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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西贝山村系列:圪塔院记忆(已发)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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圪塔,像一个人的名字,由两个字硬放在一起,这也是经土语翻译而成。圪者,疙瘩也;塔者,佛教建筑物也。两者合二为一意取其中,意思是此物比圪大,比塔小。刚才说了,此词是作者生造,新华字典里没有,词典辞海中也没它隐身,因此说明。 ——解题                       见证圪塔 圪塔不是文物,充其量就是站在我家院前的一座土丘,过去有钱人造院子讲究立照壁,我家穷,缺灰少砖,留一土丘放在那儿,安稳。实在。 圪塔在我家站了多久,没有口传。可以利于自己的想象力发挥一下。我爷爷的老爷爷……的老爷爷,挑一根担子从平川入山避祸,也许根本就没有祸可避,只是想找块地方辟荒植田,安家乐业吧,反正走着走着就累了,放下担子喘口气,擦把汗吧,太阳就慵懒地照着他的眼,山风又轻佻地嬉着他的脸,不就是找一个安身之地嘛,不走了!我家的老祖就看中了他身后的一堵土崖,便用手中的镢头凿了两间土窑洞,整饬院子的时候,挖到他当初坐过的地方时累得挖不动了,便一声令下休了工。从此,那座土丘便保存了下来。老祖终究不是“愚公”,没有感动土地神仙移走碍目的圪塔;更不是女娲,赋土圪塔予灵气,让它也做一回紫楼美梦,但老祖是个勤快人,他能将圪塔整修的有模有样,兀自立在那里,像一尊门神。 到我记事的时候,我家的圪塔已经老得浑身长满了苔藓斑。整个夏季爬满蓬松的青藤,弄得披头盖脸,一幅谢了顶的邋遢相。这里可以望远,可以看雨后彩虹,可以瞧挑水姑娘一扭一扭地爬坡,在我能够蹀躞行步的时候,我常常手脚并用地爬上圪塔,安静地坐在那里睁大懵懂的双眼凝神,太阳慵懒地照着我的眼,山风轻佻地嬉着我的脸,我坐在老祖曾歇脚的地方,时光不再,情景却梦一般相似。我面前的青山是多变的,寒暑易节,朝暮更替,春天遍山绽放黄的连翘、粉的山桃、白的羊群、墨的驴骡;深秋也一样,不过花变成了叶,颜色依旧;冬天则是雪痕漫岭的山岗,长着刀子的西北风在圪塔上飞舞,这样的诗境因此不多见到。最多的是弥漫葱绿的夏天,圪塔也便成了我的乐园,圪塔近旁长着一棵歪脖子桐树,树荫正好可以覆盖圪塔的一大半,这棵树就像专为圪塔撑的遮阳伞,倘若长得挺拔英俊些,那么圪塔就不会有清凉了。其实世态何不是这样,一些其貌不扬者何不是专为英俊美貌的另一位生的呢?身下放几个蒲团就是我最舒适的温床,我的温床四周有翠绿的流苏,那一种箩箩藤开着米兰一般的点点亮花儿,星星一样地吧嗒眼睛。我可以在沙沙的风中午憩,也可以在嘶嘶的蝉鸣里做着儿童特有的幻梦。我目光如箭,常常射中的是对山那棵长青的风景树,它长得像箭耙,像灵芝,眺望过去就可以断定那是一棵白皮松,松下常常有人畜经过,缓慢得像一队蚂蚁或一只蚰蜒。我柔嫩的心儿便蹁跹着翅膀飞到那里,想象那边的人们是不是也会某一次惊异地发现圪塔上的我。多少年后,我专程赶到那里,从那边向我们村子张望,果然就能一眼看到我家的圪塔,他在阳光下很醒目,至于上面坐不坐人倒的确看不清楚。 