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苗

当我脖子上的泥垢越来越少并逐渐养成洁癖的时候；当我的话里少了泥土的芬芳并多出些文绉绉又有些飞扬跋扈嚣张气焰的时候；当我习惯于晚睡晚起远离农家孩子酣梦的时候；父亲总是给我打电话，内容一行字，语气命令式，“速回家干活。”
事实上，家里的活多不多我很清楚。农村的活，你越干越多，一辈子都干不完，甚至几代人也干不完，可能到世界末日还是干不完。但你不干，日子也照样过。父亲叫我回家无非是想让乡亲们看看自己在城里工作的儿子，骨里、血里依旧有着庄稼的清香。
父亲的做法并不高明，也不是独创，是村里的习俗。家乡流传一句话，“一年土，两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是专门说给那些上了学、招了工、嫁了人进城之类的人听的。真正聪明的父亲，无论子女在城里是多大的官，掌多大的权，总是在子女有空的时候，让其回家一趟。然后，携其在村里东来西去，南来北往，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孩子没有忘本，这里有根。于是，这些父母就在别人既羡慕又嫉妒的恭维声中显出晕晕乎乎极其受用的样子。
父亲儿时的一位伙伴，官做得不小，是省里的干部，是村里出的最大的官。每到秋收季节，总要专门请假来给他的父亲割麦子、拉麦捆子、打场。穿着脏衣服，席地而坐，倒头就睡，事实上活根本干不了多少，倒是让他父亲的肥羊和嫩鸡少上几只，但是他的父亲高兴。虽然其中不乏做作的意味，城里人的小小狡猾总能迷惑我那些憨厚朴实的乡亲。更多的可能是乡亲们早已心知肚明，却绝不说出来或是懒得说。
父亲今年又种了甜菜。春种时用播种机大面积种植，所以要比手工操作快捷，而且有规则的行距株距。没想到种出来以后，稠了许多。我发现咱那村子里，也并不是就我家的苗稠了，几乎所有种甜菜的乡亲都在地里间苗。种得密一点无非是浪费些种子，秋天收获的甜菜即使小，也大抵和成本持平。荒掉几块地却是万万不能的，让别人和自己都无法容忍。
麦子抽穗了就要拔去燕麦，葵花长高了总要去打杈，西瓜扯秧了就要去压条，葫芦要人工授粉，西红柿要搭架。若是这些活重在一起，那就只能捡最紧的非干不可的活去干，其它的活可放在一边。即使干不了，也不见得有什么事发生；可即使干了，仍然见不着有什么事发生。自然界的能量守恒，不仅适用于商业中的明来暗去，同样适用于农业中的东边日出西边一定有雨。因此我认为，农村中的活是人自己找出来的。因为作为农民，在别人忙时你清闲； 别人累得掉了肉，你正上膘；别人在田间地头倒头就睡，你偏在炕上辗转失眠，就称不上 真正意义上的农民，往往被人称为“胎孙”“扒场货”，将来定是“要褡吃”。我曾被村里人用这样的话说过，因为我不会干活。我身体单薄，使不动铁锨、坎土曼。我就拿着笔和书进了城 ，而许多当年的同伴——当然是很能干活的，至今还是农民。好在当年的同伴思想 都有了转变，看、听懂了“知识改变命运”，无论自己多苦多累，也要让孩子上学，可是高 额的学费又常让他们望而却步。
间苗是一种冗长的重复的机械般的劳作，诗歌中反复太多除了能加强情感的力度外也嫌罗唆 ，劳动中不停地重复一个动作也会烦。弯腰，低头，伸手，拔；弯腰，低头，伸手，拔， 从 日出到日落，从牛羊出圈到炊烟四起，不停地向大地鞠躬，不停地向这位最大的母亲叩首。
除了烦和累之外，一种巨大的情感慢慢将我包围。我知道这种情感来自于土地。无论你是多么地伟大，又是多么地平凡；无论你如何地卑微，又是怎样地显赫；无论你是生前就已腾达 ，还是死后才光照古今，在大地面前你终归是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一个会上厕所总会死的人。在天地眼里，在时间的眼里，人是蚂蚁，像灰尘。你穷尽一生在地上打个巨大的洞， 顶多是在大地的身上弄道痕，也许连痕也称不上，只是让大地有种类似于痕的感觉，仿佛我们自己身上的不痛不痒，大地一转身就忘记了；即使你抡圆了力气在地上打个滚造出一阵塘土，用不了片刻这塘土将会落在地上，也许还会有一些暂时沾在你的身上，但迟早它还要落下去，只不过需要点时间而已。对于天地来说，时间他们有的是。别说是人了，就连人手和人脑的延伸后的组合——一些巨大的机械，能一次干一个人好多天才能干完的活的机械，天和地也不屑一顾。当年我家地头不知什么原因用推土机推了一个大坑，于是，在那里凭空多出一大堆土。我和伙伴就在那里攻占山头，山头真是高大，从坑里冲上山头得要好一阵。然而这次回去，那堆土所剩无几，坑也将被填满。此类事，天和地经过无数，根本不肯亲自出手，由时间就可搞定。时间啊，连爱情都能被改变的时间，这点小事还摆不平！
父亲让我回家干活，让我贴近大地，去些城里之气。我在贴近大地之时，发现土地拥抱着我们，容忍着我们，对谁都一样，用静静的眼神注视苍生，不出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