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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秘境箬寮

2021-12-29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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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照建制,箬寮只是松阳县安民乡的一部分。不过,我却更愿意把两者的从属关系颠倒过来。

      “箬寮原始森林。”其实“原始”二字根本没有必要强调。寮,南方山林最简陋而又最古老的窝棚,通常为樵夫、和尚、乞丐,或者江湖豪杰临时搭建,用来遮挡风雨的场所;而箬,蓑衣箬帽,同样散发着一种苍莽而粗砺的山野之气。

      箬与寮,两个字都指向某种远离城市的幽暗深处。事实上,这也是一片范围广袤的久远密林,仅上古遗留的猴头杜鹃林便有数千亩。野猪成群,麂獾往来,据说甚至还有云豹出没——我多次看到松鼠跳跃着横穿马路。

      它们才是这片山林的真正主人。事实上也是如此。至少在我,久坐书桌缺乏锻炼,早已将高山深谷视为畏途,而箬寮山林之茂密,更是令我感觉毫无落脚之处,遑论于榛莽丛中驴行探奇。

      故而,在探访这片几乎是以原生态呈现的森林时,我只能将自己的注意力,更多地转向了那些如蘑菇丛般点缀在平地或者山凹的村镇乡寨。

      我相信,除了云海与日出,在这些传统聚落中,同样收藏着解读箬寮的密钥。

      少女与蛇

      她终于走近了。

      我早就看到她了。虽然面容分辨不清,但腰肢纤细,步履轻盈,显然正当青春。我注意到她,首先是因为她背负着的一个箱式喷雾器——在城里,这样年龄的女孩子与喷雾器,早已经是两个时代的名词,不再兼容。

      她的双手也没有空着。左手倒提一把斫柴的砍刀,右手拖着一根一米多长的带状物,大概是喷雾器或者农机上的某个配件吧。

      ——但当她走近,我才看清楚,那竟然是一条酒盅粗细的蛇,足有一米多长!蛇头朝上,被一根细草绳系着,纤细的蛇尾垂到地上,蛇身布满黄色条纹,软塌塌的,应该是死了。

      这个发现瞬间令我有些头皮发麻。但这个少女,姿势却是那么松弛而自然,拎着死蛇走在黄泥路上,就像挎着名包款款游街的都市名媛。

      她目不斜视地在我面前经过,走下右手边的那条下坡,并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而我的左手边,也就是她的来路,也是一条狭窄而弯曲的坡道,连着几十米外的深山。

      这是进出安岱后的唯一一条路。我就坐在路边。确切说,我坐在善继桥的桥头。这是一座单孔独木梁的廊桥,首尾九间——正中间供着一尊观音,神案虽破旧,但案上香炉香灰满溢——沿桥排有长凳,据说可容百人同时就坐,故而也是全村集会的场所。

      从我坐的地方斜望过去,恰好对着桥南栏板上两个不规则的小洞。我被告知,那是一对枪眼——安岱后有一段值得骄傲的红色历史:当年刘英粟裕以此为据点,开辟了中国工农红军在浙西南的第一块根据地。直到今天,村里还完好地保存着他们的故居、司令部及红军医院、食堂、会场等旧址。而这座供奉着观音的善继桥,由于位置险要,更是被设为重点哨所和前线堡垒,那对枪眼,便是当时与进剿的国民党军队激战的痕迹。

      上世纪三十年代,安岱后全村只有83户300余人,而在刘英粟裕发动下,至少有200多人参与了革命活动,正式参加红军的就有38人。一座村庄的血性之烈可想而知。尤其是村民陈凤生烈士的捐躯,更是令人唏嘘:在1935年国民党的大规模清缴中,他其实已经成功突围,但当敌人以乡亲的性命为要挟时,他却毅然挺身而出,自回罗网,受尽折磨后被残酷杀害。

      这些资料原本写在桥头的墙上,不可避免地透露出某种木头风干后的枯槁和坚硬。可随着那位拎着蛇的少女突然走过,每个字似乎都在瞬间嘶吼了起来——

      一种穿越时空的震撼猝不及防:这片土地,就这样零距离地向我彰显了它并未消磨的血勇。

      安岱后与大潘坑

      看陈凤生的资料,忽见其有青帮背景。不由大奇,向乡人询问,却异口同声答曰这只是一个本地农民组织,并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个。

      此“青帮”非彼“青帮”。我理解安岱后人的顾忌,毕竟在传统认识中,“那个”青帮几乎等同于流氓帮会,而且远在上海滩——铁骨铮铮的共产党员陈烈士怎么能与他们挂上关系呢?

