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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为我赎罪的臭灵丹

2020-09-24抒情散文敬一兵
为我赎罪的臭灵丹敬一兵臭灵丹。一种菊科的草本植物。它长在四十多年前那个院落的土墙边。凉爽的风一吹,它又在我的脑海里摇晃起来,让我在四十多年后这个雨中的夏天忽然察觉,土墙边的臭灵丹,已经悄悄把湿漉漉的根,扎进了我的脑袋里。时间唆使我的身体背叛
      为我赎罪的臭灵丹

        敬一兵

  臭灵丹。一种菊科的草本植物。它长在四十多年前那个院落的土墙边。凉爽的风一吹,它又在我的脑海里摇晃起来,让我在四十多年后这个雨中的夏天忽然察觉,土墙边的臭灵丹,已经悄悄把湿漉漉的根,扎进了我的脑袋里。时间唆使我的身体背叛了童年的模样,还推着我的身体永远离开了童年生活的院落。但是,隔着四十多年的时间长河,臭灵丹没有忘记我,也没有因为我曾经的龌龊行为疏远我。蓝天白云、红土高原、院落土墙、还有皂角树和枇杷树,都是臭灵丹的见证者。我离开臭灵丹有多久,它就在我童年熟悉的地方,怀揣着我童年的模样等了我多久。直到我转过身子转过脸庞看见它,情形依旧如此。

  从轮廓到线条,颜色到质地,气味到姿势,臭灵丹都没有随了时间的推移和环境的变迁而发生变化。穿过万水千山递到我眼睛里的这些情形,与其说是臭灵丹坚守遗传秉性的忠贞态度,不如说是我把它钉在了我童年的十字架上不能动弹,在受苦受难的同时,还要它继续为我曾经的龌龊替我赎罪。

  臭灵丹每天都看见我从它的面前走来走去,但我却不认识它,也没有一次认真把我的目光投放在它的身上。这倒不是因为臭灵丹的身子太矮,它的身子在夏天的时候,甚至已经超过了我不足一米的身高。臭灵丹没有吸引我的眼球,没有让我动心的根本原因,是它远远不及皂角树和枇杷树的高度和名分,不能像皂角树和枇杷树那样,把许多我崇拜过的文人的历史、作品和他们的名分,紧紧地和树子拴在一起。在童年的岁月里,像我对文人的懵懂仰慕和垂爱这类憧憬多如牛毛,但也往往像走马灯一样不断替换更迭。就连我向小伙伴赌咒的话语都可以漫不经心像风一样轻飘飘地消散掉,可想而知,一个徘徊在少年门槛外的人的虚荣心,更是多么的可笑与摇摆不定。我那个时候肯定无法从臭灵丹的感官角度上,辨析出我的可笑举动。我只能够隐隐约约察觉到,臭灵丹任由我在太阳光下投递出来的影子,在它们的叶子上走来走去,但却不愿意我用手用脚去碰触它们的身体。

  臭灵丹的叶子只想挽留我的影子而不想挽留我的肉身。当我明白我的肉身里有太多的卑鄙气味,会污染臭灵丹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已经成了一个成年人。

  中午和我一起到皂角树、枇杷树下闲逛的伙伴,个头比我高。但在当时,他打架始终打不赢我,我一直觉得他的个头不是由骨头支撑起来的,而是由他父亲的名气支撑起来的。这让我对他比我高大的身体不屑一顾,心里面不舒服了就要打他一顿,无聊了就要拿他来解闷。他父亲是个中医,所以他知道的植物名字和用处比我多,这是他唯一可以用来和我讨价还价的资本。皂角树上的知了叫得我心烦。枇杷树上的枇杷还没有熟透,摘了几颗送进嘴巴里都是苦涩的味道。他估计我接下来会因为无聊拿他说事,就赶紧手指墙边的一种植物讨好我说,你晓不晓得臭灵丹的叶子有什么妙用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第一次认识了臭灵丹。

  臭灵丹椭圆形的暗绿色叶子边缘呈锯齿状,上面长满了淡黄色的绒毛,落满了尘埃脏兮兮的,看上去比其它草类的叶子厚。臭灵丹的草茎像一条条绿色的小蛇,在这些毛绒绒的叶子中,抬起身体的前端四下寻觅着食物。它们躲在皂角树和枇杷树的荫影下,仿佛站错队的一群孩子被老师揪出来接受批评,缩头缩脑的模样和弱不禁风的姿势,并没有给我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特别是这种植物的名字里面有一个“臭”字,让我立即就对它生出了厌恶和鄙视的神情。风吹臭灵丹,臭灵丹就手舞足蹈,忙着在我的眼帘上写下充满诗意的文字,全然没有发现它们的热情和诗意,已经遭遇到了一个居高临下蔑视它们的人。

  我看不出这些不起眼的植物会有什么妙用。伙伴见我不感兴趣,又对我说你靠近臭灵丹的叶子,用鼻子闻闻,再用手摸摸就晓得它的妙用了。我按他的吩咐走上前去,鼻子还没有挨到叶子,就闻到了叶子发出来的一股臭味。伸出手指摸了一下叶子,手指就跟涂了一层胶水那样粘乎乎的。我和伙伴在院坝里是出了名的捣蛋鬼,所以当他脸上挂着阴阳怪气的笑容看着我的时候,我只愣了片刻功夫,也和他一样呲牙咧嘴笑起来了。如果当时有长者从我俩身边路过,他一定会从我俩阴阳怪气的笑容里,看见一个阴谋已经酝酿成型了。我俩二话不说摘了几大把臭灵丹的叶子装进书包里,准备到了教室里再将这些叶子捏烂,用叶子里流出来的粘乎乎的液体涂抹在别人的身上,让别人一个下午都在臭哄哄的气味煎熬下渡过。那个被我用臭灵丹涂抹得满身臭哄哄的同学,委屈地哭了一个下午,放学回家后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怒气冲冲跑到我家来谴责我,我的父亲知道了事情的缘由后,将我痛打了一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疼痛感我现在都无法从程度上形容出来,觉得简直就像是从骨头里面发出来的。好几天我都是带着疼痛上学,又带着疼痛回家,路上当然就不会忘记愤怒地用树枝对臭灵丹的身体进行摧残。我当时就是采用这种既伤害了臭灵丹的身体,又把它的臭味带给别人,让别人也对这种植物产生厌恶的手段,把臭灵丹拖进了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

