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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父亲是一团火

2021-12-23抒情散文关瑞

关瑞连着阴了几天,偶尔落点小雨,气温也随着落下来。直到今天,云才薄了许多,阳光被风吹开,远远地漂浮着,像另一场蓄谋着的冷雨。打开窗户,空气被草叶和开花的槐树打湿,房间里弥漫着潮腥的味道。阳台上的石榴结了新的花苞,不很鲜艳,但在繁茂的枝叶中……
关瑞   连着阴了几天,偶尔落点小雨,气温也随着落下来。直到今天,云才薄了许多,阳光被风吹开,远远地漂浮着,像另一场蓄谋着的冷雨。打开窗户,空气被草叶和开花的槐树打湿,房间里弥漫着潮腥的味道。阳台上的石榴结了新的花苞,不很鲜艳,但在繁茂的枝叶中间十分抢眼,甚至是触目惊心。那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红,饱满,安静,似乎有着历经风霜的沧桑和沉默。这是一棵盛开了很多年的石榴树。那些花朵总能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在窗前吐露一团一团纯粹的热烈的火红。多年以后,它的枝干开始变得粗糙,布满裂纹,有的地方已经干枯,剥落,但是到了春天,它依然发出新枝,长出新叶,开出新的花朵来,满枝头的花朵一直燃烧到初冬。枯瘦,凋零,沉寂,然后勃发,茂盛,热烈,逐渐老去的岁月,在它的血液里总是闪耀着火一样的锋芒。   看着这么一朵将要开放的石榴花,我本该踏实和惊喜,像过去那样。但是现在不,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不安和急促,好像那欲裂的花苞里隐藏着意外,它将在下一个时刻绽放一些难以承认和承受的痛楚。   带孩子回到父母家。母亲正在做饭,案板上排满馄饨,锅里飘着香菇和油菜的浓郁气息。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在这个时候坐在沙发上打盹,或者手里夹一根燃着的烟,两眼盯着电视发呆。很多年了,父亲总是让我紧张,即使他打盹,或者发呆。我知道,这样的紧张,来自他的倔强,也来自我的倔强。我们像两根干硬的柴棒,遇到一点火星,就会剧烈地纠缠在一起熊熊燃烧。我们经常燃烧,到最后都化为身心俱疲和难以愈合的伤害,可是下一次,偶尔的摩擦,还会燃烧起来。我们已经两败俱伤,以至于现在,我们在各自的内心悄悄构筑起坚硬的壁垒,面对面,也不愿意说一句话,深怕再坚硬的壁垒也经不住一次突如其来的燃烧。   母亲说,你爸前列腺炎又发作了,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尿不下尿来。我心里一紧,压低自己的目光,偷眼看过去,父亲正躺在他书房的沙发上。我没有走进书房去看看他,只是不住地小声问着母亲更多的病情和治疗细节。母亲知道我们父子俩的隔阂和壁垒,故意放大我的问询,反复叙说父亲打了吊针,还是尿不下尿来,腹部涨的难受,一天一夜了都没有吃东西。她这么大声说,也是想让父亲听见,让他知道我正在另一个房间过问着他的病情。可是因了长时间构筑起来的壁垒,在父亲生病这件事上,我仍然为母亲的大声叙说感到不安,好像那声音长了柔软而有无坚不摧的触角,会在瞬间粉碎壁垒,我的,父亲的。   父亲得前列腺炎已经有几个年头了,上了岁数的男人得这种病很普遍。他自己也没有太当回事,每天吃晚饭的时候,照例要喝几杯药酒。他经常给别人说,他的精神全是靠每天的这几杯药酒撑着。酒一下肚,他的话就多了——当然不是对着我——舌头有点发硬,甚至有点含混不清。有时候,也独自莫名其妙地发笑,独自莫名其妙地说话,别人不懂,想必他自己也不懂。躲在壁垒的这边,我暗暗伤感,为他的衰老,为他渐行渐远的张扬和活力。   我一直以为,父亲是火性的。那团火,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在他的血液里骨子里燃烧。前几年,一位作家要写一本反映“反右”时期被下放到酒泉夹边沟农场劳改的“右派”情况的书。受他之邀,我搜集整理了父亲在“反右”其间挨整的资料。尽管自懂事以后,我就知道父亲是“右派”,也时常听他在酒后片言只语讲一些曾经在劳改农场的经历,但是这次,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深入地了解了他的那段历史。我无法对那段历史做出什么样的评价,但是在他的严肃的沉重的叙说中,我认定父亲天生是火性的。年轻时候,他似乎总有燃烧不完的激情,而这样的燃烧,差点让他化为冷寂的灰烬。因为燃烧,他成为省委组织部第一个“右派”,先后到十工、夹边沟、明水等几个农场劳改。在农场,他被迫干重体力活,住地窝子,饿肚皮,还承受精神上的凌辱。许多“右派”不堪凌辱,在深夜自杀;或者饿死。父亲实在记不清他亲手抬出去埋掉了多少难友的尸体。即使这样,父亲骨子里的那团火依然熊熊燃烧。