      但这个不无突兀的“青帮”,却令我对善继桥下、那条浅窄而杂草遮掩的山溪——据说这条溪涧是整个安民乡水系的源头——有了新的感觉。因为我知道,进入上海已经是青帮的后期了,最初的青帮成员,其实是一些因为运河停止漕运而失业的码头工人。

      我隐约意识到,纵然是在如此僻远的山凹深处,它的溪流山风,也在某种程度上应和着历史最前沿的大江大浪。

      我忽然对这个“安岱后”这个村名产生了兴趣。

      安民乡的地名,通常都是很直接明了的。如李坑、大潘坑、大横坑、台坑,或取自居民姓氏,或取自村落地貌,简单而粗暴。而“安岱后”,这三个字就像牦牛群里的一只绵羊,散发着强烈的异类气质。

      在箬寮的两天中,我几乎是逢人就问“安岱后”的地名来历。令我诧异的是,居然没人能够说得清楚。反倒是大潘坑的由来,被他们描绘得有声有色。

      他们说,大潘坑本来叫杨坑,北宋时期,潘仁美迫害杨家将,杨家将的后代一路逃难,逃到这里时,追兵赶了上来,好在双方不认识;追兵问他们这是什么地方;杨家后人急中生智,说这条河坑叫潘坑。追兵以为,潘坑住的,自然是潘仁美的同族,绝不可能收留姓杨的,便没有盘查他们,继续往前搜捕;杨家后人因此逃过一劫,再看此地山清水秀,便在此落户了。

      正如岳与秦,潘与杨也是一对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冤家姓氏。而千百年来,他们居然守望相助地共同生活在这片山林间。那么,“安岱后”呢?我反复拆解着这三个汉字。相比坑之类的乡野称谓,它们每个字都显示出一种文雅而舒缓,这也更令我坚信,这个地名必定有过一段传奇。

       ——我甚至因为“安”而推想到了这个来自丝绸之路的著名胡人姓氏;而可以指代泰山的“岱”,则令我想起了秦皇汉武的封禅;“后”,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名叫“安岱”的地方吗?

      抑或说,“安岱”,有没有“安放泰山”的意思——究竟是谁,要将一座象征着中原文明的圣山,安放在浙西南的苍莽山林中?

      我越来越感觉到,这片同时容纳“大潘坑”与“安岱后”的箬寮,绝非眼前所见的那么简单。

      我恍然觉得,自己成为了那名迷失方向的追兵。


      一副銮驾

      我在大潘坑的农民礼堂二楼,竟然看到了一整套銮驾!

      所谓銮驾,原本指的是皇帝出行的车驾,后来逐渐在民间演变成一种迎神巡游的年节民俗。我曾在一些资料照片上看到过,但从来没见过实物。

      刀枪矛戟、斧钺金瓜,加上蟠龙起凤,整整三十四件,除了个别有些许开裂,几乎每件都保持完好,甚至上面的金漆还隐约闪耀。

      銮驾,最初的产生,应该是借助皇家及其神灵的庇佑,来威慑驱赶想象中的邪灵恶兽,祈求生计太平的。大潘坑人说,这套銮驾,至少有一百六十年以上的历史了,取材上好古樟木,由当时顶级雕工雕琢,完工之后,还反复刷了八道桐油。每逢村中有大事,比如接佛、打醮、求雨,或者有人考上功名,都要摆开相迎,以示隆重与恭敬。
   
      关公的青龙刀,吕布的方天戟,程咬金的斧头、李元霸的铜锤,还有八仙的法器。显然,无论雕刻师还是大潘坑的村民,应该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皇帝銮驾。不过对于这种庄严的仪仗,他们有自己的理解。他们综合了从鼓词、社戏、演义小说、民间故事等所有农村能够得来的知识,归纳出了一系列缜密的法器等级,并以此一一赋予木头深浅不等的神性。我相信,这三十四件銮驾,每一件都有自己的摆放位置,所有的榫口都一一对应,绝不允许任何僭越。

      每套銮驾,其实都是夯筑在山野间的一座民间金銮殿。

      我注意到,每件銮驾的底部,都篆刻着不同的汉字,比如“士畴”、“士燕”、“光庭”、“志印”。随即我得知,这些都是人名,当初他们各自捐助了署名的銮驾。据说,置办这样一套完整的銮驾所费不菲,但在老时候,却几乎是所有村庄的标配,即便砸锅卖铁也要备下一套的。

      然而我看到的,却是唯一,也是最后的一套了。

      大潘坑的村民,不无自豪地向我们介绍,在那场浩劫中,他们的父辈是如何冒着巨大的风险,化整为零地将这套銮驾保护下来的。

      听着这些山民后裔饱含激情的介绍,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当年真正将銮驾掩藏起来的,或许是这座名为箬寮的大山。

      ——对金銮殿最美好的向往,往往都出自最蛮荒的寮棚。

                                                                                     2018.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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