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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半拉牛

2021-12-23叙事散文霍名夏
半拉牛半拉牛这人,有点儿意思。许多年过去,一提起这个人还是觉得亲切,恍惚间若在眼前。半拉牛本名曹明军,小脸,小眼,小脑袋瓜子,可别小瞧了他这一套全带挂的“小”零件,实际上,生猛得很,十分质朴憨厚,标准的农村车轴汉子模样,跟小和尚一样,说话就……

半拉牛

  半拉牛这人,有点儿意思。许多年过去,一提起这个人还是觉得亲切,恍惚间若在眼前。半拉牛本名曹明军,小脸,小眼,小脑袋瓜子,可别小瞧了他这一套全带挂的“小”零件,实际上,生猛得很,十分质朴憨厚,标准的农村车轴汉子模样,跟小和尚一样,说话就笑,也是一身铁疙瘩肉。为什么叫半拉牛?当然说的还是力气,山场上除了集材拖拉机,近些的原木原条,有时候也雇佣附近农村的牛来拉,而曹明军,就相当于或大于半拉牛。

  曹明军是土生土长的松江人,父亲是林场工人,我去塔河农场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木头班长。后来我加入了木头斑,天天在一起,呼哟嘿哟抬木头,呼天抢地,呼风唤雨,呼之即来,也就成了铁哥们。干起活来,横七竖八一大堆木头,一会儿就会被我们七八个汗流浃背的小伙子弄成小山一样的木头垛了,这都是力气的功劳。当然,没有半拉牛不行,没有我也不行,一个带领大家干活,一个吆喝着如何干,指挥着大家抬脚往哪走,到哪放下,歇气不歇气也得听我这个喊号的说了算。

  干活的事就不说了。诸位在这个系列的某篇已经见识过。

  这里说一下爱情。

  说半拉牛这伙计有意思,首推爱情。爱情也需要想象,没有想象就没有爱情。想象是那个时候在小伙子和大姑娘——尤其是小伙子在对姑娘喜欢和记忆的基础上,在脑海中创造新的神话和形象的思维过程。比如说半拉牛,他在这一过程中就常常耽于幻想,而不敢或者说轻易找不到表达方式,由于情况不明,也不敢表达。我在爱情方面几经锻炼,有点经验,虽不成熟,也有几分底垫。我瞅明白了,半拉牛对食堂那个俊姑娘是真有意思,那姑娘挺俊,一身学生装,一身学生气,不仅半拉牛,小伙子们的第一感觉都挺好,都满意。

  半拉牛算是看明白了,那个叫“刘大眼儿”的姑娘打人,长得俊,如果小伙子不喜欢漂亮大姑娘,那准是缺心眼,或者干脆就是个瘭子。半拉牛心里挺激动的,觉得“刘大眼儿”哪哪都好。从外观看,刘姑娘是行,不是一般地行,特别带劲。可半拉牛就不行了,不是一般的不行,差得太远了,无论长相还是家庭,根本不般配。可是半拉牛迷上了呀,咋整?常常在山场上抬着抬着木头,忽然眼睛就直了,力气也没了,或者突然袭击般地高兴起来,又叫又跳,这两样都不符合他的特点,他的特点是从来不吭声,光知道干活出力。你说这不是因为爱一个人而不得快要魔症崩溃了的前兆么?

  “刘大眼儿”,姑娘真不是白给。长得那个俊俏,真是少见的白是白,红是红,有红饰白,白里透红,食堂的五个姑娘人称“五朵金花”,可以说是集中了塔河农场姑娘们之中最最漂亮的精品大成。一个“大个吕”,一个“小李燕”,一个“蓝大胆”,两个“刘大眼儿”。其中之一的“刘大眼儿”,是个山东姑娘,叫刘玉凤,投奔桦树的姑姑到了塔河农场,长得也贼漂亮,只是说话胯点儿,一口山东腔。另一个“刘大眼儿”,叫刘新梅,便是令半拉牛相中心仪,使其山上山下日日夜夜甚至于时时刻刻倍受鼓舞又倍受煎熬的那个刘姑娘。刘姑娘父亲是临江铁路机务段的火车司机,她弟弟也在我们农场。两只大眼睛水旺旺的,奇大,有点儿像花鼠子的大眼,一瞅人就忽闪忽闪地,摄人心魄,两条大辫子,油黑锃亮,有时候上厕所从我们宿舍窗户外面过,娉娉婷婷,有形有款,大辫子一左一右有节奏地在腰身下摇摆,有时候也敲打一下丰满的臀部……