  母亲见我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就知道我浑身疼得难受。她到墙边摘了几片臭灵丹的叶子,洗干净后捣碎敷在我的痛处。边敷还边对我说,臭灵丹的叶子之所以臭,是因为它里面含有特殊的物质,这种物质对烧烫伤、毒蛇咬伤、跌打损伤和骨折有很好的治疗作用。我听后心里的滋味很复杂,当时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那种像错怪了人而感到羞愧的味道。

  懂得宝藏总是掩埋在平凡甚至是邋遢的环境里,你也许就懂得了博爱与慈悲。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的童年之于我的成年,就跟臭灵丹之于皂角树是一样的。大小与生长时间都不说了,单是重量这一个方面,二者就没有任何的可比性。童年的我是轻飘飘的。骨头还没有硬起来,器官和内脏还走在成长的路上,关键是我的脑袋里除了浆糊一样懵懵懂懂的原始生存欲望外,基本上都是连杂草都还没有长出来的一片空白荒原。所以,这个时期我对臭灵丹的伤害,还仅仅局限在它的枝叶上。然而,当我进入成年阶段后,我对臭灵丹的伤害,就突破了枝叶的层面,完全深入到它的种子和与臭灵丹有关的生存环境上了。伤害的程度越来越严重,也越来越可怕。

  我现在也没有忘记父亲痛打我的场景,但轻易就把臭灵丹为我解除痛苦的事实忘掉了。取而代之的,还是它让我厌恶的名字和臭哄哄的气味。由此可见,我对认识事物的第一印象看得就跟称砣一样重,一旦形成了认识上的定式,就很难改变,顽固不化。我对臭灵丹的偏见和顽固的厌恶感,让我一看见它就如同是看见了从粪便上飞起来的苍蝇,对它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心态。只要它们从土里冒出来,我就会不厌其烦把它们彻底铲除。只要在纸上看见写有臭灵丹的字样,我就会把那张纸撕掉。结合我很少在书籍或者杂志上读到有关臭灵丹植物的这个事实,我敢打赌,这个世界上和我一样对臭灵丹抱有偏见的人是不少的。前段时间我就偶然听人说起,臭灵丹过去也在中原一带生长过,就是因为它有臭味,又被人逐出中原。

  因为我的意识和我的偏见,让臭灵丹蒙受了我强加给它的屈辱和灾难,也让臭灵丹和大麻、罂粟这些植物一样,与其它植物不仅有了地位和身份上的差别,还成了我意识形态中的牺牲品。

  直到我的二哥去世后,我在安葬二哥骨灰的坟墓边,突然看见随风摇曳的臭灵丹时,我才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臭灵丹的身上。臭灵丹和二哥的骨灰都在沉默。二哥和臭灵丹此刻已经站在了同一块地盘上,彼此之间表现出来的完全是心领神会的默契,语言在他和它之间已经变成了多余的东西,变成了会影响他和它在回归自然后,继续旁观依然人来人往缤纷繁杂的红尘世界的障碍了。这个突然降临的感觉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以前对臭灵丹的摧残和在生理、心理感官上对臭灵丹的排斥,表面看是我给臭灵丹制造了无数痛苦的伤口,实际上却是臭灵丹主动撕开自己的皮肤和胸膛,希望我看见它内部的核质不是用来制造臭气的,而是用来表达它对我赋予了最大的信任。


  随便我怎么摧残臭灵丹,臭灵丹都没有对我失去信心。我现在才知道,我的信心来自一个信念,即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他们也有着和我一样的伤痛,因而我们最终会为此而相互理解的。真正的生活,无论是我的生活还是臭灵丹的生活,都是来自于那份充满童贞般真诚和疼痛之后的希望与信心。有了这个信心,人和臭灵丹都会不怕困苦,顽强不屈,坚忍不拔。

  我为自己迟迟不能明白臭灵丹像镜子一样折射给我的这些道理而后悔。臭灵丹的身上几乎浓缩了我缺乏而又急需的隐忍、坚守、不事张扬、善良、从容和大度的品德。事实上,我在很多方面,确实还不如一株小小的臭灵丹。我过去一直强调我从世界里获取什么,把大自然赋予我赖以维生的动物、植物、生物、矿物看成是理所当然的赋予,完全忽略了它们和我同样具有生存的权利。倘若臭灵丹能够说话,我真的不晓得它会问我什么问题?如果臭灵丹问我面对它在我屁股后面替我把假借它的名义,给别人带来的一系列伤害进行弥补和修复的过程是否满意时,我也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站在臭灵丹面前,无疑就像是站在了耶稣的面前。生死轮回始终不断的忙碌世界里,注定了臭灵丹须用一生的时间来替我的无知、浅薄、自以为是和片面极端的认识赎罪。也注定了我须用我的后半生,对草本植物臭灵丹虔诚怀念和深刻忏悔。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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