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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江米条

2020-10-20抒情散文关瑞

关瑞沿着军分区大院墙根一直往西走,过了继美丰,就是表姐家。军分区大院的墙很高,墙头上插着亮闪闪的碎玻璃,墙那边是个果园。秋天的时候,苹果成熟的气味就溢出来,每次经过那里,都像被一条绳索牢牢绕住了脚踝,寸步难行。实在好闻得没办法,就往里扔石
关瑞   沿着军分区大院墙根一直往西走,过了继美丰,就是表姐家。军分区大院的墙很高,墙头上插着亮闪闪的碎玻璃,墙那边是个果园。秋天的时候,苹果成熟的气味就溢出来,每次经过那里,都像被一条绳索牢牢绕住了脚踝,寸步难行。实在好闻得没办法,就往里扔石块扔砖头,仿佛不幸被砸中的苹果能飞出院墙。飞出来的自然不会是苹果,而是狗吠声,有时也掺杂着人声,骂骂咧咧的。有一次,居然飞出半截砖头来,好像就是我扔进去的那块。它在墙头上划出愤怒的弧线,急速落在路边一辆自行车上,当即把车子砸翻在地。我吓得赶紧跑开,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是那辆自行车的后果。相比下来,继美丰就要温和得多。它是县城里最大的副食品商店。很多年了,它把各类糕点的香味混合在一起,默默无私地熏陶着我的嗅觉,也不露声色地折磨着我的胃。我一边抹着鼻涕,一边努力咽着酸溜溜的口水。唯有目光保持了我的体面,它僵硬地伸向前方,尽量不被继美丰敞开的强大磁力吸引进去。当然,我也会很体面地走进继美丰。放学的路上,我捡酒瓶、罐头瓶,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捡到废铁和烂纸板。我把它们拿到废品收购站,可以换到几枚分分钱。一个月下来,我攒到的分分钱就能让我体面地进一回继美丰。除了给家里打一瓶酱油或者买一斤食盐,剩下的钱足够让我在继美丰里骄傲地买几粒水果糖。   我把水果糖分给弟弟和尕蛋。我只吃半粒,咬开的另半粒原用糖纸包好,等下回再吃。弟弟吧唧吧唧地嗍着,很幸福的样子。尕蛋对我给他的糖不屑一顾,起初不要,挨不过去,才接了,并不急着剥开糖纸,而是装进裤兜里,然后看着我们兄弟俩吃糖,不停地笑。我至今认为他的笑是单纯的,不含任何嘲讽和蔑视的意味,那时我们吃糖的样子一定显得很憨厚很满足。我们也跟着他笑,冷不防嘴角就淌出甜蜜蜜的口水来,赶紧闭紧嘴巴,用追打尕蛋来掩饰水果糖带给我们的幸福和甜蜜。   尕蛋是我表姐的儿子。我只比他大三岁多,他却不分场合舅舅长舅舅短地叫我。开始觉得脸烧得不行,不想让他这么叫我。可是表姐说那哪行,辈分可不能乱了。那就随他怎么叫罢,就当舅舅是我的外号,这外号只有他叫。我们在一个小学上学。尕蛋给同学说,我舅舅也在这个学校,我舅舅是班长,我舅舅的作文得过全县的奖,我舅舅做的飞机能飞电线杆子那么高,我舅舅下棋就没遇到过对手,我舅舅能用弹弓打中逃跑的老鼠,我舅舅敢闭着眼睛从有两棵树那么高的墙上跳下来,我舅舅每天早晨都练少林拳。越到后面,尕蛋越是刹不住了,把我吹成了一头牛。他的小同学听得入迷了,羡慕得不得了,就把尕蛋拥在中间,推推搡搡地站在我们教室门口,伸长了脖子笑嘻嘻地看我。有一次课间操,尕蛋突然哭哭啼啼地来找我。他站在教室门口大声喊,舅舅,你出来一下。我的同学听到他这么叫我,都笑了。他说他的铅笔让他们班的一个同学给折断了,他要我给他报仇。我的同学笑得更厉害了,还不快去,给你外甥报仇哇,把那小子好好收拾一顿。我窘得不行,走过去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拉着他往操场上跑。   表姐和表姐夫都在制药厂上班,都是技术员。两份固定的工资收入,使独生子的尕蛋从小生活在轻易就能获取的满足当中。