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雪兔的逃离

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一篇关于兔子的文章，被吸引了。觉得写得不错，具体好在哪里，一时又说不出。如果一定要我给个评语，我觉得它好就好在它不太好，不完美。既没有高明的技巧，也没有华丽的辞藻，更没有高深晦涩的哲理。通篇下来，没有让人听不懂的话，没有外国人陌生的名字嵌塞其中，没有大量引用名言——一句话，就是自然，自然得朴素；憨拙，憨拙得可爱。

读这样的文章，一股清新之风迎面而来。大概因为以前读的文章太像文章了，就像八股文一样，过度刻意堆砌的语言，华丽、雕琢，就如浑身的赘肉，外面裹上了柔滑的绸缎。也许有人视这种肉感为文字的“性感”与高贵，这种审美大概源于是某种层次上的“饥渴”症，读多了之后，让人感到饱胀、油腻。

语言是一方面，一篇文章没有内容，是难以成大器的。这篇文章讲述的故事平淡无奇，但是很真实。一只野兔被“老实人”的铁夹子夹伤了腿，被当做“黄羊”卖给了开小卖部的一家人。虽然买贵了，他们很喜欢它，因为它是活生生的。

当时是冬季，外面冰天雪地的，他们把兔子养在放煤的小屋子里，扣在一只铁笼中。外婆经常去给它喂食，甚至还偷偷拿爆米花给它吃。妈妈也很喜欢它，把手伸进去抚摸它，那时候它的两只耳朵就平平地耷拉下来，浑身发抖……有一天他们发现兔子不见了，过了很久很久，当他们放弃希望的时候，它奇迹般地又出现在铁笼中，已经奄奄一息。

他们这才发现兔子曾经在无数个黑夜挖洞，挖一条通向春天通向自由的出口，他们拿一条长铁丝试了试，这洞已经挖得很远了，距离院墙只有20公分——如果兔子没有精疲力尽，如果它还能坚持一会儿，它就会获得自由，成功“越狱”了……

在漫长的挖洞的时间里，在没有吃喝的情况下，（他们不见它了，以为它从铁笼缝中逃走了，自然就不再喂食，它是靠吃煤渣和盖在铁笼上的纸盒子活下来的。）它一直没有放弃对自由的渴望，一直在不懈地努力，一点一点地用爪子挖洞，这就是一只软弱兔子的毅力。

在“弹尽粮绝”依然看不到希望之际，它不得不回到铁笼中，被主人发现，救活了。这时候已经是春天了，雪兔的毛从冬天的雪白变成了灰黄色，它在院子里快乐地奔跑，有时候啃外婆的鞋子，就像小狗一样，它早就已经忘记了不愉快的过去……

文章是按事情的发展过程顺序叙述的，娓娓道来，波澜不惊。你看不到作者精心设计的布局。其实，过后想想，这就是作者最高明的地方。习惯于写文章的人，讲究技巧的人，自己写，也会看别人写，对那一套心知肚明。但是有一天你突然看到一篇不一样的，她根本不按照既定的套路来，你原本积累的一切招数，此时此刻失去一切效力。

如同在一个房间里关了很久的人，来到一片原野之中，面对一阵清风，一片白云，一只野兔，一双小姑娘的眼睛，一次纯天然的叙述，一个真实得不需要虚构的故事，你，突然失去了所有防范，也突然失去了挑剔的能力。

这就是真实的力量，是自然的力量。什么叫“大美”，大美是鬼斧神工，自然造化，是原本就在那里的，不是人工合成的，不是组装的，不是伪造的，不是绣花枕头，不是手工艺品玩具，而是心灵的结晶，本真的表达。

我喜欢这样的表达，喜欢这样的文字。我以为这是一个新人的文章，被有一双慧眼的编辑沙里淘金发现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已经很出名了。她是一位新疆人，不是专业作家，开着小卖部，是个小裁缝。她没有受过系统的专业的教育，只是看过琼瑶和金庸的小说。（但是她的文字一点也不“琼瑶”，这让人奇怪，佩服。）也许是出于对文字天然的热爱，她就是在找到的纸上写写，后来往报纸投稿，后来被著名的新疆作家刘亮程发现了。

现在的她已经出了散文集。但是她从不签名售书，也不接受采访。这样的人，难怪能写出这样的字。在这个名利喧嚣的社会，还有多少人，能这样坚守文字与心灵的纯净呢？

雪兔是属于原野的，她是属于那片边疆的土壤的。我们不要拿铁夹子捉拿雪兔，也不要拿铁笼子扣住它的自由，无论以任何名义与借口。在此祝福雪兔，祝福她——李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