  半拉牛只差没疯掉了。

  看得一双小眼睛直了又直,呆了又呆。

  我们就哈哈大笑。偶尔会笑得刘姑娘在窗外一惊,莫名其妙地愣住一下,随后便逃也似地跑进木板厕所或直接跑回食堂了。我们笑,半拉牛也不恼,只有些没看够的样子,脸红,不语。笑大发了,就突然怒道,笑个屁!笑个屁!我们木头斑因为干活是计件,就那些活,干完就下班,因此许多时候回到农场日头还老高呢,半拉牛就常常有事没事往食堂跑,希望找个机会跟“刘大眼儿”对个话,调个情什么的,可惜,“刘大眼儿”躲他远远的,一点一滴机会都不肯轻易给他。半拉牛就转而讨好掌管食堂的陈师傅。陈师傅也是四川人,赤红脸膛,脾气大,姑娘们都怕他,活儿干不好就骂,常常骂得风声水起,鸡飞狗跳。时间久了,半拉牛感觉到自己下的基本全是无用功,再上山,干活时既不喊叫,也不跳了,一反常态地闷着头,似乎把全部的力气和能量都发在抬木头上了,偶尔休息,也是一个人呆呆地呆头呆脑地抽烟想事,又像是根本什么也没想的样子,仿佛整个灵魂都早已经出窍,不知游荡到哪里神痴去了……

  很可怜的样子。

  有一天,半拉牛突然找到我。那时候已经下班回到农场。他见屋里有人,不方便,欲言又止的样子,把我拉到外面,吭哧了半天,也没说他到底为啥找我。只是一个劲儿地让我续烟。烟是好烟,迎春牌,当时最好的香烟,0.28一盒。我奇怪地望着他,说你啥事呀,整得这么神秘兮兮地?说呀,说吧。

  半拉牛就说了。

  半拉牛的意思和宗旨是,无论如何,希望我帮他一把。他实在是受不了啦。如此这般,平时说话都有点儿费劲的半拉牛,几乎整整说了二十分钟,前前后后,合盘托出。他说他听说了我帮助松江姜医生和他对象和好的事,希望我帮他整一篇情真意切的情书,看看能不能感化或者说感动“刘大眼儿”的芳心。这一任务或求助无疑是异常艰巨的,几乎无法完成。姜医生跟阿华的爱情,人家那是有前因后果的,也就是今天所说的有相当浓厚的爱情基础,半拉牛这个有啥?啥也没有嘛。非但没有,人家刘姑娘一见他到了食堂还赶紧躲避,唯恐避之不及嘛。

  唉……

  不过,也得试试呀。谁叫你是铁哥们了呢。不能见死不救,万一疯癫掉了呢,怎么办?我告诉半拉牛,我理解,我真的理解一个人爱一个人时的那种疯狂又无奈甚至于可以叫人瞬间崩溃的心理。可是——呵呵,中国人就愿意在这个可是或者但是后面做文章,这一转折,话不明说,但什么人都明白后面的话才是真话,也是重点。我告诉半拉牛,忙,我可以帮,必须帮,情书,也肯定写,而且要一炮击中要害。否则,还不如不写了,尤其是感情方面的东西,一旦弄夹生了,油腻了,皮条了,想改正都没有机会了。所以,我也就掏心窝子地如此这般地说了又说,让他静等佳音。

  不得燥动。

  其实,说这话时,尽管真心诚意,信誓旦旦,但我心里明白,自己对这事是一点信心都没有,成功率预计基本等于零。但头拱地也得帮呀,不然的话,要你这铁哥们干啥呢。关键时刻,能冲就得硬着头皮往上冲,爱情有时候也是打仗嘛,对不对呀。你不率先拚命占领山头,占领山头的那一个就不一定是谁了。同时,说心里话,如果我没有我的小姑娘的话,那个“刘大眼儿”便非我莫属。我知道她对我有意思,常常是飞快地瞟我一眼,脸一红,马上就是低眉顺眼的样子,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丢人事。打饭打菜时,都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多打一勺子。还有,她偶尔会把收过的细粮票趁给我找粗粮票时偷偷塞在我手心里几斤,开始我还一愣,后来就明白也习以为常了……等等吧。反正,我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我先她一步有了我的小姑娘呀。我对她什么都不能做,唯一能做和现在想做的就是,情书。

  帮帮半拉牛这个大忙。无论成败。

  在农场帮别人写这写那早已有之,习惯了。不过帮别人写情书,是一种“扮演”。功夫在于生活的深度,认识感情的浓度。就是说,必须把半拉牛和“刘大眼儿”在生活中的各种角色的客观生活事实,汇拢到胸中,笔下,才会有“扮演“的对象,然后才能发挥我的小小优势和“扮演”天才。那时候不懂,后来知道了,十九世纪英国的现实主义作家哈代在创作之余,还曾替那些不识字的农村姑娘代笔写过不少寄给情人的书信。所以,在下笔“扮演”半拉牛前,我愈加关注“刘大眼儿”平时的一举一动,一顰一笑,甚至于喜怒哀乐,分析其内心世界和感受,以期望掌握她心灵的钥匙。虽然年轻,我也懂得,只有掌握了人的心灵之钥,也许才能在不可能之中寻找到可能……

