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年里，湘西女孩的香椿树

远年里，湘西女孩的香椿树
一、

香椿树累了，只活在远年里，屹立在精神地图上。前有古人，后无来者。诗经有云：“我行其野，蔽芾其樗。”《庄子·逍遥游》曾这样说它：“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能被摹状，能被经典赞誉的香椿树，在远古的山野里，在村庄的角隅里生长并恣肆，成为文字上传承得厚重的木本植物，是有重大原因的。

香椿树是高大的乔木树木，原产中国。香椿被称为“树上蔬菜”，是香椿树的嫩芽。每年春季谷雨前后，香椿树发的嫩芽可做成各种菜肴。它不仅营养丰富，且具有较高的药用价值。人们食用香椿久已成习，汉代就遍布大江南北。古代农市上把香椿称椿，把臭椿称为樗。诗经上说的“蔽芾其樗”，可能混淆了椿和樗。但能在远古时期有这样的文字记录，就足见其历史悠久了。椿和樗的混合通用，以樗一概而论，恐怕和我们熟识的通假字一样，能在岁月的行进中，逐渐发展而清晰，也是认识过程使然。

香椿树形高大，枝叶茂盛，被视为树中寿星。人们常以“椿年”、“椿令”祝福长寿。唐代钱起的《柏崖老人》诗云：“帝力言何有，椿年喜渐长”。因椿树长寿，习惯常喻父亲。唐时牟融《送徐浩》诗云：“知君此去情偏切，堂上椿萱雪满头” 传说八仙之一吕洞宾在单州赛仙台谪居时，常以香椿木为枕。

香椿树其芽可食，芳香味浓，对人体健康起到保健作用。香椿芽在民间也能找到备受喜爱的证据。刘邦没做皇帝前就曾以香椿芽充饥，并留下‘但愿香椿长春’的美好愿望。清末，著名政治家康有为曾应张勋之邀来徐州皇藏峪会晤，峪寺僧人以盐腌香椿芽款待他，椿芽美味令他赞不绝口，诗兴大发，遂作《咏香椿》诗一首：“山珍梗肥身无花，叶娇枝嫩多杈芽。长春不老汉王愿，食之竟月香齿颊。”成为香椿芽最具高度的褒奖词。

香椿炒鸡蛋、凉拌香椿、香椿拌豆腐、腌香椿等名称，足见人们对香椿的喜爱程度，别具匠心地创造出这些吃法。

香椿在古时被视为一种灵木,传说该木能吸收和聚集天地灵气，得一放在家里，能兴家旺业。在民间被称为“树中之王”，赛过红木。其木材坚硬、色泽红润、能防腐、防虫蛀，是制作高档家具及工艺品的上好木材，人们称之为“平安树”、“吉祥树”、“发财树”。在明清时期，只有大户人家才用香椿木、楠木做家具。

香椿树是入了脾胃、入了骨髓的树，是庇佑人们安康的树，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神树，诗词歌赋便是证词。

二、

香椿树的生长，是没有地域界限的。足迹遍布华夏的山野角落。中原赋予香椿物质和精神上的宏大的内质，但还不足以全部囊括香椿树的内涵和外延，使其形象屹立在广阔辽远的天空下。湘西却有着诠释香椿的另一层寓意，这层寓意与女孩有关，并成为一种意识渗透着，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

春间二月，春风拂过枝头，香椿树枯寂的枝干上，嫩芽便悄悄地探出了头，那满带着紫红色的充满光泽泛着香气的香椿芽，便欢天喜地地站立在枝头了。此时的树木，多半是萎缩着脑袋，枝头的芽孢，小心翼翼地样子，缺乏大胆和勇气，被料峭春寒吓得畏畏缩缩。香椿芽，就没有那样的羞涩样，热烈地窜上了枝头，把春天到来的消息实证化了，免得农人被燕子的一面之词导致了判断失误，误了农事。

谷雨时节，如丝细雨，润物无声。香椿芽嫩得掐得出水，热情的俊俏模样，引人流涎三尺。通常，湘西女孩子的如莺之语便洒落在香椿树下了。她们结伴而行，簇在香椿树下，或拿着木勾，小心翼翼地以柔嫩之手粗犷之行，采集着香椿芽。香椿树的树枝，一身刚强，没有柔韧的因子，用力过猛则会折断树枝，或用力欠缺，则香椿芽遥不可及。采摘香椿芽，水做的骨肉的女子是断然不行的。想必中原地带，断然无女子能担此重任的。湘西的女孩是山魂和水魄聚合的精灵，她们毫不畏惧，不时地进行着男女角色互换。甚至有的女孩，衣袖一卷，牙咬住麻花辫，蹭蹭蹭，上树去了，吓得人瞠目结舌。女孩牢牢站在枝桠上，一手扶着香椿树，一手用木勾勾住香椿树枝，表演着采摘绝技。妮子的大胆，引得路人赞誉和担心，她能那样做，其实往往是女孩子们一句怂恿的话就促成了一次冒险。但湘西女孩子的心思是细腻的，勇敢中伴随着细密，常常满载而归。

