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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玉米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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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云面团一样在西天凝结,到第二天清晨,开始发酵,膨胀,最后炸成雾弥漫开来,先是遮天,然后从头顶压下来,沁凉从鼻尖开始,下巴,脖颈,胸腔,凉到心里。那凉并不停留,逐渐向下,胯间,膝盖,双脚,冷到骨头里。
  西贝山村的晚秋冷得牙打磕,但人们还没穿上过冬的棉袄棉裤,山里人穷,棉袄棉裤要着身的夹袄夹裤改缝,山里人不穿衬衣衬裤(实际是没有),将棉衣直接套在身上,凉风想着法儿往里钻,凉风也怕冷,它要紧贴人的皮肤取暖,而人们只好裹上脚,绑上腿带,两手筒在袖子里。
  人在云中行走,玉米沉默,腰间的棒子像成年男人的阳物,有一些已毫无生气地耷拉了下去,玉米叶子仍努力地绿着,一些已斑驳,而玉米的下半身,大都枯了,折一根塞进嘴里嚼,嗍,丝丝的甜笼罩心头,耳边才发现,嘶鸣的秋虫销声匿迹了,麻雀扑棱着带水的翅膀游手好闲。
  云忽聚忽散,云浴过的东山纯为黛色,似乎就在刚才,漫山的黄栌树叶尚且噼哩啪啦地燃烧,云雾太强大了,所过之处一扫而光,瞬间又被黛色浸染了。
  玉米就要在一段这样的清晨中老去,它承受这份孤独,享受着由之带来的回忆。在人的眼里,玉米的一生并不长,下种时田里的麦子已经开始做金黄的梦,风软得像水,玉米种籽被粗糙的手扔进充满粪味的土坑里,玉米贱长,一周时间就会苏醒,纷纷从土里挤出脑袋,青翠的绿带着芬芳,撩逗着农人的眼。长势简直太好了,也就眨眼的功夫,已漫过人的小腿肚子了,那时候,西贝山村的麦子仍在继续着金黄的梦呢。
  农村长大的孩子都有过间玉米苗的经历,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劳动过程由新鲜、枯燥、疲倦、逃离构成。农人种玉米的时候,由于怕孬种,常常一个坑里埋数粒,结果全都拼命长,农人计划生育,将瘦弱的拔去。将带着土的玉米幼苗扔在田垄,听到落地时声声叹息;还有一些不愿被拔去,拼命地揪着地,嘭——,断裂声让我的手常常发颤。幼苗的叶子在我攥紧的刹那会自然卷曲,似乎与残暴对抗。一搂搂拔下来的玉米苗在曝光下变得灰白,生命的柔软渐渐散尽,再过些日子,它们将被塞入熊熊的炉膛。
  幸存的玉米拥有一个旺盛的夏季和诗意的秋季。玉米生命不息,农人伺候不休,间苗之后是锄草和施肥,锄草有点技术含量,操作不当会将玉米铲掉,能轮到孩子干的活儿是施肥,不是农家肥。化肥。天好长时间没雨水了,玉米叶子旱得快卷成了喇叭筒儿,地里的害虫躲到草里活命去了。农人望望天,由东南往西北的云涌了半天时间了,阳光依旧烈着,化肥的气味熏得人鼻咽喷焰,没有工具,索兴用手,鼻涕眼泪下来了,汗水也下来了,披脸流,蒙住了眼,手里全是化肥,无法擦拭。后半晌果然就来了阵雨。
  山里的麦子进了粮缸后,田里的玉米秀出了顶花,粉白的,粉红的,一缕缕,发辫似的;胯间开始骚动起来,接着蓬勃,蓬勃成棒子,棒子顶头同样有一蓬顶花,不过是浓缩版的,花辫细成了丝线,绸缎一样柔滑,色彩更艳。
  坐在月光里的玉米地你会听到玉米叭叭叭地生长,像青春少年响动的关节。玉米让性欲亢奋起来,那些棒子不再稚嫩,坚硬地挺着,越来越粗,越来越壮。唧唧的秋虫不再虚张声势,它们悄悄地作爱,蛇成双成对松垮垮地游荡而来缠绵,豆荚蔓顺着玉米往上爬,期待第二天早上给玉米一个惊喜的吻,豆荚已经饱满了,似乎快爆了的乳房,村狗和野狗交媾过的劣迹时而会看到,玉米地深处总会被拔去几棵,空出的地方铺着身子压过的青草。
