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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乡间意象

2021-12-24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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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意象
□刘燕成(苗族)

瓦上青烟

    细细的,一丝一丝的,淡青色的,带着味儿的烟,从吊脚楼里升腾出来,一缕缕,一圈圈,晨风拂过,便满梁到处狂窜。只是眨眼工夫,便就逃窜到了屋背的山崖里,弯弯扭扭地,横亘在山湾那边。这是早晨的炊烟,满滞着莹亮色的晨露儿在那烟痕里。  
  村庄里的木楼,均是依山而建。山陡,崖高,湾深,难有平地,故而楼宇多为吊脚的。但楼前却是长满了各色的花草和苍绿的翠竹、清幽的老枫、高大的苍松等,这些择崖而生的草木,或是低身于楼前的瓦下,或是枝叶长越了屋瓦。那淡青色的炊烟便是从这景致里横生出来的。烟是人的灵性儿,它们丝丝缕缕的从瓦上走过,愈去愈远,最后消失在山道里。  
    我幼时实在是太喜欢这瓦上烟了,甚至,我总以为,那瓦上的烟,一定是与那烟下人的习性相一致。我常常寂寂地,一个人趴在老屋后的山垭上,等待不同木楼瓦上的烟儿次第冒出。那如梦如幻的烟影,薄薄地覆盖在湾子里,缠裹着湾里的细草和大树,实在太漂亮了。从儿时起,我便已固执地对瓦上烟坚守自己的看法和想往。比若,我总是觉得,那炊烟生得早的人家,则一定是勤劳勤俭之家;烟儿迟迟不见得升起的,一定是贪婪贪懒的,甚至,那些一整个早上都不见烟儿冒出的,则一定是无人在家。无人在家的情形是有多种可能的,要么是一家人都外出走远处的亲戚去了,要么是一家的懒人儿,去别的邻居屋里赖饭去了,当然,很大的可能性是,全家出动,揽农活儿去了。在乡间,那些勤于揽农活儿的人们,方才日子过得丰盈幸福。毕竟,这尘间,是少有天上掉下馅饼来白捡的美事儿的。  
    每每中午时分,那些于晨间不见瓦上烟的人家,突然间见得了烟儿冒出来了,还听到了瓦下的屋内传来一阵阵声音,是细声细语的说话声,是笑音,又或是窃窃私语,总之,这是一家勤劳的人,回到家了。这也佐证了我的许多猜想,包括我对烟的猜想,对人的猜想,以及,对整个村庄的某些猜想。固然,是这瓦上烟,毫不费力地使我们看懂了那瓦烟下的人的勤懒和好恶,这些烟们,在很大程度上是代表了人们的某些特征的,你只要多一些心眼儿,仔细地,反复地,多看几眼那瓦上的烟,你就会渐渐地读懂那烟下人的性格来。其实,乡间的秘密,大部分是暗含在这些细微之处的。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父亲母亲是特别勤劳与善良的。他们与乡邻生活了几十年,却鲜有红脸说话的时候,与人相骂,更是不得的。父母就是那一缕每日定时升腾在瓦上的烟,他们早早地,起床,做饭,烘洗我们前夜刚刚弄脏的校服,缝补我们顽皮时挂破了洞儿的蓝色布书包,然后,再出屋揽农活儿。待得我们睡醒过来,屋里已是捉不到父母的身影了的,倒是一桌儿热腾腾的饭菜,还不吃,便是快要凉了的。我们自然是懂得父母的用意的:早点儿吃了饭,便好好去上学!
    烟,也有噩耗的意思蕴含在里面。老人们总是说,屋瓦上的烟,若是散乱地荡散开去,方才好,但若是那烟儿聚成了一条直线,从瓦上冒出,且是久久不肯散去,桥一样,架在村子上空,便是预兆着某一位老人将要离开我们了。村子里常有烟子架桥的情境,故而常有人离去,因而常有疼痛,反复地裂开在旧时的伤痕里。但这些都是没有办法拒绝的事。生老病死,对于凡间的我们而言,有谁可以拒绝它们的来去呢。
  然而,对于那些已经很久没有闻到故乡那升腾在瓦上的炊烟味儿的人来说,那一缕缕的烟,便是一缕缕的思念。