我家有一个村里谁家也没有的圪塔,我们家的人都是带着圪塔的印记入世的,圪塔便成了我们家的尊称,我们每个人都代表圪塔,圪塔便是我们每个人。有谁家的亲戚看见我,便会问,这是谁家的娃娃?村里人就说,圪塔院家的。谁家干活缺锄头,大人就使唤小孩,去圪塔院你爷爷家借把锄头,孩子准知道一蹦一跳地往那里跑。这样的叫法已经古久了,去问爷爷,他也说不太清楚,反正村里人从来都这么叫,嘿嘿。圪塔成了我们村的象征几乎是无庸置疑的事情,圪塔近旁是开阔的场地。农闲暇憩、吃饭晒暖这里是最热闹的去处,大人们家长里短、插科打诨在这里,小青年唧唧喔喔花前柳下在这里,小孩子老鹰捉小鸡打石弹在这里,村里唱戏放电影在这里,甚至打架拼厨刀也在这里,逃婚偷情还在这里。 古朴的村里人有古朴的膜拜的心理,圪塔就是我们的家史,它悠久而威严地屹立那里,便没有谁去触犯它,倒是我们这些小孩儿不管这些,牵连不断地拔箩箩干枯的胫学大人们点烟吸,在麻辣燎灼中体味并不怡人的快乐。那种滋味让我在后来的第一次喝酒时体验到了。这时深秋的雾霭漫游于整个大山,湿冷的空气中弥漫了爆炒的玉米的浓香,玉米杆子打着攥竖在地里,高粱糜子的穗子早已束成笤帚扫把舒服地躺在炕头。树叶稀松飘零,成群的麻雀东飘西荡,欢欣鼓舞地喜迎第一场雪的莅临。圪塔也孤寂了,撑了半个春秋的梧桐也收了伞,接下来它要在无遮栏中度过最富有苦难和诗意季节。农闲时节,农民心发怒放了,姑娘穿起了温暖了大半年的花花棉袄,棉袄臃肿而秀丽,再配上一条乌亮的长辫子,人显得贼靓。小芳是我们这里的村花儿,我屈着爪子拔箩箩草做烟吸的时候,她远远地哝哝叫我:西西,西西,叫姐姐给你糖吃。她晃晃手里的东西,漂亮的眼睛忽闪着我,我沉默着,犹豫着是否用自尊换取这诱人的香甜。她倒有些急了,慌慌地靠近我,轻轻地对着我的耳朵,眼睛望着我家的屋子:你家表哥在不在?我眯着眼笑,她早已将糖塞在我手里,努努嘴。我顺势跳下圪塔……表哥慌慌地走了出去……漂亮的小芳姐姐终于没有成为我的嫂子,圪塔带给了我唯一的忧伤。                       土窑的温度 土崖并不平整,面子呈不规则的梯形,镢头就从一侧吃土,先凿一个门洞,然后耍几趟拳作为外厅,再径直向东,大约两三米的甬道,然后就是大挥舞,成为主屋。土窑厚实且稳妥,像埋在土中的一面盒子。墙壁凿有被褥窑、碗筷锅格窑、炭火窑,老祖不遗余力,最后还凿了一个储藏窑,窑不算深,但昏暗晦冥,在摇曳的油灯中犹如恶煞的独眼窥人,大人在的时候,我仗着胆子与它对峙,屋子空我一人,它就唬得我打着哆嗦哭,爷爷到底怜我,忍痛割爱用泥抹了祖宗的遗迹。 山里土窑到处都有,但因地制宜、以势成形的并不多见,这可见我老祖的聪明才智、鬼斧神工。土窑冬暖夏凉,住得安稳舒服,宁静悠远,仿佛身处原古,茹毛饮血。一间古旧的土窑承载几百年的历史。并不稀奇。屋外青苔遍生,藤箩密布,天染的绿屋;屋内光阴如滞,土馥氤氲,地造的香舍。最喜冬雪封野,北风怒吼,坐在温暖的土炕听老人们叨唠桑麻、家长里短,或拥被静卧,凝望窗外如絮雪飘,如练树枝。鸡儿踏着“个个”爪印,羊儿打着响鼻,狗儿晃着铃铛,雪儿定是不紧不忙地落着,天气略有放亮,被一条扯不尽的雪绒被覆盖着。炕头的懒猫来了劲头,索兴扯断连绵的呼噜,一次次支梭起敏锐的耳朵,眼睛睁得滚圆。再穷困的农人也不出门了,这大约也是文人墨客最喜欢的时刻吧。金圣叹最喜雪夜读禁书,大约就住着这样的土窑洞,炉子里有柴根温炕,炕头再暖一壶烧酒,何等惬意的心境和日子!他定不会住着杜甫那样的草堂。 踮脚站在杌子上,我在炉子旁指挥着一天中最后一次锅碗瓢盆的交响。