他当然有足够的理由和资格对我捡破烂换来的水果糖不屑一顾。他当然有足够的水果糖牛奶糖甚至其他我叫不上名字的好吃头来丰富他的味觉和他的世界。被糖水浸泡的心灵,一定是甜蜜的,大方的。望着比我矮一头的尕蛋,我常常这样想。尕蛋经常出现在我们教室门口,除了找我给他报仇外,也从书包里掏出好吃的给我。有时候是炒熟的葵花子,有时候是黄橙橙的杏干。有一次,他掏出一把上面粘着许多白砂糖粒的小拇指一样的东西来。我问这是什么。他眨巴着细缝眼说,你先吃一根。我吃了,很瓷实很经嚼,从没有过的一种甜从舌头上慢慢滑到胃里。我又问他是什么。他说是江米条。之前,我没有吃过江米条,也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过。他说出它的名字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首先反应出来的是——僵米条,因为它的瓷实,它的经嚼。他说,我妈给我买了一大包,你晚上过来吃。我连连说好。   我常去表姐家和尕蛋一起写作业。表姐也老叫,说尕蛋贪玩,有我看着她放心。那天吃过晚饭,我背着书包到表姐家写作业。继美丰还没有关门,灯光和香味一起夺门而出,使出浑身解数诱惑我。我的脚步和心跳一样有些乱,像往常那样,我艰难地用目光拒绝着诱惑,也用目光保持着体面。尕蛋站在院子门口等着我,远远向我招手。进门前,他悄悄说,今天你帮我写作业,一盘子江米条都是你的。他总是提出这样的要求,交换条件大同小异,要么是好吃的,要么是他新买的玩具。我总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他,这次更是不例外。果然,他家的方桌上摆着一只印着青色花纹的瓷盘子,盛满了江米条。我不露痕迹地一眼一眼扫向盘子,强咽着口水和表姐表姐夫打招呼。表姐表姐夫很快就出门了,八点钟厂子里要开会。尕蛋坐在我对面,把课本作业本铅笔盒一股脑推给我。它们在方桌上绕过青花瓷盘绕过江米条,仿佛一个庄严的承诺,就等着我兑现。尕蛋拧开电视机,铁臂阿童木准点播放,他给我指点该他写的作业,然后就一个蹦子跳到沙发上,跟着电视唱阿童木。唱完了,他盯着电视说,你可以边写边吃,可要快点写噢,别让我妈回来发现了。好在他的作业不多,而且真的是小儿科,一集阿童木还没有演完,我就写完了。青花瓷盘也空了,只剩下一些白砂糖粒儿,亮晶晶地躺在那里。我打着饱嗝,内心和胃同时升腾起一种从不曾有过的满足感和幸福感。打嗝的声音惊动了尕蛋。他转过头来,看看盘子,看看我,再看看盘子,再看看我,突然大笑起来,说舅舅真厉害。我红着脸跟他一起笑。   尕蛋初中毕业的那年初夏,表姐死了,死得很突然。多年后,我才从母亲口中得知,表姐死于乳腺癌,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医生拿着化验单叫表姐夫赶紧回家准备后事。我还听母亲说,表姐死的时候,拉着尕蛋的手哭得没了样子。尕蛋也哭,跪在他妈的床边,任谁都拉不起来。办完丧事,尕蛋红着眼圈参加中考,成绩比表姐夫预料得好,但还是没有能够跨上录取线。一声叹息后,表姐夫在制药厂给他找到了一份清洗输液瓶的活。尕蛋跑到表姐的坟前大哭一顿,然后去制药厂做零时工。   军分区大院里的果香又一次飘出墙头,在灯光昏暗的路上绊住我,也绊住了尕蛋。自从表姐去世,尕蛋就变成了一团沉默的空气,而且忧郁。在比夜色浓郁十倍百倍的果香里,我们迈不开脚步。我想象着墙那边苹果的体积和颜色,也想象它们在我的牙齿间粉身碎骨汁液四溢的情景。尕蛋也想象着苹果,不是和他一墙之隔的,而是他母亲曾经给他买过的。他说,我妈在的时候,每年苹果刚刚上市,不管多贵,她都买来给我吃。这么说的时候,尕蛋望着天,神情和呼吸一起越来越黯淡下来,仿佛紧握命运的手正在渐渐松脱开。   