榜样的力量是强大的。怯弱和自甘不如在湘西的山野里，找不到生长和存在的例子。看到她能那样，我咋能不如呢，一种内省就成了内心强大的诱因。湘西女孩子们就这样在耳濡目染中历练着生命，勇敢、坚强和细密，就像针脚一样入木三分地在湘西的地域上纵深绵延。

香椿炒蛋、油炸香椿，是信手拈来的烹饪名词。然而享用香椿酸菜，则是另外一种享受。技艺并不复杂，主要步骤是采摘香椿芽，焯水，切细，晾晒，腌制，一系列程序让一般人望而却步，但湘西女人却能打造并且传承。言传身教是一个蓄意的目的，女孩子从女孩到女人的过程中就被她的娘亲晓之以理导之以行持之以恒的教化了。娘就为我们打造过香椿酸菜，食之唇齿留香，余香袅袅。那木质的山野气息仿佛犹在，那情境至今还记忆里窖藏。

香椿酸菜妹妹也会做，技艺是娘传授给她的。在我不经意谈起香椿酸菜时，妹妹的话确实让我惊诧不小，我原本以为香椿酸菜就到娘那儿打止了。但我的惊讶也只不过是短暂的，妹妹也不会去做，她说她没有闲暇，挣钱才是正道。

我有些无语，香椿树正渐慢地失去深层次的人文信息的传递。

三、

掌上明珠、心头肉于女孩子来说是泛泛的形容词，湘西女孩在爹娘那儿的荣宠是形而上和形而下的统一。

在湘西，谁下生了女娃，做爹的必定在宅院附近种植香椿树。常常是六七棵，上十棵不等。香椿树喜肥沃，喜阳光，庭院附近能满足它的要求。栽种在庭院附近的香椿，也是做爹的精神养分。香椿树茁壮生长，树干通直，一寸一寸拔节，也像极了家里的女娃。春日里窜在枝头的香椿芽，和娃头上的蝴蝶结没啥不同，娃蹦呀跳呀，撒声娇，甜甜地一声爹，入了骨髓，爹喜欢得紧，赶紧抱起来，转个圈，落下一地呵呵的笑声，氤氲在时光里，惹得夕阳也驻足凝视。

娃长一岁，香椿树窜高一截，粗一围。

做爹的就在这种凝视里，释放了自己的情感。夏日，香椿树花如白雪，一串串点缀在枝头，释放淡淡地清香，在烈日下独自美丽。做爹的，会在浓荫下乘凉，会和娃讲述着口头传承的故事和谜语，言语间将远去的时光和情感续接得天衣无缝。做爹的行为看似简洁，实则意义深远，树有根水有源人有祖的渊源问题在做爹的绘声绘色地描绘中掷地有声，使数典忘祖成为一种极为深刻的不可能。

深秋时节，做娘的会跟娃捡起落地的香椿树的狭椭圆形蒴果，用上端有膜质的长翅插在白色的种子上，穿一根细签，做起一个个灵巧的风车，用嘴吹，或者放在溪流中，微缩的水车就会转动起来，一个童年就鲜活地跃动了起来。娃们一个一个地做，玩，弄碎，再做。深秋的季节，不乏感伤，但娃们感受不到，香椿树的果实，充实了孩子们的心灵，甚至是一种诗意积淀在心灵的深处，不被时间收割。

妹妹1985年3月出生，爹大喜。屋前屋后，爹种植了八棵香椿树。

起初我不懂，爹为啥要种香椿树。对香椿树有初步认识，是在小姨出嫁时。外公伐掉了生长了二十多年的六棵香椿树，请木匠打造了小姨的嫁奁。衣柜、碗橱、屏柜、木床、书桌、梳妆台，材质一律用香椿树。香椿树色泽红褐，略带金黄，刨之光滑如镜，纹理通直，花纹美观，清香宜人。这种香椿嫁奁，我还看到了好多次，我不懂是何原因，湘西女孩的嫁奁非得用香椿树，杉树、枞树咋就不行。

我问了一回爹，爹说有女必栽椿，是祖上的传教。爹能解释到这种程度也极为难得。爹也践行了这一约定俗成。

四十不惑，我真正弄清楚了香椿嫁奁的原因，用香椿树打造嫁奁是做爹娘的精神和物质二位一体的情感释放。香椿树质地坚韧，可与国际上著名的家具用材-------桃花心木媲美，被称为“中国的桃花心木”。用香椿木制作的器具，光滑油亮，色泽暗红，经久耐用。其材质细密坚韧，花纹美观，持久微香，防虫耐腐（能避免鼠咬蚁蛀，埋地百年不朽）,不渗水，可防潮，,遇水湿不变形，是制作高级家具、雕刻及工艺品、琴板琴盒的理想用材。此外，据说香椿是一种灵木，能聚集灵气，兴家旺业。有香椿木庇佑，出闺的女儿，定然婚姻幸福，爹娘的期望借物赋形。

