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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雨燕

2021-12-23叙事散文敬一兵
永远的雨燕■敬一兵不管白天还是夜晚,无论母亲用粗糙的手触摸了多少次,两只雨燕都没有因为光线的改变,或者手的触摸带来的恐吓,停止它们贴了垂柳枝条飞翔的姿势。即便暴雨来临,燕子的羽毛上也没有溅上一丁点雨水。所有担心的结果都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实,……
       永远的雨燕

           ■敬一兵

  不管白天还是夜晚,无论母亲用粗糙的手触摸了多少次,两只雨燕都没有因为光线的改变,或者手的触摸带来的恐吓,停止它们贴了垂柳枝条飞翔的姿势。即便暴雨来临,燕子的羽毛上也没有溅上一丁点雨水。所有担心的结果都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实,让我有了充足的理由相信,只有绣在母亲手帕上的雨燕,才会如此专注于自己的飞翔姿势,斟酌翅膀展开的角度,酝酿飞行的方向。绣在手帕上的雨燕,轻易就能躲过一场又一场暴雨。躲过一场暴雨,就是躲过了一场直指雨燕生命的浩劫。于是,为雨燕提供了庇护的母亲的手帕,在我的眼睛里,就成了通向母亲内心世界的一条途径。

  我在母亲身边的那几天,天天都出太阳,于是我们就天天出去晒太阳。冬天的太阳很宝贵,暖融融的,呈现出呼吸的景象。母亲照例又要拿出这张手帕,用手代替老花的眼睛,细细阅读手帕上的雨燕。金色的太阳落在手帕上,两只雨燕立即就有了鲜艳的色泽,呈现出幸福的模样。这个印象,来自于那些被选中的丝线,凭借精细的针角和缜密的刺绣,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愈发清晰地显现出它们必须把两只在明天就会老去的燕子,从坎坷的岁月里,小心翼翼迁移到没有寒风、冰雪、雨水和雷电滋扰的手帕上,使之永远不老地一直飞翔的坚定决心。微风中一片叶子,落在了母亲的手帕上,被丝线挂住了,这让我母亲的抚摸,不得不产生了一次停顿。这片叶子停留的地方,恰恰就是我母亲一生中最难以忘记的一个时段。孩提时代母亲就试图告诉我关于雨燕的事情。可惜那个时候,我的注意力,被树上的小鸟,手中的弹弓,还有玩的铁环和纸飞机分散了,只记得这两只雨燕,是母亲的一位同事,后来又成了我的干妈精心绣好后送给我母亲的。再后来,当母亲认为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倾听她陈述的时候,我却跨越万水千山到异国求学,从此很难有机会回到母亲的身边了。我离开母亲已有四十三年了,两只雨燕也在母亲的手帕上飞翔了四十三年,直到这次我回到母亲的身边。现在我才知道,两只雨燕之所以不愿意飞离这张手帕,是它们和我母亲一道,等待着我的回归。

  母亲说,这两只雨燕是到西昌“五·七”干校的前夜,干妈亲手绣好后送给我们的。母亲和干妈这一对真挚的朋友,在分离时彼此的拥抱中,慢慢抽出自己的手,很是伤感,以至在西昌我在母亲的身边入睡后的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都要拿出绣有雨燕的手帕,久久凝视。现实里的两只雨燕已经分飞在不同的天际中了,可手帕上的两只雨燕,却依旧亲密无间地飞翔在一起,这让母亲凄切如寒蝉的心,多少有了些安慰。一张手帕就是干妈的心,干妈是用这手帕来寓意无论我母亲走多远,母亲如燕子一样的身影,永远都驻足在干妈的心里。同时,干妈也是用两只飞翔的雨燕,来暗示她的孩子和我也像燕子一样,永远都无忧无虑地自由飞翔在没有喧嚣的天空里,寻找属于我们未来的美好理想。

  母亲的语言很质朴,这一方面与母亲不善言辞和写不出洋洋洒洒的文章有关,另外一方面也与母亲性格内向为人低调有关。所以,要想从文字或者语言上追寻母亲的内心踪迹,无疑是走进了死胡同。母亲的感情,思念,对干妈这个难得一遇的知音的珍惜,不在语言和文字里,更多的是存在于她的手的触摸过程中。母亲的手继续在手帕上抚摸,摸到两只雨燕的时候,母亲的手指移动特别缓慢,特别温柔,深怕抚摸的动作过重,惊扰了雨燕飞翔的注意力。惊扰了雨燕飞翔的注意力,大概就会让雨燕出现慌乱的情形,从而影响到它们选择停靠在我母亲情愫枝头上的位置,导致我母亲对干妈随了雨燕驻足的这个位置而展开的章节,出现不清晰的现象。我小心翼翼坐在母亲身边,大气都不敢呼吸一口,等待着母亲用她的手指,慢慢把记录在雨燕身上的记忆整理出来。

