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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两个梦

2020-12-14抒情散文杨献平

两个梦
杨献平那两个梦一定是真的!母亲再次强调说。这一个秋日黄昏,大片大片发黄的梧桐树叶从我们的头顶落下来,在参差的石块铺就的院子里,噗噗地,像夜半捣衣的声音。母亲的筷子不停地搅着滚烫的米粥。轻飘飘的月光打在我们和树木的身上,不速不疾的秋
两个梦 杨献平   那两个梦一定是真的!母亲再次强调说。这一个秋日黄昏,大片大片发黄的梧桐树叶从我们的头顶落下来,在参差的石块铺就的院子里,噗噗地,像夜半捣衣的声音。母亲的筷子不停地搅着滚烫的米粥。轻飘飘的月光打在我们和树木的身上,不速不疾的秋风摇动着我们可以看到的一切。母亲顿了顿说:那两面旗帜真的好鲜艳,红的像血,黄的就是金子。就插在咱家的那两个门墩上。呼呼地飘。母亲转过身来,筷子头儿指着我家的门墩,接着说:那两个旗上还有字呢!可俺不认识。——母亲脸上凝起一团遗憾,口气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   这是我出生的前4个小时,母亲躺在炕上做的梦。那个时候,我倦缩在母亲温暖的肚腹中,夜晚沉沉,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是随着母亲的呼吸而呼吸。对于母亲的思维,我不能够觉察。不知谁家的公鸡叫了起来,母亲醒了,我大概憋屈的太久,就不安分起来,伸拳蹬腿地要冲破长久的黑暗。母亲疼了,我想母亲那刻的疼,肯定是肝肠寸断、深入骨髓的。可是母亲又是幸福的,疼痛纯属生理,幸福的就是心灵了。——母亲分娩的那种滋味,我无法领略。但我可以想到:汗水涔涔的母亲,疼叫连连的母亲,当疼痛逐渐消失,我一声啼哭划开黎明的寂静,我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肯定笑出了声。   母亲说,天刚放亮的时候,母亲就把那个梦说给为她做接生婆的大姨,大姨告诉母亲,这是个好梦,你儿子将来一定会出息的。母亲心里的蜜就更多了,以致自己的笑都溢出甜味来了。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对别人说起那个梦,没有一个人说不好的。为了验证,母亲还跑了五里的山路,请教了几个相术高明的卜者,也是异口同声的好。母亲对此就更加深信不疑了。   在这里,我没有理由说母亲错了,也不可以说母亲迷信。在母亲似乎知道,梦需要等待,需要一个过程。在我对乡村人们行俗思维的接触和思考中,却意外地发现:一种虚妄的谜语或是一个简单的梦,可以支撑一个人一生的生命和意志。母亲就是这样的一个平凡乡妇。母亲说也就是因了这个梦,而彻底取消了与父母进行多年的离婚行动,留在这个村庄,尽管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可以与父亲真正融合的地方。但母亲似乎觉得:为了一个梦,也可以用自己的忍耐和痛苦去期待——这其实比梦本身更加虚妄,而深信不疑的母亲却为此付出了真实而沉重的行动。   我跟在母亲身后,在旋转的乡村灰尘和鸡鸣犬吠之间,有哭有笑地成长着。那些零星的田地、低纵连绵的山峰,甚至一只蝌蚪或是一朵羽毛乱飞的蒲公英,都在我肉体的年轮上留下了痕迹。母亲为了实践和等待那个梦的现实,内心的坚强有如门前的小河一般连续。时常,我从梦中惊醒,母亲悲泣的声音让我童年的意识开始有了疼的概念。那疼是一枚铁钉,好长好深。直到现在,仍不时跳出来,让我撕心裂肺、欲哭无声。   我央求母亲,我要读书。对一个5岁的乡村儿童来说,读书是一个多么遥远的事情?那个仲秋的午后,只有5颗门牙的乡村教师途径我们家门口,有邻居和他说着什么。我藏在母亲身后,使劲儿拽着母亲的衣角,央求母亲对5颗门牙说。一遍一遍地。母亲说了,5颗门牙答应了。而且还夸了我一句:这么小就知道上学,将来一定有出息。这正中母亲心事,母亲经常阴郁的脸上再次迸出灿烂笑容。   