乡间青苔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我喜欢青苔,喜欢诗人刘禹锡的这个句子。
   那些年,或是在屋后瓦檐上,又或是于阶前石板里,每每见得好不容易长出的一丝丝绿青苔,我便总要立在那里看上好半天。我发现,那色泽开始是浅浅的、柔柔的,泼在那里。若是细雨一来,便就饱满一些,待到次日你又靠近它们,竟然发现,前一夜被它们侵占的青瓦或石板,已是紧紧地裹在它们怀里了。那绿的样子,也越发浓了,变得更加可爱。再过三四日光景,便就是成片的、细嫩的绿,挂在屋瓦上,或是倒贴在石板里。当然,如果是怀了恶意,狠狠踩它们一脚,则一定会摔得你四脚朝天。我怜惜它们都来不及,固然是不会去踩它们的,但是在村里,我常看见有人被摔得满屁股的泥。  
    我幼时喜欢青苔,恰是因了青苔的这个好。那时顽皮,常常犯事惹怒父母,于是在父母追着要打人时,便会跑到长满青苔的石板小道里躲藏,而那一刻,眼见着就要被身后追来的父母捉住了,谁知这个时候便听见“啪嗒”一声闷响,父母踩在了青苔上,四脚朝天,倒在那里,正吃力地用手揉搓着受伤的臀部,样子实在是痛苦之至。而我,却远远地躲在山道那头,傻傻地笑。  
    爹娘心,是儿女一辈子都无可报答的。那一年,我患得一场怪病,吃尽了各大医院的好药,却都见效不大,甚或根本就没有效果。父母心里着急,饭粒不香,只想着早日给我驱走病魔。偶然的一日,遇得从湘西那边过来揽活的一个木匠,他告诉父母:每日扯二两百年老枫身上长着的生青苔,用滚水泡好,然后取泡好的热水洗澡,半年即可医治断根。
    好在老屋身旁的井砍湾里就有一棵百年老枫,身上长满了各类杂草,其中不乏青苔,懂少许中医的赤脚医生说这一树杂草都是宝,但因树木太大太高,无人能采摘,也无人敢采摘。那一年,我的父母用竹子搭成楼梯架在老枫树下,慢慢地试着爬到树上,再用竹竿,一点一点将树上的青苔刮落,然后下得树来,又一点一点在地上找出刮落下来的青苔,捡回家后,用滚水泡透,给我擦洗患病的身子。  
    很多次,我偷偷地跑到老枫树下,看树上的父亲是如何采摘青苔的。父亲长得高大,虽然不胖,但身高和体重明显影响到了他爬树的速度。我看见父亲站在高高的树丫里,正吃力地,弯下腰,使劲用削尖了的竹叉,将树上的青苔一点点刮落。那一刻,我心里一半是酸酸的苦,一半却又是暖暖的幸福。  
    许多年后的清明,我赶回老家祭奠亲人,当我走到老屋身旁的井砍湾时,我便看到了老枫树那满身的青苔,一串一串,厚厚地挂在树上。它们那叠盖着的绿绿的样子告诉我,已经许多年没有人采摘青苔了。而在那条伸往老屋的山道里,无论是石板上,还是黄泥中,也尽是长满了青苔。当然,正是这一路绿绿的青苔,把我领回家的。可是,当我再次渐渐靠近那四周野草疯长的老屋时,那紧闭的柴门和冷清的烟窗,令我猛然发觉,父亲母亲已经很久不在家了。  
    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柴门外的石板上,像儿时那般,远望着山头那边,期盼出门的父母尽快早些回家。那时那景那心情,使我又想起了许多酸楚的往事,当然也包括往日那一抹小小的青苔。