继美丰的灯依然亮着,硕大的蛾子在苍白的光柱里乱舞。隔着玻璃橱窗,我们几乎同时看见了江米条。它们被分装在许多塑料袋里,冷清地堆在窗前。尽管我的胃越来越糟糕,一吃甜的就泛酸,但还是经不住隔着玻璃和塑料的江米条的香甜诱惑,目光很快被直往肚子里咽的口水淋湿。尕蛋拉着我走近继美丰,从裤兜里摸出几张毛票来,称了半斤散装的江米条。坐在门口的道牙上,他请我吃江米条。他说他现在上班了,拿自己挣得钱请舅舅吃江米条,心里高兴。他还说起以前我帮他写作业的事,说起一集阿童木都还没有演完我就吃掉了一大盘子江米条的事,说起上小学的时候给同学吹我的事,也说起他的母亲我的表姐如何如何对他疼爱的事。那天晚上,他说了很多事,都是往事。在对往事的叙说里,尕蛋还原着一个少年的纯净。而这样的纯净,正在从尕蛋的身上渐渐流走。我吃不下江米条,不是因为不争气的胃,而是他的叙说他的还原,他的沉默他的忧郁,他的黯淡他的茫然。他叼着一截江米条,把把糖那样一直嗍着,像是婴儿久久迷恋着母亲的乳头。   暑气完全褪尽,枝头开始泛出淡淡的黄。尕蛋入伍了。全县的征兵名额很少,表姐夫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包括在公安局上班的我姑夫,尕蛋终于穿上了军装。从寄回来的照片上看,尕蛋还是那么瘦,只是个子往高冒了不少,皮肤依旧白皙,细长的脸上挂着不易觉察的笑。表姐夫拿来尕蛋的信给我们看,知道了尕蛋在部队上的一些情况,大家都为他感到高兴和放心,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是轻松的,热烈的。从尕蛋的现在说到尕蛋的过去,自然会说起尕蛋死去的母亲,仿佛表姐的死是一块绕不过去的石头,除非不提尕蛋。没娘的孩子,可怜呐。那气氛很快就凝滞下来。   尕蛋回家探亲的时候,专门来过我家。那时我正读大二,放暑假回家。他居然高出我半个脑袋,一进门就问舅爷爷舅奶奶舅舅好,依旧是那么亲热,那么无缝无隙。他开朗了许多,对全家人所有的问题都有问必答,而且繁简详略得当,恰合问者的意。父亲母亲可劲地夸他一个兵当得成熟多了。他问起我的大学生活,我讲了很多。他听得着了迷。末了,他说,那时候我妈就说过舅舅学习好,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还要我好好跟舅舅学呢。说起去世多年的母亲,尕蛋的眼里不再有忧伤掠过。   再次见到尕蛋,又是几年的时光像浮云一样飘过去。大学毕业,我回到了父母身边。停母亲说,表姐夫又结婚了,不怎么和我们这些表姐的至亲来往了。问起尕蛋,谁也说不清楚他的下落。夏天的一天,我去车管所领新考的驾照。领照的窗口排着长队,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汗腥味。我不急,就出来站在树下乘凉。尕蛋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惊讶地看他,仿佛面前站着一位魔术师,在我最不经意的时候,他变了一个小小的戏法,就更新了我对他最后的记忆。他的个子更高了,应该在一米八以上,肌肤黝黑结实,留着小平头,声音洪亮。他说他复员后在油田的消防队,队里派他来学车。不是开大吨位的消防车,而是小车。油田消防队有钱,几乎每个队员都有公车可开。正说着话,有人喊他。他边跑边回头说,舅舅,我结婚了,轮休的时候我们去看你。他结婚了,这真是个好消息。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父母,他们有把它风一样传播给所有的亲戚。大家再次为尕蛋由衷地高兴,即便顺理成章地又说到了表姐,也很轻易就绕过去了。毕竟,逝者已远去,打小就没有了母亲的尕蛋在以后的路上少些坎坷才是重要的。   