于成年世界的恐惧。有些人盼望长大,有些人则抱以拒绝态度,我大抵属于后者。不是所有的猛士都能面对惨淡的人生,我是看过电影《海上钢琴师》的,影片里的那个才华出众的钢琴师终生坚决不离开那条难舍的豪华客轮,便是因为这艘客轮已经构成了他的少年善根,他已经无法和船外的丑恶对抗,就只能选择躲避。钢琴师对于船以外的世界感到无比恐惧,已经预感到客轮以外的世界的不快乐甚至是被伤害,对于钢琴师来说,一边是地面,一边是天堂;一头是开头,一头是终结。因此他选择躲避在将要报废的豪华客轮上,留在天堂,一直到与天堂同归于尽。





我从少年时代起就一天天与“现实世界”拉开距离,这样的心理倾向一直保留到现在,虽然身体已经跨入青年、壮年、中年,但心还在少年,还在由童话组成的五彩斑斓世界里。月光涂抹在树的顶冠,树木簌簌发陡。红男绿女,朝朝暮暮。年轻的时候,我曾想象自己的婚礼一定要在一个月光公园里举行,而我心爱的人一定要是远方的一棵和我一样会奔跑的树。她张开芊芊的双手就可以接住来自天空的纯洁物质,还有她眼睛里的光亮,可以照亮公园的每一个角落。在月光临顶的时刻,我会和她一起感受草莓芬芳,在月光下,我们的肢体与灵魂都在这个瞬间舒展,凝结为一种气体,袅袅地飘入一个容器,传到更高更远方的地方。

48岁生日的时候,自己真的又去了一次沿河公园,自己已在中年,而身边儿童和老人脚步蹒跚,偶尔还可以看到一只夜鸟从树上落到草丛,如同看到一枚羽毛十分优雅地轻吻大地。那一夜,月色朦胧而美好。一群属于现在时的女孩子在公园里跳拉丁舞,还有一个女子依在一棵树背诵英文(估计是考职称),这个女子穿着红裙子,这个被月光淋沐的女子,很像我少年时代的那位穿红裙子说山西话的女孩,她用细腻的皮肤紧紧贴着她背后的白杨树……她一点也不知道她身后的树,是一个少年经年用心血幻化出来的。

一棵树会钻出地面,小树,壮年的树,老树,凋零的树,一个人要出生,长大,婚姻,凋落,整个人生过程充满太多的变数,萌生太多的谜团。人到中年,还会回忆少年时光,还会偶尔去月光里行走,不一样的滋味,感到已经浑身的洞,尽是创伤。时间改变了一切,如果存在上帝的话,时间就是上帝。经过这么多年的月光灌溉,自己已经用被月光洗过的眼睛,再去看历史,看一些人和一些事,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去呼唤另外一些树和自己一起生长。人生苦短,世界上有好多东西是一去不回的,比如说少年,比如说少年时代在月光公园里欣赏自己的奔跑的穿红裙子的女孩——我一直没有去打听她现在的处境,害怕梦境消散,害怕美丽的形象被不堪入目的现实所代替。

月光还是那样的月光,树木还是那样的树木,绿地还是那样的绿地,可是我却不是那个推着铁环疯跑的男孩了…….这些事情很久远了,久远的都在心底都生了苔,也因为久远,我就有间歇从容地把童年的趣事过滤为童话,在心底投上永恒的影子,而后被影子甜蜜地吞噬。我感到自己的身体真的已经幻化为一棵树,一棵身强力壮年轻的树,一棵能够在月光下狂奔而没有任何残疾的树。

在月光下,被月亮柔软的搓巾搓着皮肤,把皮肤弄皱或者展开,真的是惬意的事情。我喜欢月光,喜欢绿树,走进一片树林,不管陌生,还是熟悉,每逢听见了置于头顶的月光滴落,每逢和天空那颗大而圆的月亮相遇,心中的醉意和惬意就杂沓而来,人生的知遇之恩,美丽的偶尔光顾的感动,使自己滋润在无形之水。

——若干年前就种植在身上的美妙花朵次第开放,纷纷和月光汇合,用清香的味道指引我找到回家的路。

下 [ 本帖最后由 王克楠 于 2011-2-26 06:5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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