解读到香椿嫁奁的原因后，我的心灵受到了莫大地震动，方知湘西女孩是幸福的，做爹娘的用意深远，非一般人所及。

四、

或许有香椿嫁奁天地灵气的氤氲，远年里湘西女孩的婚姻是幸运的是幸福的。无论是隔山买羊型，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型。他们婚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劳动生活，平静、简单，有着狗尾草一般的幸福。

椿萱并茂 ，是喻父母俱存，也是祝福受匾者夫妻健康长寿的常用成语。这个成语从《庄子逍遥游》中走向民间，足以证实做爹娘的希冀的深远，女儿能与丈夫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在香椿嫁奁里就是隐喻。

曾祖和曾祖母，祖父与祖母，外公与外婆，爹与娘，在于湘西的大地上，曾经在不同的时空里相濡以沫。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湘西青年男女相亲相爱，不离不弃，他们是受了香椿树的灵气呵护了的，他们一路上能栉风沐雨，因为心中生长着一棵高大神性的香椿树。

村里的老黄夫妇，都已年届七十。老黄的老婆毫无生养，老黄收养了一女娃，将其含辛茹苦养大，至今依然和睦相处相敬如宾。我无法解释老黄的心态，我只为老黄折服，为他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喟叹。

时间永远流驶，我信奉的圭臬一点点被无情地击碎，我陷入了无助和恐惧中。

妹妹准备结婚时，木质嫁奁已难登大雅之堂了，潮流已经把香椿树驱逐出境。爹用心良苦种植的香椿树，此时高大，胸径两尺，悍然地遮风避雨。爹还没有开口，妹妹说现在卖的嫁奁物美价廉应有尽有造型美观，还哪有人用香椿树打家具，真是土气。

爹失落万分，不喝酒的他破例喝了个醉意朦胧，胡话连篇，说丫头你你懂个屁。

妹妹已经被时尚同化了，她需要与大家保持一致的步调，否则你就是被口诛笔伐的异类。其实你我也一样，是一只只投其所好的鹦鹉，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说与名利有关的子虚乌有。

妹妹出嫁时，用的是大众化的嫁奁。

香椿树已然被淘汰出局，妹子不用了，爹说贱卖了吧。树贩子刀砍斧锯，一气呵成，满心喜悦，三百块，六棵血椿，转眼间从高大挺拔变成了碎木数段。爹没有在场，是我目睹了香椿树的存在到死亡的过程，我不是爹的完全复制品，我已经融入了一部分时代的物质至上的因子，我接过树贩子递来的钞票，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爹有些感伤，他的信念、希望、用心一如流水，无人能解。

站在不惑的时段，我蓦然回首，觉得爹是博大的，是令人敬佩的，他对妹妹是极为用心的。只是今非昔比，意识反作用于存在，妹子没有错，她只是学会了顺应潮流，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

香椿树的形象已死，死在时代的角逐中，死在物质至上的浮躁的流水年华里，无论是形上，还是形下，无人问津。

没有了香椿灵气庇佑的爱情，如同夹板糊弄的家具，散发出的甲醛渐慢地令人中毒，麻木理智和神经。“其新孔嘉，其旧若之何。”是诗经上的语句，一语成谶，穿越千年的历史隧道，实质性地呈现在你我的面前，现代爱情悲剧层出不穷地上演，悲耶？怒耶？憾耶？

湘西也再不是净土，神秘也不再。“郎在山上打一望”，“冷水泡茶慢慢浓”，终究成了嘴上的愉悦，淳朴、非物质爱情已然作古。我们开始欣赏我们的坦白：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并面不改色心不跳。

现代的爱情多了物质，缺了精神。有时候，我却想起了香椿树，确实空留惆怅。现实已经很难找到海枯石烂的物证了。钢筋水泥纵横的村庄，早已不见香椿树的踪影了，多了城市物质侵略的印迹，人工花园、草坪、名犬、金发、黑丝的物欲蔓延超过了庄稼的存在，人们从唾沫横飞的口水战已经到了习惯东施效颦的地步，我又能说什么呢？

一棵棵香椿树，屹立在远年的深处，从精神到物质捍卫着爱情不老不死，我有些神怡了，可我能回到远年么？可我却固执地呼唤着远年里的湘西女孩的香椿树，能以其灵气庇佑着湘西女孩们在爱情里秀丽端庄地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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