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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虚掩的门

2020-09-24抒情散文宋长征
时间在时间深处静默,我从远方返回,村庄寂静,树的暗影在河堤上摇曳,摇碎了一河流淌的时间之水。谁在村庄里沉睡,谁正离开家园,谁打点好行囊准备踏上归乡的路。我所熟悉的,正在迎面而来,黄土的气息,弥漫在夜雾之中,湿润,滞重,仿佛许多年,飘渺的雾也
  
  时间在时间深处静默,我从远方返回,村庄寂静,树的暗影在河堤上摇曳,摇碎了一河流淌的时间之水。谁在村庄里沉睡,谁正离开家园,谁打点好行囊准备踏上归乡的路。我所熟悉的,正在迎面而来,黄土的气息,弥漫在夜雾之中,湿润,滞重,仿佛许多年,飘渺的雾也包容了那么多缤纷的物质,有形的与无形的相互交织,有声的与沉默的往复纠缠,清晰的与模糊的层层叠叠。梨花满坡,正是一树树梨花见证了我的童年,深谙我所走过的童年之路。那条路弯曲,伸延,长满蓬勃的野草。——阡陌是一首荒凉的诗,我是从荒凉的诗意中醒来的,我是从短暂的幻梦中醒来的,醒来,物是人非,醒来,周遭喧哗。我不得不踏上归乡之旅,像一个疲惫行走多年的旅人,忘记了后来的事物,忘记了曾经过过的日子,忘记了在短暂与漫长时光中结交的朋友与熟人。我不能告诉他人,这是一次有关荒凉的旅程,我也不能昭告天下,像一个即将篡位的佞臣告诉你们我的抱负与雄心。我没有行囊,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寒衣,在归来时,装点我的落魄与褴褛。我看见一个人,我听见一曲悲凉的歌,在此时,如果你能听见挽歌想起,那么也许你就能看见故乡的所在,绿色的萤火在飞舞,绿光往往在暗夜才更能表达出纷乱的情感。
  思乡,有时就是一条飘渺的丝线,绿色,红色,白色,黄色,紫色,蓝色,每一个人的思乡有每一种颜色,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体悟,在面对故乡时轻轻咂摸那深藏在体内的记忆与味道。就如面对一扇虚掩的柴门。   静默时我朝向那扇虚掩的门,静默时一扇门朝向虚无的我。很多时候,我在寻找自己,像一个母亲寻找自己的孩子,我站在旷野上,尽量让声音大一些,再大一些,高过高亢的蝉的尾音,高过一头牛的哞叫,或者马的嘶鸣。我知道另外的一个自己不会在远方,乡村,只有村庄定格了我的人生,土地和庄稼定格了我的血型。   列车的轰鸣,车轮与铁轨,铁与铁交谈,从亲切的私语,摩擦的火花,到富有节奏的涛涛倾诉,把我交付于异乡。而此时,我相信依然能听见内心的呼唤,从家的方向传来——以母亲呼唤的频率。我不能回头,如同一列火车一旦驶出站台,就义无反顾奔赴异地他乡。   我所不在的日子,风偷偷越过低矮的土墙,透过窗棂,钻进门缝。风是一个人伴随一生的挚友,有什么话就说给风听,有什么事就与风交流。石灰矿,轰鸣的列车驶过,继而是轰鸣的碎石机的声音,镁矿石,磷矿石,锰矿石,以无比巨大的勇气粉身碎骨,从此与山,与作为山野的母亲别离。你能听见山的呼喊与愤怒,你能看见一阵风刮进山谷,悲伤欲绝的天空在瞬间泪落如雨。山的门,是树摇摇欲坠的骨架在支撑。许多年,大树,小树,老的树,沧桑的、历经焚烧与刀劈斧斫的树,苟延残喘,挺立山门,或者用余生坚守。那种疼无人理会。人总以为经过漫长时光的浸淫,无论如何刻骨的疼痛都会风烟俱净。不是,虚掩的门,天堂之门,地狱之门,随时开启。猛子和我,同在一座私人采矿场做工,猛子长着一张类人猿似的脸,高高的颧骨,突出的额头,朝天的鼻孔,在斑驳月光下冒出两缕浅蓝色烟雾之后,狠狠地甩掉烟头,火车,我日你娘。火车驶去的声音,卡塔,咣当,在遇到转弯时像一个粗鲁的汉子忍不住放了一个悠远的屁,呜咽着汽笛继续赶路。我们的窝棚就顺势躺在铁轨地下,簌簌的土,瓦楞里的灰尘,墙皮落了一炕,你确信有睁大的双眼在月光下惺忪,却难以入睡。你确信,过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以后仍然有人张开双耳,在等待火车的再一次倾轧,将思乡的梦,童年的梦,未来的梦,再次粉碎。