爷爷穿着面手,挽起袖子的臂托着炕沿,我有搭无搭地与他叨唠,他尽量表现得欣然有趣,渐渐地便翻起眼睛缄默,时光附在灰尘上从屋顶纷纷坠落,爷爷在打理他的沧桑。爷爷不识笔墨,不喜言传,他每天都要挤出一些时候用心灵擦拭他多彩的记忆,迟暮中回忆自己的过去。如血夕阳将他的影子扯得像一道水印,爷爷在用土窑的温暖梳理自己的故事。爷爷不吸烟,他患有失眠症,时常彻夜不眨眼,土窑漆黑,爷爷用体温暖着我的身子,我苏醒了,他便用低沉的声音呼唤我:小西——小西,起——。我便忽地掀开被子,光着身子将他的脖子猛地一挺。爷爷扛着锨下地去了,我则揣着石板提着书兜儿一溜烟跑向学堂……常常是在热蒙蒙的雾气里苏醒的,不用睁饧饧的眼,便知道爷爷已经上工去了,坐在炉子上的笼盖扑扑地往外喷热气,再过一会儿雪白的馒头和金黄的窝窝头就该出笼了。土窑里温暖而潮湿,院子里光芒而洁净。 爷爷去跟小爸商量种土豆的事儿,我则燃起煤油灯读父亲托人捎来的连环画,色彩在灯下一片浑浊,花猫嗖地从我身边窜过,这样的情景太自然了,果然一只老鼠正在捣着油瓶,此时已惊慌失措,无力地伏着无骨的身子。花猫蛇一样扭动着尾巴踱了过去,花猫并不着急下口,它要用阴毒的耐力去耗费冤家的魂魄,老鼠已像玩物,任它用锋利的爪子嬉来戏去,花猫故意转身,愚蠢的老鼠嗦嗦地往回跑了,眼看钻入鼠洞,花猫迅雷不及掩耳用利爪将其勾了出来,再拖回原处,如此三番,老鼠终于肝胆俱焚,浑体无力,花猫才将其叨到一个暗处享用晚餐去了。整个具有戏剧色彩的故事温暖了我的一大段记忆,连环画的故事黯淡得没有给我留下一丝痕迹,这样的故事也只能发生在土窑里,而且并不滥演。 甬道只有两三米,不算长,更不短;住过这里的祖宗走了几百年,爷爷已经几十年,奶奶几十年,父辈也数十年,我也走了几年,总也走不完。甬道太破旧了,灰土净落,乌黑油光,像一段病变的大肠。我的柔肠也坏了,每年换季时节,就像一根搅粪的木棒,将我的梦弄得颠三倒四,我在哼哼中被爷爷唤醒,提上便盆,进了甬道。夜风沓沓地拍着外厅的窗户,爷爷均匀的呼吸给我壮胆。我感到肚子里的寒冷和土窑里的温暖在甬道里交锋。爷爷间断地喊着我的乳名,我知道他怕我睡倒在地上。土窑里开始弥漫一种刺鼻的气味,很杂乱。 头顶永远吊着一只篮子,篮子并不高,大人站在炕上半伸手就可以摘下来,小孩儿踩着被子枕头也够不到。篮子里躺着点心、饼干、麻花、妈托儿……那里的一半儿犒劳了小孩儿的馋嘴,农闲时节一家人侃累了,奶奶也卸下篮子主持夜宵。将篮子吊起来既防老鼠又防小孩,但喂小孩不喂老鼠却是大人们绝决的态度。躺在炕上,头上的篮子月亮一样温暖着孩子们的梦。土窑的窗户只镶一小块儿玻璃,玻璃质量极差,看出去外面的世界有些变形;也很脏,雨水纵横写意,像雕画玻璃。其余则用绵纸糊就,窗外的格台往往竖满荆棘,防御鸡啄兽舔,豕拱狼袭。常常就有狼夜里偷猪,猪狂躁急哼,爷爷不及披衣,揿亮手电顺势将臂捅出窗外,一场虚惊与我们的梦掺和一起,等到天亮,猪哼依然,不见狼籍,窗户像早已愈合的伤口,唯有缺刺的荆棘还残留爷爷的温度和血痕…… 人去遗声,雁过留痕,当父亲将最后一滴烧酒倾于土窑墙根,锃亮的蹶头扎向土里的时候,我知道不久,祖宗的土窑便会已像麦子一样倒成一片金灿的记忆。                    歪尾巴公鸡 歪尾巴公鸡的尾巴并非天生的歪,而是后天的灾难造成。那时候鹞鹰如小日本的飞机在山村清洁的天空带着呼呼风响恣意横行,鸡雀犹如避祸的百姓活得战战兢兢,一只鹞子闪电般冲进我家的院子,祥和的空气中猛然掺和了一阵旋风,狗儿狂吠,鸡儿仓皇,只有一只幼鸡宛若斗士,抖动双翼与鹞鹰对峙,本来负责掩护的是那只平素作威作福的大红公鸡,那时早已藏于老母鸡的屁股后面发抖呢。