也许,正是那团火,父亲始终不屈不挠,顽强乐观,才得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活到了今天。在整理谈话资料的时候,我很强烈地意识到,年轻时候的父亲,被火烧毁了人格和前途,也被火拯救了生命和尊严。   从小,父亲对我就很严厉。他火暴的性子,使我一直很怕父亲,从心理上和他无法亲近,甚至排斥。这隔阂持续了几十年,直到现在终成一道坚硬的壁垒。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不说话。确切地说,是我不愿意和他说话,害怕和他说话。一说话,我就感到自己被他的耿直和倔强伤害。在他面前,我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我知道这样做,父亲一定很伤心,也很难堪。但是,我无法在他面前打开我自己。多少次,因为一些不得不彼此交流的问题,我们试图敞开各自的心扉,但是同样的坚硬和倔强,让我们很快摩擦起火,把整个家烧得不成样子。我们争吵,声音一个比一个高,母亲哭着拉这个劝那个,说你们的声音把房顶都掀翻了,出去还做不做人了。每一次争吵,都让壁垒更加坚硬。   有年秋天,我们争吵过后,我领孩子回到自己的小家,一个星期没有回父母家。父亲等猛然升高的血压降下来后,和母亲去了长沙弟弟家。一去就是三个月。这期间,我生病住院,没有给他们说。每天早上送孩子去幼儿园,然后到医院躺着打吊针。我很沮丧,不断重新审视我和父亲的关系,除了他的火性,以及我和他惊人相似的倔强外,我理不出别的什么头绪来。   他们从长沙回来后,得知我住了几个月的院,父亲更加沉默了,不住地抽烟咳嗽,不住地闷头喝酒。母亲说,几次父亲想问我的病情,但是又不好直接问我,就让母亲问。我说了,母亲再转告给父亲。我从老中医那里找到一个偏方,记下来,四处寻买中草药,还有一味没有买到。母亲知道后,背着我在父亲面前提说起。父亲几乎走遍全城所有的中医药店,终于买到那味奇缺的草药。他把它放在我常放水杯的地方。从母亲的口里,我才知道他为我四处寻药的真相。但是,我们依旧不说话,依旧坚守着各自的壁垒。   我总是在想,我和父亲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矛盾。绞尽脑汁,也没有找到答案。或许根本就没有答案。父亲的耿直和暴烈,构成了他火一样的性格,也让他的确从某些话语上曾经伤害了我。那些话语,在当时像一根根芒刺,穿透了我的皮肤和肌肉,直抵心灵深处。出于对父亲一贯的畏惧和由此产生的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我同样不依不饶,用话语刺痛着父亲。我们站在各自的壁垒上,嗖嗖嗖,不断向对方发射语言的毒箭,直到弹尽粮绝。干柴被火化为灰烬,父亲的血压陡然升高,我也负气出走。事件之后,我们的表现又是惊人的相似。他一方面积极乐观地看待刚刚结束的父子之战,努力平和自己的心情,让血压回落;一方面通过母亲来频繁过问我出走后的生活和工作。我也一方面担心着父亲的血压,深怕他承受不住来自儿子的打击而一头栽倒,一方面也为自己的不敬言行暗暗愧疚。一段时间后,等心情平静下来,我重新回到父母身边,从他习惯了的特有的严肃表情里面,我看不到他对我的责怪和不满。我们彼此不说话,各做各的事情。其实我们在承认着自己内心的壁垒的同时,也小心翼翼,尽量不去碰撞对方,以致燃起新的烈火来。为了让这个家获得更多的安静和温暖,我和父亲心照不宣,把那些一遇到火星就能猛烈燃烧的尖利的芒刺和干硬的柴棍艰难收藏起来。   父亲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寄养在舅舅家。十几岁就参加工作,独自走南闯北,独自舔舐风云变幻之后留下的伤口。他缺乏父母的爱,但对爱有着自己的理解和表达方式。在他呈现出来的方式里,我看不到温存,看不到柔软,只有严肃,坚硬,和火一样的暴烈。其实,火也有温柔的一面,只是我没有看到。很多次,都是事后母亲告诉我的,父亲对我的浓浓牵挂和细致的关心。我无法看到他的这面,冲突太多了,他不得不隐身而去,在我的背后默默表达着他对儿子的关爱。   现在,我的孩子已经四岁半了。我总是尝试着来鼓励她,即使她做错了什么,我也不责备,只是给她讲道理,引导她来分辨一些是非。经常受表扬和鼓励,难免让她觉得自己很好,应该受到宠爱,就任性。为此,我的做法引起了家人的非议,认为我太娇惯孩子了,对孩子的成长不利。在不以为然的同时,我承认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从小就对我产生畏惧感。我想从我自己所经历的阴影里面走出来。没错,我在这里使用了阴影这个词。我从小到大,记忆里面似乎没有受到过父亲的夸奖和鼓励。他对我的严厉,体现在对我在成长道路上每一个脚印的不满上。考试拿了满分,作文发表了,当了班干部,选上了优秀学生,以至于后来参加工作评了先进,获得了什么奖,赞美之词溢满全身,唯独父亲不会夸奖我,指间夹着香烟,端坐沙发上,一条一条,指着我的毛病我的不足,甚至当着外人的面数落我,多次触及我的自尊,叫我灰头土脸,很不自在。