就像那些钢铁巨人般的碎石机,粉白着奸佞的脸,狰狞着落草为寇的一双恶眼,用尖利的牙齿将坚硬的镁矿石磷矿石锰矿石悉数咀嚼吞咽,吐出碎为齑粉的生石灰。   猛子在峭壁上攀援,有类人猿的机敏和追求美好生活的原始冲动。我胆小,只能躲进一旁的山洞里,不时出来张望悬在空中的猿人。猛子虽然长得返祖,却爱美,看检尺人员去了附近一家石灰矿的窝棚,将安全帽系在腰上。山的门打开,从树林里吹来清爽的风,吹动猿人猛子的长发,晨起用的劣质洗发香波的清香在风中飘散。我扼住嗓子眼,很多时候我习惯性扼住自己的咽喉,以免惊动这个在外人看来早已见怪不怪光怪陆离充满达尔文思辨色彩的世界。猿人沿着一根横斜的树枝,跨过来,高高的额头向上抬起,冲天的鼻孔呼吸着山风与浮云。有多高?一粒石头从上面悄无声息跌落山脚,才发觉滚落的声音,已经躲闪不及。   我和猛子来自同一座村庄,尿尿和泥,一起从河畔伸出的树枝上跳进湍急的河水。我是说,我只有这种准备,等猛子扑通跳下时往往腿肚子转筋,刚刚凝聚在一起的勇气刹那消弭殆尽。很远,很远的芦苇荡里,过了很久猛子才露出滴沥着水珠的类人猿的小脸,而朝天的鼻孔喷出两股水线。山不算高,亦不算太险,栖居的窝棚,像一只灰扑扑的甲壳虫,趴伏在铁轨下面。猛子一天三骂的火车,白天睡觉,只有晚上才有了兴头翻山越岭,空荡荡而来,走时载走一车皮一车皮的石头与石灰粉。山枣树开花了,这座孤独的山头好像早就没有了大树的遗存,只有一些执拗弯如肋骨一样的野生灌木生长在石隙间。山枣树亦然。那时漫山的绿意大多是山枣树带来的,缝缝补补,给光秃秃的石山穿上一件像样的衣衫,才不至于衣不蔽体。在山顶,我们说到家,说到小时候,说到村庄,说到虚掩的门扇。母亲和父亲走后,院子里陷入一片沉寂,阳光散乱地挤进门缝,一只昼与夜颠倒的蛐蛐在墙缝中嘶鸣,你会找,你会盎然有趣地在虚掩的门内指指戳戳,以一只生命之火将熄的蛐蛐为理由,虚度半日光阴。猛子若有所思地说,猛子早就过厌了被人嘲笑的学校生活。原始人,原始人是你祖宗。然后迈着似乎长了蹼的大脚回家,和我,一起来到这座鸟不拉屎却传言富得流油的采矿区。   猛子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蜘蛛,在石壁上攀附,系在腰间的安全帽是区别于灰扑扑的工服和灰扑扑的石壁的唯一亮色。猛子用电钻在石壁上凿眼,卡擦擦,卡擦擦的声音听起来让人牙床子发冷,浑身打颤。猛子打好眼,安放好雷管,还念念不忘在半空中休憩下抽了一支烟,大声告诉我半空云里有多凉爽。   我已无意去触碰那些心颤的往事,我往往在清空记忆时才发现记忆里的门扇虚掩,另一个自己从里面走出。在那里我孤独存在,能瞬间苍老,也能瞬间出生。我分辨不出季节,往事的门内布满尘埃,只有一缕缕无序的风进进出出。布满蛛挂的墙壁上,像天空洒落的无字之笺,传递着微弱的风的消息,暗淡的光的问候。我也无意于千里之外,在那座布满石灰粉的矿区,从狭小的石洞里探出头来,喊猛子的名字,轰隆隆的巨响伴着末日的尘沙刚刚散去,我才放开捂住耳朵的双手,翻过一块又一块巨大而坚硬的岩石去寻找猛子。可能,这些冰冷的石块早已经过粉碎机尖利的牙齿,可能经过烈火的焚烧变成了一种虚妄的白石灰,粉饰于太平世界。可能埋在巨石下的尸骨上的血早已经过岁月的剥蚀褪去生动的颜色。可能,经由我低低的一声呼唤,猛子会在某扇虚掩的门洞里苏醒,而后笑笑说我真的没事,害你在心里存放那么多年。   我早已失去了哭泣的能力,在面对忧伤与绝望时宁愿紧闭双眼,这样,那扇虚掩的门就会一直存在,这样记忆力的村庄永远不会坍塌。风像一双手,风像很多只手,风让尘烟又起,风让风烟俱净,风扯住故人的手,握住我的手,让温度传递。   我会记住一扇门,虚掩的门;在一扇门的后面,还有一扇门虚掩;就像从两面相对的镜子里看见自己,重叠复重叠,从一扇扇虚掩的门里侧身而过。不为什么,只是为了尝尽人世百味,才来到这个神秘莫测的世上。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3-4-4 15:4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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