后来,断断续续也听到了一些尕蛋的情况:尕蛋在油田消防队工资高,又有大量的闲时间,就和几个同事凑钱在市区开了一家婚纱摄影店,生意蛮不错;尕蛋和油田的一个女子结婚了,还分到了一套房子,第二年他们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仔细串起这些美丽的细节,我能想象到他的幸福,独立的自由的正在缓缓展开的幸福。   然而,对于尕蛋的幸福的想象在去年夏天冷不防戛然而止。出于惯性,在见到尕蛋之后的几个小时里,我依然在为他的幸福欣喜不已,直到他说起了他的孩子,一个生下来就听不到世界上任何声响的孩子。孩子生下来,看着一切都是那么正常,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可是长到两岁了,孩子依旧不会说话,教她喊爸爸妈妈,她毫无反应。一种不好的预感开始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尕蛋的心头,他赶紧和妻子抱着孩子去医院检查。结果证实了尕蛋的预感,甚至更加严重:孩子先天性耳聋,直接导致的后遗症是发声器官的萎缩退化。听不见声音,世界与生俱来就是寂静的,无需言语表达的。   他的叙说是平静的。在超乎异常的平静中,在一次亲戚聚会的餐桌上,在众多关切的追问下,尕蛋的叙说呈现了一个不为我们所知所信的残酷的事实。他带着孩子跑遍了北京上海的大医院,可是治疗快两年了,孩子的世界依然寂静无比,依然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后来,他联系到北京一家聋哑儿童康复中心,把孩子送到了那里,希望出现奇迹。表姐夫辞掉制药厂的工作,在北京租了房子陪孙女,尕蛋回来上班,每月几千块钱的工资悉数寄到北京。   那天,餐厅服务员上完我们点的菜后,居然又端上来一盘江米条,说是餐厅免费赠送的。尕蛋笑着问我,舅舅现在是不是还是爱吃江米条?不等我开口,我女儿站在椅子上大声嚷嚷着要吃江米条。尕蛋忙把盘子转到她面前,她毫不客气地用小手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咔嚓咔嚓,清脆的声音渗透了江米条的香和甜,在逐渐凝缩的空气里精灵一样久久飞旋。尕蛋就坐在我身边,他从钱夹里掏出他女儿的照片给我看。我仔细端详照片上粉嘟嘟一团的孩子,她长得多么正常,多么可爱。尕蛋也看着照片,不断给我讲拍照时的一些情况,仿佛在介绍一件自己最为得意的作品。这么说,是因为记得有人说过,孩子是自己一生中最好的作品。   看完照片,尕蛋小心放进钱夹。他说他刚和他父亲通了电话,好像孩子的康复效果很不理想,他准备过几天去一趟北京,给孩子找个聋哑学校。他说,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不放弃。紧接着他又说,哪怕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他也绝不放弃。   走出餐厅的时候,下雨了。那天的雨很大,落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分手的时候,我拍着他坚实的肩膀,本想说些安慰的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怕语无伦次,怕言不由衷,像此刻的心情,混乱,低沉,哀凉。看着他在灯光照亮的雨幕里走远,我一把一把抹着脸上的水,突然忍不住大声冲着他的背影喊:“孩子会好起来的。”   尕蛋转过身,向我招手:“舅舅,我绝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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