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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疼痛只是一种感觉

2020-09-24叙事散文木子李
疼痛只是一种感觉那天的日子我记得很清楚,是八月十五。那天,我跟哥在家里的炕上疯闹。炕是以前的老式大炕,一整间房都是。炕门口挂张布帘,一掀开就能看到铺了竹席的大大的炕面。炕门的左侧放着一张小炕桌,炕桌不高,我跪在前面可以写字。炕桌油的是深红色
  疼痛只是一种感觉
  那天的日子我记得很清楚,是八月十五。
  那天,我跟哥在家里的炕上疯闹。炕是以前的老式大炕,一整间房都是。炕门口挂张布帘,一掀开就能看到铺了竹席的大大的炕面。炕门的左侧放着一张小炕桌,炕桌不高,我跪在前面可以写字。炕桌油的是深红色的油漆,桌面上、前门脸上画满了彩色的图案。桌面上的是用方框和圆圈圈起来的花朵。前门脸两边对称画的是两个花瓶,中间是两个小抽屉,桌腿都饰有带花纹的边。奶奶说,花瓶是保平安的吉祥物件,有它们在我们一家世世代代都平安。我说,奶,可这是画的。奶奶说,画的也一样。炕的四围都画有一尺高的墙围。上面也是一幅幅图画,记得好像是山水画。我总爱盯着看。越看越觉得山不是山,像一个个小小的坟包。我对奶奶说,奶奶忙呸呸的说道,小傻子,快莫要说!不吉利。我忙闭了嘴。只和哥在炕上跑来跑去疯闹。
  大炕就像一个小小的游乐场。炕的右侧一溜卷着四个铺盖卷。顺着灶火头数起,是爷爷的,奶奶的,我的,哥的。妈说被子要叠起来,卷起来多邋遢?奶奶说,卷起来好,睡觉的时侯往开里一轱辘,省事又方便。我和哥都不管,只管咚咚的追着跑。
  那天好像安排好要发生点什么似的。母亲在炕外间的灶头烧火做饭。一边烧火一边发着牢骚。嫌爷爷跟奶奶造屋的时侯没把窗子做成活页的。别人家的窗子都是活页的,烧火的时侯可以卸下来,不怕烟。就我家的做成死的,烟雾憋在屋里出不去,在各个房间里缭绕,就像要着火。母亲说,别人都不怕贼偷,就咱怕?也不怕熏死个人?完了还不忘冲我哥俩喊,你们不能安然点?想要闹翻天哪?小心别撞翻了暖瓶!暖瓶就放在炕门口的角落。母亲话音还没落,我一脚就踢翻了暖瓶。滚烫的热水从歪倒的瓶口流出来,我傻了眼。哥忙要去扶,母亲听到声跑过来,只看到一炕席的热水。幸好,我们都没受伤。母亲一脸的怒色,可又没办法。这个暖水瓶还是我的陪嫁呢,母亲咂着嘴。我也很喜欢这个暖水瓶。因为它外壳上有喜鹊登枝的图案,很好看。这才是怕啥就来啥呢。母亲一语成畿。可是,碎了就碎了。再心疼也没法。母亲收拾着残局,一声不吭。我和哥也像被堵住了嘴,缚住了手脚。半天没动静。大家都好像在为一个暖水瓶的离去而默哀。
  吃过早饭,母亲和奶奶就忙活开了。发面,和面。准备蒸韭菜鸡蛋馅的大包子,还要包口口里流糖的糖角子。中秋节嘛,当然月饼是少不了的。不过,月饼也是蒸的。奶奶对母亲说,早点做,隔壁东东家的月饼模子肯定有人借,咱先借过来。母亲忙在围裙上抹抹手出去了。我和哥都流着哈喇子干等。月饼模子借来了,很普通的样子。奶奶在面里包好掺了面粉的红糖,往模子里一压。然后轻轻一磕,一个圆圆扁扁的月饼样的面团就滚了出来。面团上面有清晰的福字花样。我说,这个是我的。我指着其中一个最清晰的面月饼喊道。哥说,我也要这个!奶奶说,不用喊!到时侯蒸出来都给你们吃。接着,母亲在炕中间铺了张面单子,一个个做好的月饼、包子都被转移到了上面。我问,这是干啥呀?奶奶说,让它们在这上面先睡个觉。还要睡觉?我撅了撅嘴。
  炕上的据点被这些东东占领了,我和哥把阵地转到了炕头。炕头靠窗户的一边一溜摆着两只大箱子。那也是母亲的陪嫁。我和哥开始在炕头和箱子上玩起了过桥。身体紧贴着炕门,用脚探着伸长点就能走到外间的大箱子上面。这个动作有点难度。哥比我大,相对要容易些。我也学着他的样摆过来摆过去。一会工夫我们的脸上就挂满了汗珠。可是,一直摆过来摆过去我们又觉得腻歪。反正包子月饼还在睡大觉,再着急也吃到嘴里。哥两脚一张,一脚踩在箱面上,一脚踩在炕上。他不让我过,可我偏要过。我扒着炕门的边从他的身子前面就要跳过去。我错误的估计了我的能力,就这一跳,事情发生了。我的另一只脚在沾到箱棱时一滑,就这样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我从一米多高的地方狠狠的摔了下去。
  或许,这就是老天爷对我踢碎暖水瓶的惩罚。我的左肩头先挨的地。地是用灰渣抹过的,很坚硬。一阵从未有过的感觉一下子从我的左肩头袭来,仿佛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一样。我“哇—”地一声就叫了起来。奶奶和母亲都揸着一双面手跑过来,她们把我也像月饼包子一样,给转移到了炕上。母亲大声的训斥着哥。奶奶轻轻的动了一下我的肩膀,问摔到了哪儿。谁知一碰我,我又杀猪样的叫了起来。奶奶说,乖乖,一会就好了。这个时侯,月饼包子们却睡醒了。奶奶和母亲忙着转移它们到锅灶里去了。只留下哥一人陪着我。