  直到此刻,我才彻底确定,母亲抚摸雨燕,就是同雨燕进行一次真挚的谈话。我还来不及猜测母亲是用了怎样的手指语言,才说服雨燕完全相信,在手帕上的飞翔是绝对安全的这个问题时,母亲已经把她同两只雨燕交流过无数次的谈话内容说给我了——这两只雨燕,一只是你的干爹,另外一只,是你干爹干妈的儿子,也就是比你大十一岁的哥哥。母亲接着说,干爹在成昆铁路修建中是负责打眼放炮的技术人员,在贯通沙木拉达这个世界铁路史上最长的隧道时,因为排除“哑炮”,身体不幸被炸成了碎片。当干妈不远千里赶来,在我母亲的搀扶下抵达事故现场时,迎接她的是被铁道兵战友收存在麻袋里的干爹带血的衣服。干妈泪如雨下,痛苦万分但却十分坚定,她向了装有丈夫遗物的麻袋深深鞠躬,然后在如血的夕阳下,一汪泪眼拉了我母亲的手对队长说,我会把我的儿子托这位同事交给你们,让他像他爸一样,当一名放炮工人!不久之后,干妈的儿子来到西昌找到我母亲,母亲便按照干妈的托付,把干妈的儿子交给了铁道兵施工小分队队长。一年后,干妈的儿子也不幸在施工中牺牲了。噩耗再次把干妈带到了沙木拉达。望着躺在木板上被白布重裹的儿子尸体,干妈伸出颤抖的手抚摸儿子的脸,久久不愿停歇……我的母亲,还有干妈儿子的那个施工队的全部战士,都哭了,哭得很伤心。干妈一边摸着儿子的脸,一边呢喃道:儿子,你是,是妈妈的,的骄傲,妈妈不怨天,不,不怨地,谁,谁叫咱们是,是铁道兵的,的家属呢。干妈还是没有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而是将悲伤压抑成了呜咽。孩提时代的我,在那样的场景里,并不知道如果说嚎啕大哭是一种犹如千丈瀑布一泻而下的悲哀,那么发自心灵深处的呜咽,就是更加深沉刺骨的哀痛。这样的哀痛,能耗干人周身的血液,使原本温暖而又深情的心灵,彻底破碎。那几天,母亲整日陪伴在干妈身边,看着干妈一次次拿出干爹和她儿子的照片,呆呆地用手抚摸,并一遍遍对着照片呢喃:你们说过,等铁路修好了,要带我坐火车……

  我就是在干妈的呢喃声中,被母亲牵了手走到干妈面前,然后跪下,听从母亲的吩咐,大声对了干妈郑重地叫了一声:妈妈!

  我知道母亲给我说干妈的经历,是要我在工作之余,腾出尽可能多的时间去照顾干妈。

  母亲的话音停止了,但她抚摸的动作还在继续,手帕上的两只雨燕,还在不停地飞翔。干爹和我的哥哥就是两只不会停止飞翔的雨燕,他们就在成昆铁路的边上,默默地注视着我,听着我的呼吸和心跳。我的两位母亲就是两只雨燕,她们是在用不停止的飞翔动作,教我学会体味美好,体味真情,体味自然,用一颗悲悯的心,善待我身边的一切事物。从来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这样,让我感觉到手帕上两只雨燕的飞翔,是如此的优美。燕子飞翔的姿态越优美,我的两位母亲的心也就展示得愈加优美,还有什么比母亲无私的心更温暖,更伟大,更优美的呢?

  我的两位母亲,在我一天天成熟起来的时候,也悄悄走进了她们的晚年。她们的晚年,就是她们化成雨燕继续飞翔的精神世界。虽然现实当中,两位母亲因为困于世俗的肉身,无法迈动脚步彼此靠近了,但从她们灵魂里起飞的雨燕,却在比翼齐飞中,靠得很近很近。她们化成雨燕在手帕上不愿停歇地飞翔,是因为她们依旧感觉到自己还没有完成母亲的使命,没有完成使命的雨燕,又怎么会收住自己的翅膀,半途停靠在枝头上或者屋檐下呢?这样的事实,让我每每一想起来就会泪流满面。我的母亲我的爱。是的,爱是我飞翔的动力,是我面对这张手帕,面对我的两位母亲,我发自内心说出我的两位母亲,我就是你们孵化和抚育的一只小乳燕,即便我时刻都梦想着像音乐一样,振翅飞到连太阳光都无法抵达的地方,但我永远也飞不出你们无私的胸怀这句话的全部感念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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