俗话说:初生的牛犊不怕虎,面对凶猛的鹞鹰,幼鸡的威力不及黔驴,因此鹞子稍加犹豫便把它擒于爪下,鹞鹰翅膀一扇便扭身冲往院外,小鸡像包袱一样被提着,大人小孩齐声高喊,鹞鹰受了惊吓,逃得惊惶,居然撒下手来,幼鸡大难不死,然而漂亮的尾巴越长越歪,最后像一只手掌奋力勾向一方。歪尾巴的鸡不像罗锅着腰、折曲着腿的人还较常见,因此它的样子便很突出,它的走姿总向里侧偏,仿佛无形的大风永远在一侧威逼着它。 其实动物与人没有不同,人长得丑会自卑,别人也看不起,鸡也一样,吃食专有跟它争抢,交媾更谈不上,母鸡不跟它挨,公鸡欺负它软,常常被啄得鲜血淋漓,鸡毛飘荡。渐渐地它成了孤鸡,中午日头发了犟脾气似地暴晒,所有的鸡都静卧在麦垛下,树荫里,它则远远地伏在墙角根,有时还东走走西荡荡,像个流浪汉,晃得心烦了,母鸡便嘀嘀咕咕叫唤,接着便有讨好的公鸡奔过去撵走它。它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弃儿,晚上总歇在树上。 依据人的哲学: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歪尾巴鸡的后福是活到无疾而终,这在鸡族中的确是稀有的,尤其公鸡。有一年村里传染鸡瘟,几乎所有的鸡都染上了病,歪尾巴鸡由于孤立因祸得福,没被传染。当我家的公鸡死的只剩下它一个的时候,歪尾巴公鸡终于熬出了头,也开始了抖擞的日子。俗话说,人一阔,就变脸。鸡也这个理儿,我发现歪尾巴鸡越来越容光焕发了,走路摇摆起来了。吃食时他居然也啄那些老母鸡,每天数几只鸡要下蛋,全由它一个交媾,它成了皇上,有了三宫六院,那些鸡妃子还争风吃醋呢,相互撕咬,非常有趣的现象。歪尾巴鸡不但独尝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还诱野鸡玩,这不就常有别家的母鸡混在我家鸡群里吃食,由于仗着公鸡的势力,还表现得蛮横无理呢。我家的母鸡真是怨气四起了,乘公鸡不注意群起而啄之。如此,就有人家的公鸡来寻它的情人或妻子,纷争是免不了的,由于在我家,有小孩儿的帮忙,每次歪尾巴公鸡都大获全胜,因此表现得很嚣张。但有一点,歪尾巴公鸡伺晨的习惯没改,而且很殷勤,我想这是鸡的本性,就如人一样,尽管他很作恶,但其实他根本的善良秉性是不会泯灭的。 当母鸡的情欲被不断升温的阳光点燃得哔剥作响的时候,炸窝了的母鸡便蓬松着羽毛在院子里刺猬似地乱窜。人们像逮裸奔者一样地把它逼在死角里,然后将它放在水盆里浸起来,试图灭了欲火继续完成生蛋的主业。然而总有不屈的鸡如此三番地“裸露”着身子在院子里狂奔,那情形仿佛一个端着奶水肿胀的乳房的母亲不知所措。主人便借一批鸡蛋给母鸡找个地方孵化。这期间母鸡要二十几天不动窝,幼鸡才能孵出鸡世。歪尾巴公鸡便义不容辞地承担了父亲的职责,尽职地喂母鸡食物,还要监察并防御老鼠搞一些偷鸡摸蛋的勾当。在漫长的二十余天过后,歪尾巴公鸡的尾巴更加歪了,身子瘦得皮包骨头。在一只卑劣的鸡面前,人类所标榜于自身的大爱是软弱无力的。 不要以为歪尾巴公鸡的使命就此罢休了,它还要担当与母鸡共同抚养小鸡的任务,它要为小鸡觅食、争食,用身体义无反顾地充当母鸡和小鸡的盾牌。它是急躁的、愤怒的,它的力量完全可以使一只霸道的狗妥协,甚至连牛羊敬畏。