  玉米是秋天的知音,它们最先闻出秋的味道,那时候西贝山村的人们还沉溺于夏的热情里,玉米排着方阵,沙沙鼓掌迎接秋的先遣部队。秋虫的鼓瑟在墙角的某处发生的时候,玉米叶子已经被秋风蚀黄了,秋早已潜到了玉米地的深处。胯间的棒子成熟了,包皮被摧裂了,露出黄灿灿的颗粒。农民根本不用担心玉米颗粒不饱,玉米颗粒只有多与少。随着秋空老气,玉米高傲的头颅有些颓废,胯间的棒子开始耷拉,玉米顶花鲜色不再,棒子的顶花变得焦黄。
  掰下来的棒子挂满了树叉,再挤上一架架横木,曝露在秋阳里。光杆子的玉米秸站在地里,秋气凝成了霜,一层层地积,一层层地裹,玉米越来越没生机了,它们成了一群衣衫褴褛地晒暖阳的老汉。玉米最怕干枯在地里,它们喜欢被砍进家户塞入铡刀下截成一段一段,然后藏到牛的舌下和胃里取暖,天太冷了。牛反刍着玉米秸,甜甜的像甘蔗。
  再懒的农民也不会让院里的棒子在架子上过冬,将玉米棒子挪进屋里,油灯下用攉子攉了,用指头一粒粒掰下来,顺势摊在炕上的席子下,躺在玉米上睡觉,爆米花的香味便钻入人的鼻孔。果然,炉子上架起了大铁锅,半锅沙子,沙子快焦了,将玉米倒进去,用玉米棒子搅。啵啵啵,啵啵啵,玉米在沙子里爆了,炸了,炸成白花的,顺势扔进嘴里吃掉了,焦黄的,碾成炒面。
  农人上工了,冲一碗糨糊稠的炒面,加上带辣子的酸菜咥饱。携着一身玉米香味,地里的玉米枯叶喇喇地嘶 叫,农人不管不顾,农人喜欢留一地干枯的玉米在寒风里干嚎。冬夜的西贝山村并不安静,那些叶子会被西北风卷裹到家家户户的窗前和门外嘶啦啦地哭,哭它的棒子,之后又被旋起来,旋起来,旋到一个无处可寻的地方去了……
  西贝山村曾有一个护秋人,当兵时被一颗流弹射穿了裤裆,从此那个玩意儿便成了废物。困难时期,村里人穷呀,夜间常常会有人偷玉米,不幸被护秋人逮住了,若是婆娘,便被威逼脱掉衣服。护秋人没有性事,只能将脸贴进女人的乳沟揉搓,胯下湿津津的,一股烂酸菜的味道。村里的男人也知道自己的婆娘被护秋人抱了,吮了奶,那些年,生产队的玉米丢失严重,队长就对着野山坡大骂:狗日的野猪,作孽啊,看看糟蹋了多少玉米!
  就是这样一位猥琐男后来居然也有了妻儿,这段经历被视为西贝山村的传奇。护秋人护秋的路上,遇到了这对逃荒的母子,母子是河南人,来本地寻亲,没有找到,实在饿得没办法了,便钻到玉米地里啃生棒子。护秋人暗藏了母子,队长知道此事,按照规定,本应遣送,但迫于麻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对母子居然在护秋人便利的工作环境里活了下来。
  自从捡了老婆儿子后,护秋人喜眉欢眼,村里人也高兴,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老婆偷棒子里被吮奶了。护秋人没有性事,炕上去却躺着一个模样俊巧的女人,望着那一汪亮亮的湖水,他只能猴子似地抓狂。女人总要将身上的瘀伤露给村里的女人看。
  分田到户时,由于护秋人的妻儿没有户口,村里只能给他分一口人的地,他人倒勤快,又开了几亩荒地种了玉米。再后来,女人得了病,河南老家的人得到信儿接她回家看病,这一走当然不复返了。护秋人见天望着村口,一天天的希望黯然下去,再后来,便吊到自家玉米地里的核桃树上了。那一年,西贝山村的玉米长势良好,地里的棒子壮壮硕硕,根根坚挺直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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