时光走着,我们在那个村庄住够了,就想换个地方。母亲就动员父亲,在离村庄很远的地方选了个地方,父亲打石头,母亲给父亲送饭。奋战一个冬天,凑够了盖一座三间房子的石头,父亲就找来人,动手盖房子。那石头很大,青青的石头压在父亲肩上,父亲的腰就弓了起来。父亲攀上高高的架梯,把石头一块块地安放好。偶尔也会下雪,大雪把没有成型的房子盖住了,白白的,像是小孩儿堆的家家。太阳出来后,那雪就开始逃跑了。逃跑的雪一路淋漓,把木头的架梯都濡湿了。很滑,父亲几次差点跌下来。母亲这时心疼了,就为父亲买了一双带疙瘩的胶鞋,后来我才知道,那叫足球鞋。房子立起来了,很清新的样子,把荒荒的山地衬托出人的生机来了。覆顶的那天,母亲要我点燃鞭炮,噼噼剥剥的声音好像把整个村庄都炸醒了,回声沿着山谷流传,在我的想象中,它们一定传到了北京城。   搬来新居第一天晚上,母亲又做了一个梦。母亲说:我梦见一个老大的石椅子,就摆在咱家的房子后面。第二天起床,母亲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小姨所在的村庄,找阴阳先生解释。又是一个好梦,说明你们家宅基占的好,将来会有人才出现的。母亲又笑了,那么些苦和累都像身上的草屑一般,轻轻一弹就掉了。母亲觉得还不够满意,就从邢台那边请来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风水高手”,看了我家的宅地。“风水高手”说,我家门前两道分开的山岭就是所谓的左青龙右白虎了。母亲就越发高兴了。母亲将前后两个梦联系起来,并且一直陶醉在两个虚幻的梦中做着这样那样的事情。以致我高中毕业未能考上大学,我向母亲报告了这一消息,母亲哭了,母亲的哭类似狂风暴雨,尖锐和悲凄的声音把整个屋子里的灰尘都惊飞起来,在从窗棂透来的光柱上,像嘈杂的蜜蜂一般狂舞着。   母亲认命了,但母亲并不以为自己错了。即使母亲知道自己错了,也是没有办法的。毕竟,她已经为此付出了半生的期待和努力,时光不像离自己很远的一把钥匙,跑着走着就可以追回来的。而是只可以想起和看见,再想抓回来就要等下一轮的生命开始了。母亲仍然坚持故我,认为她的那两个梦一定会成为现实。细究母亲坚信那两个梦的原因,也仅仅是一种信仰问题。没有信仰是可怕的。尽管母亲的信仰有点虚妄,甚至很迷信,和当前的意识潮流背道而驰,但你能够剥夺一个乡村妇女的简单想法吗?我想:信仰没有大小轻重和高尚卑下之别,信仰就像粮食一样,我把种子放在土里,并坚信它们会破土而出,长出100颗1000颗粮食来,尽管风雨无常,灾害不会体谅我们内心的美好愿望。但是,信仰就是抛开这些意外,直接伸向花蕊的手指,那里尽是美,尽是快乐和收获。   母亲还是不断地提及那两个梦,好像她一生,就是为了那两个梦而活着一样。母亲的不厌其烦导致了我的惭愧和不安。在今夜,相比之下,母亲比往常平静了许多。其实我也应该知道,母亲不断说起那两个梦的真正目的,应当是教育我和小弟的一种方式,说好听一点,是利用迷信来教育我们上进,说不好听,就是对我们的一种错误引导甚至蛊惑了。也许,母亲的本意,似乎只有当了什么官儿,拥有了很多的钱财才算是出息了的。我不能怪母亲,生活本身就是庸俗的,况且,钱财和官儿也不是什么庸俗的东西。再说,对于母亲来说,在平凡而拮据的生活中,最大的渴望就是子女们的飞黄腾达了——尽管我不能,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帮助母亲真正实现自己的梦。唯一感到对不起母亲的说,我却与她的梦抛在一边,多少年来,我只是在可以追求精神上的丰湛和愉快,而时时淡忘着母亲的梦和教育。这不能说不是一种罪过。母亲也曾对我的散漫和不听话发过脾气,并多次声言要与我断绝母子关系。但母亲最终理解了我。   ……月光更加清澈了,我躺在床上,在黑暗的房间看着月亮,我感觉到一种说不清楚的疼,是母亲和她的梦传达给我的。我知道,我还将继续疼痛下去,但我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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