檐下雨意

    檐雨的情怀,是分着季节呈现的。
    若是在春天,我们更宁愿玩赏那下在清晨的檐雨。嘀嗒——嘀嗒——,清脆的音响从吊脚楼下流出,穿过木窗,挤进书房里来,静寂得连落地风都可以辨出方向来。此时,母亲便会逐一敲开我们的房门,催我们早一点儿起床,然后学着做一些简单的家务。可是哪里料想得到呢,推开瓦下的木窗,便就迎面与屋前的那一瓦瓦檐雨相遇了。起始,它们像断了线的珠串子,一颗颗零星地滴淌下来,好长一阵儿,方才连成线条儿,从瓦檐上一直牵到沟坎里,积在吊脚楼下,成了一凼凼浑浊的春雨,在楼下淌个不息。好在春天的雨,已不觉寒冷,只是一个劲的油滑。那些平日里总是粗心大意的人们,走在雨里,一定是要弄得满屁股的黄泥的。大清早的,便换得这满心的不悦,自然是教人心烦之事。但却惹喜了那檐下看雨的人儿,禁不住弯下腰,笑着,拍手窃喜。春日清晨里的檐雨来得早,便也去得快,待得你换上雨衣,戴上斗笠,正要出门之时,这雨儿,便歇下来了。东边的天空里,还渐渐泛起了云彩来,亮堂堂的,照得老屋后山一片澄明。
  夏日的檐雨,没有春天里的柔缓和细小。它们更像剽悍的男子,说来就来,说下就下。刚刚还是晴天丽日,可一会儿,风一吹,乌云翻卷,电闪在云缝间反复裂闪,炸响,雨滴似若倾泼一般,紧接着,便是檐雨如注了。这般大的檐雨和雷电,是早就驱走了静坐廊间细看檐雨的雅趣了的。固然,我们实在是一点儿也不喜欢夏雨,懒得去看,让它们随意地放任自流和滴淌。
  秋景中的檐雨,倒是自有它们的另一番风味。从深红的枫叶林内,或是于苍翠的杉竹之间,凉凉的秋风拂来,待到了夜里,便嗦嗦的,飘起雨点来。我们总是好奇得紧,急忙推开窗,隐隐约约望见屋外的夜色中,挂起了一瓦瓦雨,好不开心的。秋日里,只要雨一来,那闷热的“秋老虎”,自然是不见了踪影的。但秋日的雨,似乎很难得人疼爱。若是在满地谷粒待收的中秋,泼来一阵雨,淋湿了我们整年的食粮,甚至,霉烂了我们的谷米,那该是多么的可惜。我想,人们不喜欢秋雨,原因大致在此罢。但刘禹锡《秋词》里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常常在秋雨绵绵的瓦下,我会情不自禁想起这些句子。
  冬天里天气干燥,少雨,气寒,是很难遇见檐雨落下的。即便偶尔下过一阵短暂的小雨点,刚好湿完瓦片,湿完门前的泥路,但北风一来,便结成了冰块儿,冻挂在屋瓦下,或闲置在泥路边。很久了,你急切地期盼着那久违的檐雨快点来临之时,恰巧飘来一阵像模像样的冬雨,硬硬的,砸在瓦梁上,结成圆珠儿落到檐沟里,可是,它们实在不若我们想象的那般好,只是一会儿工夫,便就凝冻上薄薄的冰块儿了。再说,我们在冬天里似乎要比其他的季节脆弱了许多去,常常会在指节处,长出许多血口来,最后恶化为冻疮,若是粘了雨,又痒又痛。因而,冬天实在不是赏玩檐雨的季节。
  不过,在村庄,檐雨决不因我们的喜好而改变原本的自己,它们总是自有着四季更替的模样。当然,檐雨也并未知道,我们对它们所怀有的喜怒哀乐,它们一直都是自己本该属于的那些样子:春天柔细,夏天粗狂,秋天凉悦,冬天寒硬。