  这一招,看来是颇见成效的。由于我在后来操刀代半拉牛书写情书时在内容上成功地“扮演”了处于两个不同级差的男女人物,大姑娘,小伙子,一会儿半拉牛,一会儿“刘大眼儿”,“饱尝”了他们不可或缺的情感生活中的敏感点及其欢乐或痛苦,也痛饮了他们在农场生活中各自不同的悲苦与无奈,虽是假想模拟中的“爱情”,但由于笔下进入对各自“角色”的体验真切,达到了——呵呵,也许吧,达到了今天看来应该是美学意义上的“真”,就像如今写小说一样,把根本没有的事写得活灵活现,跟真的似的,就成了。

  回想起来,当时我在情书中“扮演”的不仅仅是半拉牛,如果那样,估计是很难打动“刘大眼儿”那颗早有一定戒备的芳心的。必须在情书中双方都“扮演”,就跟写小说里面的人物一样,一会儿是英雄,一会儿是窃贼,让英雄说英雄话,窃贼说窃贼话,其心理状态几乎与自我的真实经历、感受别无二致。好在我跟我的小姑娘有亲身感受,写起来得心应手,可以达到一语中的之特效。一封情书,将半拉牛的感情与“刘大眼儿”的感情一起感受,不论是受苦、甜蜜、成长或死亡,在精神上必须与之同行,从而达到俘虏芳心之目的。

  这不成了么?

  后来半拉牛是怎么把这样一封情书交给“刘大眼儿”的,不知道。反正第一时间坐在农场后边一堆木头垛上读了开头几句话,半拉牛就开始忍不住浑身颤动,一直颤动到看完,厚厚一沓子信纸都没折叠,就忍不住又看,看得汗流满面,泪流满面……好像他已经真的体验了一次爱的情形一样。由此看来,情书描述中设身处地的双方体验感受,并非多余,也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此中的学问也大有探索的余地。

  后来的事情就轻松了。我真的没敢想会这么轻松,一蹴而就。那以后,每天下班回来,半拉牛又往食堂跑了,跑得更勤了。在山上干活也是一包劲儿,再后来晚上就开始打扮了,夜幕还没降临,半拉牛就开始刻意地打扮自己了,初夏的时候,上身穿一件雪白的白花其布衬衫,下身常常是穿那条平时不太舍得穿的蓝料子裤,白色的球鞋也咬牙穿上了,看得出来,他太珍惜和重视这即将到来的“爱情”初恋了,为了心爱的女人“刘大眼儿”,他换上了这一套平时根本不易看到的行头。这么一收拾,外观上看,半拉牛小伙是行,不是一般地行,那是特别带劲。

  女人比什么都重要。

  后面约会的事就不得而知了。那时候,一对恋人很可笑,即使天完全黑了,也是男的在前边走,女的在后面跟着,好像他们并不认识,也没有什么关系。半拉牛后来说,第一次,他怕“刘大眼儿”胆小,走一走停下来等一会儿。“刘大眼儿”看见他停下来,她也停下来,不敢接近,很怕农场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同学熟人或者小和尚看见。初恋本是甜蜜的,然而半拉牛和“刘大眼儿”的初恋是又激动又苦涩……

  再后来,就不必说了吧。反正半拉牛自此以后是天天晚上出去,风雨无阻。回来的时候,一般都在午夜前后,最晚一次记录在案的是,好像竟一夜未归,不知道他和自己心爱的姑娘“刘大眼儿”到底在哪儿猫了一宿,如果不是第二天早晨姑娘要起早回食堂做饭,极有可能两个人就那么一直猫下去。这种可能是存在的。

  俗话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了个好媳妇。爱情有时候就是如此奇妙和理不清。一封针对“刘大眼儿”心尖子去的情书,竟连写情书的人都感到出乎意料和不可思议,许多看上去根本不搭调的一对,嘿嘿,一夜之间竟成了棒打不散的鸳鸯,看样子半拉牛娶个“好媳妇”的渴望指日可待,跌破了许多农场预言家的眼镜,这种例子不胜枚举。

  严格意义上讲,半拉牛并非赖汉,他有自己的长处和优点,比如那一膀子力气,比如义气,只是长得差点,不善交谈而已。这就要了命,谈恋爱,首要的是“谈”,然后才能“恋”,也才可能有“爱”。爱情之外,其他国事家事相信莫不如此。没有谈,一切不可能开始……天亮时,半拉牛回到宿舍,一双小眼睛熬得通红,走道看上去都有点打晃儿,脸膛却是给窗外初升的太阳斜照得满面红光,春风得意。前所未有的半拉牛,动了姑娘的心可就不得了,冲我神秘地笑了又笑,双手抱拳致意,一副得胜将军模样……呵呵。

                      09-2-1于歌谣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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