  疼痛源源不断。它不像打针的疼,就针扎的那一下。完后揉一揉一会就忘了。它从伤处一丝丝,一阵阵传来。我的胳膊也霎时胖了一圈。就像现在,我坐在这儿打着字,还下意识的动了动左肩。虽然疼痛没有从过去的岁月里跑出来找我,可我的肩头仿佛还是起了种心有余悸的抽搐。哥拿了块热毛巾两手倒腾着给我轻轻的往肩头上敷。这是母亲吩咐的。在毛巾挨着肩膀的瞬间,会有种热热的舒服的感觉。我的哭声也能暂时止住一会。可就在毛巾渐冷时,我的哭声又起来了。
  月饼包子出锅了。一股蒸汽包裹着的韭菜味从外间钻进我的鼻孔,我看到哥的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他说,小弟,我给你拿好吃的去。说完哧溜一下就滑下了炕。刚出锅的月饼早没了圆圆扁扁的形状。看起来暄暄的跟馒头没两样。疼痛盖过了食欲。我对哥摆在旁边的美味无动于衷。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在好吃的面前这么矜持。反正对于它们,我熟视无睹。可惜那会我并不明白,有一种感觉可以盖过一切,那就是疼痛。
  夜渐渐来了,我什么东西也没吃。母亲说,小孩子耐实着呢。睡一觉就好了。母亲这样说并不是不疼我。并不是她没看到我哭肿的眼,没听到我哭哑的嗓子。只是,贫穷让她在这一刻先采取了折衷的侥幸。她认为,不论什么困难,先忍忍。等忍过去那一时,困难就不是困难了。或者说疼痛能忍一忍,也会过去。可是,我却不懂。我只知道,疼痛就是疼痛。即便咬着牙忍住不流泪。可还会有汗水从我的额头冒出来。
  那一夜真长。长得只剩下了一种感觉。虽然母亲一直坐在我的旁边一夜未眠,一直在不停的给我倒换着热毛巾。可是,我对这一切却都是模糊的。只有长长的疼痛,一小口小口,呲牙裂嘴的不停咬着我的神经。如豆的昏黄的灯光下,仿佛有一个魔鬼在施威。泪水早已浸透了我头下的枕头,我的哭声变成了哼哼。什么东西习惯了,就不那么明显了。疼痛也能成为习惯。我开始半睡半醒。疼痛的肩头好像游离出了我的身体之外。这或许也是一种折衷,什么东西不好了,坏了,整个人,整个身体都会排斥它。然而肩头的血管还在一突一突的跳,它总有一丝的联系和我的身体关联,而且撕扯不断。母亲也在旁边抹泪。我不知道,母亲的痛与我的痛不同。她的痛在心里,而我的痛在身上。我更不知道,有的时侯,心里的痛比身上的痛来得更深,更持久。它或许没有身体的痛那么直接,但却能深入骨髓。母亲反复唠叨着,看把我娃疼的,天明一定去看看。然而,夜却真的很漫长,漫长得像一场朦朦胧胧反复做着却醒不了的噩梦。它让我第一次认清楚了疼痛的真实模样。它不是一句话,一块糖就能解决的。它更像一团包裹着我的湿漉漉的棉絮,无比比沉重却又无法摆脱。我也无法做到淡然。
  多年后的某一天,我查了查字典,字典里说:疼痛是一种令人不快的感觉和情绪上的感受,伴有实质上的或潜在的组织损伤,疼痛是一种主观感受。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是“主观感受”。说到底它不过是我的感受。它跟高兴、伤心、失落、生气带给我的都是一样的。可是,它们又那么不同,那些个感觉从未在我心底留下很深的印记,而只有疼痛,持久的疼痛深深的如印章般在我的心里盖上了它的记号,令我在今后的每一次疼痛来袭时,都会想起它,想起那一次的感觉。而有过那次经历,我也能坦然、相对平静的面对那一次次来袭。疼痛不过尔尔,它只是一种主观的感觉。它是一种成长,一种历练,一个人生路上不可或缺的东西。
  等到后来,爷爷与奶奶都离我而去,相继长眠在村庄后的丘陵地里。每到清明,我都会站在他们的坟前,去看看他们,跟他们说说话。而在我的心里有种疼痛的感觉缓缓升起时,我忽然发现:这种感觉已经在他们最后一次闭上眼睛后,永远的离开了他们。尽管它或许也曾深深的刺痛过他们的身体和灵魂。但此刻,一切都已不在。我也彻悟:有疼痛的感觉,有疼痛的生活,真好!
  天终于亮了,然而疼痛这只小兽还趴在我的肩头。母亲抱着一直哼哼的我,提了一包过节的月饼去找隔壁村里的一位老人家。“脱臼了。”老人肯定的说。然后,他让我扭过头去。他说:“娃,看那边有只鸟。”就在我转过头的一刻,我的肩膀又受到了一次强有力的疼痛的冲击。我又一次张开了大嘴“哇”地哭了起来。老人说:“好了。再动动试试。”我眼里噙着泪轻轻动了动。——这次竟真的好了。没有疼痛从肩头传来。没有了支持它继续存在的土壤,当肢体和生活又重新回到以前的轨道,疼痛自会无影无踪……
  疼痛就这样神奇的离开了我。
  那一年,我八岁。那一年,疼痛曾陪我一天一夜。那一年,我认识了什么是“疼痛”。
  (共368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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