壁间童画

    那是小学教科书里的插图《神笔马良》,是我从姐姐的课本上偷偷剪下来的,将稀饭粘在图片纸背,贴在老屋右端的木窗正下方。自此,我便喜欢起那窗下的老木壁来。木壁本是靠近里墙的,因老屋朝西北而立,见光度好,干燥,静默,鲜有人从此壁前走过。因而,墙上的《神笔马良》图,极少有他人看见。很久了,姐姐一直都猜不出《神笔马良》图的去向,当然,很多次她怀疑是我撕烂了她的课本,但终究没有抓到可靠的证据,而不敢说出口。  
    这一壁孤画,教我痴痴迷恋了好些年,直到那一年春节,隔壁三叔未知从哪儿弄来了许多港台明星的画图,当作年画,花花绿绿地贴满了老屋的木壁,其中的一张刘德华图像,将那粘满粉尘的《神笔马良》图给覆盖了,姐姐的证据便这样躲藏了起来,一直都没有被她拿到手。倒是三叔的这满壁的画,教我们羡喜不已。姐姐小时候就特别喜欢那个早夭的香港电视艺员翁美玲,这个宜古宜今且尤喜扮演刁蛮、任性和调皮角色的女艳星,总是让姐姐念念不忘,她做梦都会想起她的这个偶像来。好在三叔的壁间之画里,翁美玲差不多占去了一半的画图,而教我朝思暮想的刘德华小叔,除开那张覆盖了《神笔马良》图的画像外,便就只剩有贴在西墙最里端暗角上的一张“香港四大天王”的合影图了,一点儿过瘾的感觉都没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便喜欢起照相这玩艺儿来。相片是黑白色的,据说是三叔用药水冲洗得来的。三叔有一台二手相机,不知是经转了几道手,才落到三叔那儿的。三叔还给他那笨重的相机弄了一副木制脚架,他给我们照相时,便将相机高高地搁置在木架上,然后朝着镜头那端的我们,语无伦次地叮嘱我们如何打出漂亮的手势来,教我们照相时不能闭眼,不能东张西望,要盯着他竖在相机上的食指,待他喊完一——二——三后,方才可以松懈下来。在我们看来,照相的程序实在太复杂了,但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一桩累人的活儿。当然,我们也不管相片的好坏,只要见得相片里有自己的影儿,便要抢过来,将母亲农用的塑料膜,细细地割成方形小块,恰好相片大小,盖在相纸上。父亲见得我们这般的爱惜相片,便用薄薄的木料,给我们制作了相框,然后又将我们的相片统统镶在了相框里。待到赶场天,父亲便从乡场上的五金店里割来玻璃,压在相框上,然后将相框绑了红绳儿,挂在老屋门口的木壁间。进屋和出屋,只要一抬眼,便能看见相框里的自己,那笑着的样子,那衣衫褴褛的样子,那打着手势的样子,那肩并着肩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母亲是最不喜欢照相的,她总是骂我们为小疯子,尤其是我们一大伙人围着三叔嚷着要照相之时,哪怕隔得很远,只要母亲听见了那嚷闹的声音,则一定是要隔着坡儿朝我们大声的喊骂:小疯子,照什么相,还不若拉泡热尿自个儿照!当然,母亲话里的意思是我们太不听话太懒惰了。天将要黑下来了,母亲割放在菜园子里的牛草,还等着我们去背回来哩,母亲敞放在田间里的迷途的土鸭儿,也还等着我们去吆回家。总之,一天将黑之前,还有许多我们该做的家务。而照相,压根儿就是一桩实在很无聊的闲事。母亲准是这样想的。  
    壁间的画儿,母亲最喜欢的不是我们的合影或单影,不管我们在相片里表现得多么优秀,都不会得到她的夸赞的。那些有牛羊鸭鹅等家畜家禽为背景的相片,母亲偶尔也会多看上几眼,但并非为她所爱。她仅仅是思念背景里那早已被外卖了的牛羊而已。当然,也有一些画儿是母亲特别喜欢的,比如学校和老师发给我们的奖状,母亲很是爱看的,尽管她不识字,不知我们到底得的是什么奖,几等奖,这些母亲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看重的是我们得了奖回家。姐姐是很小就辍学了的,因为母亲身体常年不好,因而需要人帮着父亲料理家务。这种不幸总是会落到长子长女的头上,姐姐因此而失去了读书的机会。后来没有多久,母亲便去了,家境从此恶化起来,哥哥弟弟和妹妹们也都辍学了。因而,那壁间,母亲最喜欢的画儿,除开寥寥几张是姐姐哥哥弟弟和妹妹的外,余下的,当然是我一个人的风景。可惜母亲和我们没有缘分,无法与我们分享她最喜欢的画儿,尽管那画儿后来越来越多。后来,父亲也总是会寂寂地坐在壁间的画下,自言自语着:你母,太不争气了!  
    现在,我们都远远地离开了老屋,剩下那壁间的画儿,静静地守在原来的地方,它们在时光之尘间,越发的老旧了。当然,更令我哀念不已的是,往日那个喜欢在无人之时唠叨母亲不争气的人,他现在也已经离开我好些年了。我每每念起村庄,念起村庄里的老屋壁间的画儿,念起母亲,便也总会戚戚地想起他的模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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