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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银花跑了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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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花跑了
                                                                        文/苏敏

      我初见她时,她正在拖地。见我走来,她停下手中的拖把,朝我微笑。她的微笑里,有一丝腼腆,一丝紧张。她个头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她一头乌发,扎一个马尾,不长不短。她笑起来,脸上漾着红晕,那红晕很好看。这红晕的好看,得益于她雪白皮肤的衬托。说实话,我已多年没见过一个女人这么质朴的笑容,也多年没见过一个女人的脸上有这样如桃花般的红晕。
      我也冲她微笑。
      她的年龄,应该在三十左右。她说话似乎总是慢半拍,做事也总是要慢半拍。按我这些年的经验,按她这样的年龄,这样的容貌,我认为她是不应该来做清洁工的。她可以到车间,站在流水线上,用灵巧的双手飞快地摆弄零部件;也可以到办公室,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做表格。
      这些,她都不会。她是第一次出远门。后来,我查了他的简历,知道她叫银花,来自陕西。可她总给我是贵州人的印象。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她身上的那种淳朴,或者说那一点点木纳,我在之前公司里那些贵州少数民族的女人身上见到过,但又并不完全一样。我不能准确地描述她的这种质朴与羞涩,就同她不能完全明白我和她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一样。她的脑海里,或许根本便没有所谓的领导和员工的概念。是的,我算是她的领导。请姑且允许我用一回“领导”这样高大上的称谓。
      公司里,偌大的厂区、办公室、走廊、楼梯、还有分散在各个角落的厕所,都是银花的工作场所。扫把、拖把、抹布,便是她养生糊口的工具。她用手中的扫把清扫厂区的道路,用拖把清洁办公室、走廊以及厕所,用抹布给我们擦桌子和窗户上的玻璃。除此之外,每天中午,她还兼职给我们打饭。
      再见银花的时候,她依旧冲我微笑。她僵硬的微笑里,仍然有那种陌生和羞涩。我对她说,不要紧张。银花点了点头,“哦”了一声。接着,她继续挥动手中的扫把。一阵风吹来,把她刚聚拢起来的树叶和垃圾吹散开来,吹得遍地都是。慌乱之中,她迎风而上,拿着扫把“哗啦哗啦”继续扫着。风似乎在跟她开玩笑,又“哗啦哗啦”地将她扫把下的树叶和垃圾再次吹散开来。
      我说,你不要逆着风扫。银花似乎没太明白,她的脸上,除了微笑,这回多了疑问,她说:“那我怎么扫?”。
      我有些无奈,差点笑了出来,接过她手中的扫把,手把手地教了她起来。银花似乎明白过来,学着我的样子,顺着风,挥动扫把。银花其实不是那种笨得无法沟通的那种,至少在那一刻,我觉得,她已经懂了我的意思,知道了什么是“逆着风”,什么是“顺着风”。
      我说:“是不是比刚才省力多了?而且效果更好。”
      银花依旧“哦”了一声,微笑着。
      走廊里,我告诉她,说:“我们的要求是,这些地方不能有脚印,不能有水渍,用手抹上去,窗台上不能有灰尘。”
      银花还是“哦”了一声,然后依然冲我微笑。这个“哦”字是她跟别人打交道时用得最多的词。除此之外,她似乎不会再使用其他更多的词语。对于她,对于她这样一种与常人不同的微笑,我想,纵使有再大的火,你也发不出来。(写到这儿,我想起之前的公司里,有一个哑巴清洁工,五十岁左右,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死了。)
      是的,银花多多少少有些弱智。尽管我不太想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银花,但对于她来讲,这可能是一个既定的事实,或许她自己早已接受了这样的事实,银花的家人也或许早已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可不知为什么,我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对于一个这样的年龄,有着这样容貌的女人,我总希望我的直觉是错误的。我见过太多或是长得精致的女人,聪明伶俐的女人,或者比银花更好看的女人,在她们的身上,她们的脸上,都是世故,世俗,冷漠,或者是假笑。而银花这样的,既有几分可爱,又有几份让然怜惜。当然,按职场上那些所谓的规矩,作为“领导”,有这样的想法,用这样的员工,我是不配这样的称谓的。
      招聘的时候,我们问过很多的求职者,包括一些快五十岁的阿姨大姐们,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做清洁工,或者即使有的,当她们听说工资后都转头就走。在很多人的眼里,清洁工干的是最低人一等的事情。当然,很多时候,我自己也这样想。
      银花肯定不这么想。如果这样想,她肯定不会坚持做这么长的时间。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公司所有的清洁卫生工作,都由银花一个人负责。我想,我得接受这样的事实——银花的智力的确有一定的问题,她便是一个弱智。既然如此,那么,我想我只能尽力去帮她,教她怎么做得更好。这世间,是没有最好的。而且,单从一个工厂的卫生管理角度,银花基本上是可以满足要求的,毕竟我们不是一家宾馆,更不是一家酒店。何况在这期间,我们发布了多次招聘信息,做了很多应聘者的思想工作,没有一个人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关于银花的使用,或许本身就是出于一种无奈。
      有一天早上,银花哭哭啼啼地说,“不做了,我要辞职。”她问我,“怎么样才可以离职?”这是银花跟我说的最多的一次话。可我没想到,她这次竟然是要离职。
      我说,“离职干嘛?你不干得好好的吗?”
      银花像个孩子一般,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她哭的时候,用两只手不断地揉着眼睛,两只眼睛已经通红。
      我问道,“有谁欺负你了吗?你坐下来,慢慢跟我说。”
      “我不坐。我就站着。我不做了。”银花一边说,一边啜泣,已经有些泣不成声。
      我抽了一张纸巾给银花,说,“你擦擦眼泪,别哭。有什么事情,你跟我讲。”说实话,我最怕的,便是女人的哭,尤其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没想到,银花开始嚎啕大哭起来,说:“我老公打我!”