他为什么对我这么不满意呢?我想不明白。但结果是,我越来越畏惧他,自己有什么事情也不再愿意给他说,即使后来我取得了一些自我满足的成绩,也不愿给他说,我怕被他泼冷水。事实上,冷水泼的太多了,我对自己已经渐渐失去了基本的判断,我在潜意识当中总是在不断地否定自己,使自己的内心充满无法排解的矛盾。但是我又不甘这样自我混沌下去,迷失下去,便努力走出他无时无处不在的否定的阴影,是拒绝,也是反抗。尽管我现在明白,父亲对我的不满和否定有他的良苦用心,是想让我做的更好,更有出息。但是,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做法,它伤害了我。所以,对我的孩子,我采取了截然相反的方式。   今年已经七十岁的父亲,身体一直很好,除了吃点降血压的药,几年都不进一次医院。他说他年轻时候吃了很多不该吃的苦,耽误了很多不该耽误的时光,他现在要好好活着,争取把遗失在年轻岁月里的那段时光追回来。他给自己的书屋起名叫“可追书屋”,取“逝者已远去,来着犹可追”之意。远远地,我还是得承认我其实一直站在他的乐观和开阔的光芒里。那光芒因火而多了几分明亮,几分炙热。几年前,我受到了一生当中最大的一次挫折,我几乎爬不起来,精神临近崩溃,身体日渐消瘦。父亲托母亲带给我一张字条,是他亲手写的,“风物长宜放眼量”。捏着字条,我琢磨良久,终于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力量。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十几年前的一件事。那年我高考落榜,受到了难以承受的打击,回到家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把书桌上对成小山似的课本和参考书一股脑全部摔掉,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这时候,父亲推门进来,伸出手一把把我拉起来,说,你是个男子汉,要振作一点,这次没考好,还有机会,我相信你明年一定能考上大学。那天,他带我去郊外的田野散步,一路上他给我讲着他年轻时候度过的艰难岁月,一直到月上枝头,晚风习习。至今,我依然清晰地记着他拉我起来的那只手,干瘦,温暖,有力。   父亲被难以言说的疼痛折磨的精神委顿,终于接受我们的说服,进了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化验,确诊是前列腺增生导致急性尿潴留,得先及时导尿,以免发生新的病变。护手为他插入尿管,浊黄的尿液顺着尿管缓缓流出来,父亲的脸上才渐渐舒展开来。我站在床边,分明感到了父亲的不自在,他像个孩子一样,被白色的床单覆盖,愈发显出身体的微小。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不再是一团火,安静,平和,还略带几分羞涩。尿液很快装满尿袋,我找来一只瓶子,蹲下来接尿。浊黄的液体透过玻璃,把别样的温热传递给我。那一刻,我想哭。我真切地感到了来自父亲体内的温热,那温热足以在顷刻间融化我心中的所有壁垒。很多次,我总在反复设想这样一种情形,日益年迈的父亲终有一天会躺倒,而那团火依然猛烈燃烧,我将以何种方式来靠近他,我怕两败俱伤,最终在我心头留下永远的愧疚和遗憾。而现在,所有的担心都被窗外微凉的风和握在手里的温热融化、驱散。我做到了,父亲也做到了,我们再次心照不宣,悄然拆除了各自的壁垒。父亲收拢起他那团暴烈的火,呈现给我水一样的温顺和平静。那时,阳光透过薄云和迷尘,像鸟那样,轻轻落在父亲的脸上。   积蓄已久的尿液排完了。父亲脸上露出了些许微笑。医生说,他这病时间很长了,现在出现急性症状,需要住院进一步检查治疗,“也许要做手术”。父亲神色立刻凝重起来,我们站在床边劝慰他。良久,他说他从来没有住过院,一说要住院,紧张得很。坚强了一生,燃烧了一生,现在,蜷缩在床单里的父亲,被病痛折磨的父亲,第一次对儿子说他很紧张。在他渐渐化火为水的过程里,我看到他开始彰显出生命里必然的脆弱。这脆弱让我有些震惊,几乎无法接受。毕竟,它来得有些突然,让我措手不及。这就像突然打开了一扇陌生的门,门外的一切都远远超出我惯有的想象力和承受力。我在病房外站了一会,才慢慢回过神来。是的,父亲的生命如火,熊熊燃烧,能照亮半个天空,但当他衰老了,那团火会渐渐平息下来,一阵风,或者一片云,都会将它化为水滴,像初生的孩子那样,轻柔,安静,胆怯。他的坚硬,他的暴烈,他的耿直,在此时,被水滴穿,被水覆盖。我紧紧握住他的脆弱,不想放手,生怕一放手,它们将永久占据父亲生命的所有角落。   站在住院部走廊的尽头,我的眼眶很快湿润。哀伤的,也是欣喜的。为生命最终的脆弱而哀伤,也为我和父亲之间那些僵持已久的壁垒顷刻荡然无存而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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