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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与野草为伍的岁月(修改稿)

2020-09-17抒情散文柯英
夏天到来,我愈加怀念野草的气息。时不时想起一个满身草屑的乡下少年,掮着遮蔽了他身体的草筐,踏着夕阳,磕磕绊绊地行走在田埂上,两颊的汗泥涂花了一张变形的脸。与野草打交道,曾是乡下孩子的日课,就像今天的孩子放学要写作业一样自然。那时,家里刚养了

夏天到来,我愈加怀念野草的气息。时不时想起一个满身草屑的乡下少年,掮着遮蔽了他身体的草筐,踏着夕阳,磕磕绊绊地行走在田埂上,两颊的汗泥涂花了一张变形的脸。
与野草打交道,曾是乡下孩子的日课,就像今天的孩子放学要写作业一样自然。那时,家里刚养了一只白色的巴克夏猪仔,跟兔子差不多大小。母亲交给我一个草筐,一把铲子,打发我每天放学后铲一筐猪草,向我许诺:等这头猪喂大了,给你扯一身新衣服,买一双白球鞋。她知道,这是我向往已久的事了。当时,我在学校武术队,参加比赛的时候,因为买不起新衣服、白球鞋被同学嗤笑,很伤自尊。为了这个许诺,我自然欢天喜地地担负起侍候巴克夏的义务。我不知道这头猪能喂多大,也不知道喂大后能值多少钱,只知道这头猪寄托了全家的美好期许。
放学后,扔下书包,就自觉地提上草筐去寻猪草。草根孩子无师自通,知道猪的最爱,田野里多的是灰条、苦苦菜、扯拉秧之类猪喜欢的嫩草,但那时家家户户都靠养猪补贴家计,近处的野草都被人铲光了,我只能跑老远的路,到少有人去的野地寻草。荒野的河滩边、浓密的庄稼地里,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窜来钻去,半天看不到一个人影,慌恐和孤寂紧紧攫住我的心,全部心思只放在快点铲满一筐草早早回家。蚂蚱、青蛙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虫子在我的手边跳来蹦去,有时,从草丛中蓦然蹿出一只兔子、飞起一只野鸡,吓得我心惊肉跳。最难捱的是蚊子的围攻,夏日田野里蚊子成群结队,黑鸦鸦一片覆盖在头顶,嘤嘤嗡嗡,叫得人心慌,手臂上、脸上、脚脖子上,但凡露出皮肉的地方,无一幸免地被这些来自地狱的魔鬼饕餮一番,血痕累累。夏日的庄稼地里热浪滚滚,野花、野草和泥土都在出汗,香甜的、酸苦的、鱼腥的气味混和在一起,温煦而醇厚,我总是在这种原始气息中有些陶醉,身上也被这样的气息浸透,每次洗衣服,一盆水都是稠绿的颜色。
无聊的时候,坐在田埂上,好奇地看那些草。我发现苦苦菜和扯拉秧都有乳白的奶汁,怪不得猪仔爱吃!有时好运气,还能碰上枸杞子、酸溜溜、野西红柿、蒿瓜之类的野味,采摘后放在水里摆一摆就能吃。但这样的运气总是极少。偶尔划伤了手指,摘一朵刺儿草的花绒贴上去,片刻就能止血。
夏天过,又一个秋天过去。草木凋零的时候,我家的巴克夏也该出栏了。卖猪那天早上,母亲在猪食里拌了比平时多两倍的玉米疹子,让猪吃得滚圆滚圆。我跟爹拉猪到收购站去,收购站门前已经排了一溜长队。一些猪撑不到收购就开始屙屎尿尿,等两泡屎尿屙完,鼓鼓的肚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人们都心疼地骂:“猪东西,早不屙,迟不屙,偏偏这时候屙,又把几斤拉掉了。”我家的猪也同样,爹也像那些人一样心疼地骂。等捱到我家的猪上秤时,已是大半个上午过去,猪也饿得哼哼直叫。一称,才九十三斤,刚好比收购标准多出三斤,爹不相信,问,这么大个猪,咋才九十来斤?收购站的人说,你这是个草壳郎猪,光喂草,又不上膘,能重到哪去?我心里悻悻地埋怨,猪啊猪,你把我的多少草吃掉了,咋才长这么几斤呀!想着在田间度过的无数个孤单的黄昏,我心里酸酸的。生活的无奈,只能以无奈告终。生猪一斤三毛钱,我们领了二十七块九毛钱,爹把九毛钱给了我,算是对我的奖赏,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劳动换来的报酬。
母亲却没提给我买新衣服、白球鞋的事,我也没问。那是一分钱恨不得掰八瓣花的岁月,父母辛苦劳作一年,还挣不够一家人的口粮。生活的沉重,只能让我们把愿望降到最低。多年后,父母亲说起那头猪,还感慨地说:“真不容易,缺吃少穿的,还能喂大一头猪。就那么几个钱,真是全家人的救命钱。”
大包干那年,我家有了一匹马,割草的活儿又无可奈何地落在我头上。那年我刚十二岁。
父亲给了我一把手掌大的小钢镰,握在手里十分轻巧。锋刃磨得锃亮锃亮,割起草来嚓嚓嚓地响,像蝗虫在咀嚼树叶,一点也不费劲。瞅中一条沟帮或一条田埂,蹲下身来,一口气就能割一大堆草。
在庄稼和树木密密覆盖的田间,我到处寻找马爱吃的芦草、冰草、稗草,从春草萌发到秋草枯黄,我几乎走遍了乡村田野的沟沟坎坎,记住了每个角落。一垄垄田埂,一条条沟畔都留下了我的足迹,看到那些沟沿或田埂被我修理得光洁无比,我觉得像是在给大地理发。再过些日子,重新走到那儿,几天不见,它们又长得一塌糊涂,便再次毫不客气地把它们修理一番,完了,还在心里说,快些长吧,我还会来看你们的。割草的活计,一直持续到我后来考上学。一个个日子,从我的刀下齐刷刷割过去,青草的气息染绿我的记忆。那把小钢镰,早已磨得只剩下二指宽,如初三的月牙一般,至今还锈迹斑斑的挂在我家草房里。
一把把鲜嫩的野草从我刀下掠过,然后进到了马的肚子里,马便长得膘肥毛亮,人见人爱,父母依仗它,务作十亩庄稼,养活了我们一家老少。我常茫然地望着那些鲜嫩的野草想,它们如果认识我,也许早就对我恨之入骨了吧?我也常常自言自语,对不起呀,我们首先得生活。这种孩子气的对话,我不知重复过多少遍,至到今天,一见到野草,我都有说不出的歉疚和感恩。
青草浸染的岁月,教会了我以野草的方式对待生活,尽管卑微,却不失蓬勃、坚韧、泼实和无所谓得失的“草根意识”。每逢失意时,想想曾经与野草为伍的日子,总会驱散阴翳,心如朗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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