      “你老公打你干嘛?”我异常的惊奇,又十分的好奇。对于这样一个懦弱的,略显迟钝的女子,她的老公怎么忍心下得了手呢?何况,从身材和姿色上,这个女人,应该有一般女人都有的东西,甚至比一般的女人长得还要好看。听同事讲过,银花还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
      “他就是打我嘛!”银花说这话的口气跟一个孩子没什么区别,心中仿佛有天大的委屈,哭的身子开始抖动起来。
      我让办公室里的女同事上前安慰银花,并给了她一把椅子。银花开始慢慢哭诉起来,说,“我老公说我在外边有男人。”
      我差点就笑了出来。我是不太相信银花会有别的男人的。说,“你是不是跟别的男人有联系?如果是这样,那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之前,也有人说起过,说银花跟一个男人微信聊天。
      “没有嘛,没有嘛,我给你看,是跟我姐。”说着,银花把手机掏了出来要给我。
      ……
      好说歹说,银花终于同意留下。留下银花,更多的原因,是我们一时半会找不到接手她的人。当然,从另外一种角度,我觉得,她还是不错的。至少是,这一年多来,她没有过半句怨言,到年底的时候,她负责的卫生区域变大,工作量随之增大,可银花从来没有过“干不了啊,要加工资啊”之类的抱怨。她依旧像往常一样,从早到晚,顶着风,映着烈日,冒着雨,把该干的事情都给干了。说实话,这样的员工,现在找不到。
      我和她谈话的时候,她的老公在公司门口破口大骂。她老公的骂声,让她越发的紧张。我把银花支开,让她暂时回避一下。
      我出了办公室,来到公司门口。呼呼的风中,一个比银花几乎矮一个头的男人站在那儿,远远望去,约莫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我想,这大概便是银花的男人。是的,就是银花的男人,刚才便是他在那里破口大骂,若不是保安拦着,他或许早就冲了进来。我见他穿着单薄的褂子,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身体瑟瑟地抖着,一只手摇着指头,嘴里边依旧在嚷嚷着,脸上一股怒气。见我来,闭了嘴。
      走近一看,只见他,头发间夹杂着许多的白发,这多少让我想起公司附近山头上的那些杂草,枯黄,发白,在咧咧的风中呼呼作响。他脸上写满沧桑,纵横的皱纹如刀割的一样,红红的鼻子下面,流着清鼻涕,沾在蓬乱的胡须上,嘴巴里,露出一排黄牙。
      我把他叫到办公室,给他抽烟,倒茶。他渐渐平息下来。谈话中,我能感到他的凶暴,他的野蛮,也能感到他的担忧和无奈。说实话,身边这样的例子很多,夫妻一人在外,一人在家,最终因长年分居而出问题的;或者两人一起打工,打着,打着,男人跟了别的女人,女人跟了别的男人的,屡见不鲜。不过,很多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知道,这在乡下,像他们这样年龄的人,是没有什么爱情可言的。经媒人介绍,结婚,成家,生孩子,过日子,或许和和睦睦,或许争争吵吵,生活平平淡淡,日子毫无波澜。离婚,外遇,小三,这样的事情,对于他们来说,似乎都有些遥远。即使农闲时,偷个情,男人跟别的女人睡一觉,或者女人跟别的男人滚一回高粱地。他们之间顶多吵一架,女人跑回娘家住几天,或者男人将女人痛打一顿,完事。家还能继续,两个人还能继续把那苦日子过下去,上了床后该干嘛干嘛。
      我跟他谈了很多,做了他的思想工作,打消了他的顾虑。临走时,我警告他,说:“不要再打你的老婆!,再打,银花便真的跟人跑了!”
      他点了点头。他转身的一刹那,我差点就笑了出来。我的笑里,或许是对调解的结果自我感觉良好,也可能是对银花竟然背着老公跟别的男人聊天感到好笑,也或许是觉得这样一个长得如武大郎一般的男人艳福却不浅讨了个长得如潘金莲一样长相的女人。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说银花的长相。
      过了一段时间,两人相安无事。银花依旧上班,上班时见着我,依旧冲我微笑。只不过,现在的微笑里,多了一份说不出的味道,或许有感谢,也或许有更多的羞涩。我总是弄不明白女人的笑,如同总是弄不清春天到底要穿什么样的衣服。
      枣子熟了的时候,银花给我们送来一盒。银花告诉我,说是她老公让从家里寄来的。水灵灵的枣子,青皮上透着枣红,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我拿起一颗,丢进嘴里,尝了起来。那枣子,真甜。
      今年,公司新来了领导。由于很多复杂的原因,他跳过我,直接安排我的下属对银花的工作挑毛病,说她这里没干好,那里没扫干净。与此同时,新来的一个本地阿姨天天跑到办公室打银花的小报告。我知道,情况有些不妙,可我站在一旁无可奈何。那天,新来的领导让下属找银花谈话,只见银花撅起小嘴,什么也没说,连工资没拿便走了。
      银花去了哪里呢?没人知道。是回家了?还是跟别的男人跑了?假如真的是跟那个聊天的男人跑了,她一定会幸福吗?谁能说那又不是一场骗局在等着银花呢?她老家的两个孩子知道了该怎么办呢?
      银花的男人跑到公司要人,保安拦着不让他进。隔着玻璃窗,我分明看到他的眼里,有一行老泪在打转。远远望去,窗外的田野上,油菜花开得正旺,金黄,耀眼,铺天盖地。春天真的来了。可这个春天,对于他来说,该有多少伤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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