这一切都是因为负有神圣责任,有满腔的爱鼓舞着它的魂魄。难怪列夫托尔斯泰曾经说过:生养是一只鸡也可以做得很好的事情。 我的院子里其实一直住着牛骡羊犬猪等农家院子里应有的一切畜禽。但我唯独把歪尾巴公鸡作为一个专题写进这篇文章,我尊敬这只可爱的公鸡,在它身上所体现的义气、谦卑、发迹、责任与人是何等的相似。当我忆起它,我总想起我的本家二爷爷,他的脖子上长着一个硕大的肉瘤,在他的有生日子里,永远像扛着十来斤的西瓜。他是个可怜人,从小失去双亲,家境穷困无法尽言,然而他热心帮人一辈子。用自己的苦力将一位瘫痪多年的病人养老送终,那人的妻子为报答他的恩情,甘愿下嫁与他,被他婉言相劝,另嫁他人。村人对他不敬,不解,他从无怨言。他孑然一身住在一间破窑洞,小时候跟爷爷去他那里玩,他还拿出乌黑干硬的糖果给我吃。他死了。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人已经腐朽得变了形。我家的歪尾巴公鸡也死了,它倒在院外的坡里,它肯定是知道大限将至才离开家的。                          梨树的忧伤   梨树受尽了夜风粗暴的蹂躏,它披着霞衣挂着清泪,晨风用假意的温柔安抚梨树的伤痕,可恶的夜风便乘隙卷着玉米叶子逃走了。若不是满树翠绿、桔黄的果子,它也许早已自暴自弃、香消玉殒了。那天我站在树下,听到了它在娇喘中传递给我的太息。梨树从一生下来就与忧伤联姻,就像红艳与薄命共存一体,因此梨树更像一位冰清玉洁的女子,即使在它最炫目的时候,它也没有褪去忧伤的气质,反而因一袭缟素将这一气质发挥到极致。   月下梨花是梨树一生中最可以炫耀的景致,它静若处子,美若天仙,百花无法与它争锋,月光也只是它的陪衬,它的哀怨和忧香也因此溢满了整个村庄。白色其实是最能展现气质和美丽的颜色,就因为它淡雅素静,有多少次一碰到浑身缟素的女子,我都会砰然心动,即使心如死灰的今天,那清醒夺目的颜色仍能唤起我对关于梨树的回忆。   梨花总是开在山花阑珊、桃花缤纷的时候,仿佛它一来那些花就羞得急急逃窜了,它的确太美了,美得飘逸,美得妖娆,美得清高,美得典雅;美得让人心尖儿痛,美得让人恨之入骨。忙碌的蜜蜂、清闲的蝴蝶来了,赢得欢乐,走得欣欣然;附雅的苍蝇、蛮撞的甲壳虫也来了,讨得无趣,溜得悻悻然。时光如无数的丝线,扯得花儿尽落,叶儿舒长,梨花是最守信的,每朵花下必藏着一个翠色的梦想,不像别的树藤绽满慌花欺人耳目。我与幺妹坐在树下,阳光斑驳地照在她白皙的脖颈,小脸红红的,鼻子翘翘的,梳着两条短辫儿,一身素白的衣裳;她低着头,睫毛像毛毛虫,她的脚下躺着无数梨叶折成的燕子,每做完一枝都要竖在我眼前歪着头问我漂亮不漂亮。她看我时眼睛很亮,从她的双眸我可以看到里面有小小的我。当南来的燕子乘着夏风飞来的时候,树上的果子已大如桃子了,我站在树下读着梨叶纤然的经络。我的幺妹死了,就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莫名的高烧吞没了她稚嫩的生命,阳光静静地泻在每片叶子上,我仿佛看到了她汪汪的双眼,那里面有小小的我。村里的巫师说她是天上的童子犯了玉律转生的。看来她终究是要夭折的,但她却扔给了我无尽的哀思,让我时时在梨树的荫凉里恸心彻肝。 当燕子刚刚给我留下完整的记忆时,它又要带着家眷带着我的思念飞走了。它像幺妹一样,在我的生命中只是一个给我带来伤害的过客。我渐渐明白,只有站在圪塔院西墙根的那棵梨树才是寄托我情感的朋友。它就那么站着,从早到晚,从冬到秋,铁铸的一般,我要以它为伴,整日里猴子一样偎在她的怀里。饥渴了有脆梨,困乏了有枝杈,梨树用雨露润我的唇,梨树用叶子撩我的心,在它怀里我永远是个孩子,但它的大忧伤我何曾体会?有一次,它沉迷于自己多舛的命运回忆中,竟失手将我掉落地上,我以为我要死了,气短、憋闷、疼痛、昏厥,有那么一刹快感游遍我的全身,让我在十几分钟内尝遍了一生的酸甜。梨树也会老的,正如我双手无力、目光呆滞的奶奶。   偷梨事件从来不曾间断过。当艳目的硕果娃娃一样露出胖脸的时候,没有理由不让人们饱含意味的目光不落在我家的梨树上。爷爷砍来荆棘铺满树下,便有人借着土墙上树,土墙加高,“馋猫”不嫌费力,扛来木头爬到墙头。我们无计可施了,便骂街,村人便关起门吃着梨窃笑。外人偷,家里人也偷,二婶偷,四叔偷,堂弟偷,母亲偷,我偷,甚至连爷爷也偷,全怕吃亏。当偷得不易再偷的时候,梨也终于修成了正果了,一大家子分工合作,按人口分配收获。爬树卸梨的重任总由我承担,堂姐在树下帮我递筐子,她仰着白嫩的脸,笔挺的鼻子一合一翕地喘着粗气,一双大而亮的丹凤眼被长而翘的睫毛附着,她是我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女人,那时她大约十六、七岁,挺拔的身姿,娉娉婷婷。她一身整洁的素衣,让我想起用梨叶折燕子的幺妹。   堂姐命苦,生下不久便失去了母亲,二伯工作在外,不得不将她送人。那个家我跟爷爷去过,养父因犯事入狱,兄弟姊妹一大堆,一家人只有两条破被子,她的养母人倒挺好,用红薯和莜面招待我们,临走非要带给我们两颗白菜。堂姐将我们送了一程又一程,她小声地啜泣,堂姐哭得像一朵带露梨花,爷爷用颤动的手抚摸着堂姐一言不发。最后堂姐噙着泪亲亲我,便摸着泪头也不回地同我们分别了。爷爷的心情很糟,二十里山路不吭一声。   总是非常残忍地盼望着梨叶落光,因为漂亮的堂姐便会带着女性的温柔同我和爷爷住一段日子。堂姐出落得更加丰腴了,两条乌亮的长辫直到腰际。她服侍我们的起居,洗衣做饭,打扫厅厨,我和爷爷的日子温馨而滋润。堂姐让我教她识字,居然在我的辅导下读了一本儿童版的《红楼梦》。“读书真好!”她渴望的眼神夹杂着哀怨,顺着她的目光,屋外的梨树正在寒风中索索发抖。她也许在羡慕大观园里的那些姑娘,我的堂姐像谁呢?袭人?林黛玉?薛宝钗?是秦可卿!堂姐的处境太凄惨了,她没有活到二十岁就得了骨癌,堂姐对医生说:“大夫阿姨,我不想死,你好好给我治病吧,我爸爸有钱。”命运之神嫉妒我的堂姐,她最终没保住媚艳,而是带着一副憔如枯木的容貌离开了这个欺人的尘世。那时,梨花盛开,浑然缟素,梨叶成形,翠绿嫩黄。阳光如虹,暖风拂容,我站在梨树下泪流满面,用心来祭奠这有关梨树的忧伤。                石硙的陨灭   石硙是旧式农村图景中最为重彩的一笔,它沧桑、磨损、颓废,甚至倾圮,最好有一只鸟儿静憩,翘首站在枯树一样孤立的磨杆头,它刚刚啄饱遗落磨道足够落寞了三分之一世纪的玉米或麦粒——这些曾被石硙咀嚼碎了的食物也粉碎了再生的理想——它们曾在荒草中做过裹于鸡腹的梦,但一切又都绝望了。除了迷途的鸟儿,还会有谁涉足这里?如果将这幅图画作为背景放在折皱纵横的老农身后,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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