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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女鼓匠

2021-12-23叙事散文刘柠柠
遇到她,是在一片嘈杂之中。一位长辈寿终,按照老家习俗,我要去乡下过夜。在澧水流域的乡村,家中有长者过世后,生者都要在家铺张热闹一番,称之为“白喜事”。亲朋邻里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闹哄哄送亡者一程。这个仪式中,说书,是必不可少的……
遇到她,是在一片嘈杂之中。
一位长辈寿终,按照老家习俗,我要去乡下过夜。在澧水流域的乡村,家中有长者过世后,生者都要在家铺张热闹一番,称之为“白喜事”。亲朋邻里一起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闹哄哄送亡者一程。这个仪式中,说书,是必不可少的一个项目。说书,这是一个带点文气的名称。以前被称为“打丧鼓”、“打书”,说书人叫“打鼓匠”,或者说“打书的”。
我到达时已接近黄昏。秋后的田野,庄稼已经收割,就像被剥去了华丽厚实的衣裳,空旷的土地裸露在秋风里,显得有些疲惫。金红色的夕阳在深湛纯蓝的天空西边抛下最后一抹柔媚,红、黄、粉、橘,各种暖色调和谐地交织在一起。凉风习习。亲戚家门口搭着帆布大篷,晚饭完毕,灵堂门口放着两张半新四方木桌,几把木椅,两个暖水瓶。靠墙的一把椅子上放着两个搪瓷茶杯,一袋打开过的茶叶,一叠一次性塑料杯。帮忙的乡邻们把桌子收拾到一旁,又摆下一排排木椅。一眨眼功夫,灵堂门前俨然成了一个小型剧院,观众席和舞台各据一地,区分清明。观众已经在陆陆续续入座。人们互相打招呼,谈论家长里短。有的人体贴主人,担心椅子不够,自己带着小木凳。不懂事的孩子们在椅子中间穿梭追赶,遭到大人们的呵斥。生死是人间常伦。离开这个世间去往另一个世界,送行时热热闹闹也好,不至于太过寂寞和冷清。垂挂着黄白挽联的门口便是舞台了。人们说话的主题慢慢转向舞台的主角,各自猜测和讨论着,这家的主人将会请哪村哪乡的哪一位打鼓匠出场,是否有名气,“打”得怎么样。主人家的至亲说了名字,一传二,二传三,说来说去,竟然又不知道是谁了。我问身边几位老人家,今天说书人是谁,他们的口齿不甚清晰,再加上一层压一层的人声,我没有听清。是谁其实不重要,来了自会见分晓。
夜色将村子拥抱入怀,主人家亮起电灯。昏黄的白炽灯,柔和的日光灯,交相辉映,夜空中的星星自觉黯然,躲到了云层背后。观众席上已经坐满,有的人把主人家的长凳摆出来,一张凳上挤了三四人。有的人蹲着,还有的人干脆站着。灯光把夜色掏出一个大窟窿,里面塞满了一群充满渴望的人。
忽然听人说,来了,来了!密不透风的人群松动了,哗哗哗躁动起来。一行四人,在主人家的带领下匆匆穿过人丛,走上“舞台”。三男一女,一位老者面容清瘦,人群中有人和他打招呼,一看便是一位老鼓匠。两个小伙子,一高胖,一矮瘦。最惹眼的,自是那位年轻女子,二十来岁,个子不足一米六,瘦瘦小小,穿着时尚的花色T恤衫和牛仔裤,烫着时髦的金黄色卷发,披在肩头。尖尖的下巴,一双大眼。背上的鼓和鼓槌向大家说明,她也是今晚的主角之一。我和在场的每个人一样,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女说书人我见过几个,都是三四十岁以上,一幅富态精明的模样。这样的少年女子,属于大街上青春的欢笑声里。此时此景,她的出现总让人觉得不合时宜。
她和那位高个男子走到方桌旁,小心翼翼地将鼓和鼓槌放在桌上,摆到合适的位置。男子端起杯子喝茶,她转身弯下腰接好音箱电源——现在说书也在一日日现代化,说书人戴着扩音器,架着音箱,让每个人都听得真切。瘦小的身影,做事麻利,干脆。
做完准备事项,她端起茶杯,喝了几口热茶,打开扩音器,清清嗓子,“喂喂”几声,场子里安静了一些。一声鼓槌响,像是集合的号令,喧闹的场景瞬间安静下来。几百人屏息静气,听得见风吹过的声响。几百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打鼓匠,等待着期待中的那一声:“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大叔大伯大婶大娘大哥大姐,本人姓孙……”这高亢的一声,仿佛刀尖从每个人心头划过,却没有痛感,只留下深刻得不能忘却的痕迹。又如同刚从地里摘下晒好的棉花,温暖,柔软,把每个人的心房熨得妥妥帖帖。一串串高低错落有韵有致的鼓词,从这个装扮貌似另类的小女子口中流淌而出,滚落在徐徐的夜风中,撒在每个在场者心上。坐在前几排的是上了年纪的老者,也是乡间鼓词最忠实的追随者和评判者。他们已经不在意这个小女子的穿着是否入眼,她流畅富有神韵的语言,几乎要抹平他们脸上的褶皱,抑或让这些纹路开放成一朵惬意的菊花。每个人都确信,这个夜晚没有白来。
一段固定的开场白结束后,正头大戏上场:《杨金花夺印》。杨家将的故事在这块土地上代代相传,早已经不需要文字记载。历史上是否真有其人其事,对这些故事的传颂者而言,不是最重要的。他们只记得杨家将满门忠烈。能忠君忠国,也是他们磨不灭的一个理想。杨金花女扮男装夺取帅印,故事情节中的点点滴滴,在场很多人都能道出一二。台上的小女子挥动鼓槌,说说唱唱,青年男子是配角。说到精彩处,杨金花携了杨排风,穿上男装,骑马直奔比武校场。台上小女子放下鼓槌,或拱手作揖,或挥臂做厮打状,口中唱词变成了戏台上的念白,一会儿是英姿飒爽的杨金花,一会儿又是嚣张傲气的小将狄龙,一会儿是忠心护家反受辱的老家丁杨洪,一会儿又是沉稳智慧的包丞相。一个瘦小年轻女子,在门口方寸之间演绎着金戈铁马与爱恨情仇。伤感处,声音低回,有几位老者挥袖拭泪;说到诙谐处,众人哈哈大笑。人群中的年轻者,和鼓词有了距离,小女子还不忘用现代语言半荤半素地幽默一把。逗乐了年轻人,老年人有了微词,她不慌不忙,接着续起故事的场景。
《老残游记》中有一段:“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面对这个穿着新潮却能妙语连珠的小女子,最能体会这段描述的妙处。
恍惚间记起儿时跟着家人赶着去听人说书的情景:“听书”。那时我年纪尚小,完全是看热闹。只记得有来自十里八乡的人,夏天挥着蒲扇,冬天围在主人特意烧好的篝火旁,听得如醉如痴。灯光黯淡,蚊虫飞舞,兴致不减丝毫。一直要到夜半,风寒露冷,才渐渐散去。鼓点声声,冲淡山村的寂寞,让生者心安,对死者多一份尊重。说书人常年供职在逝者身边,多少会让人觉得有些晦气。乡下人火气大了,会狠狠骂上一句:“你这个打丧鼓的!”如今说书被统称为“澧州大鼓”,提上了艺术殿堂。前几年有澧州鼓王大赛,很可惜没有亲临现场的机会,后来看光碟,看那些来自田间地头的艺人们刻意装扮之后,在台上尽情展示自己的本事。还新创作了一些贴近现代生活的鼓词,在县城的大街小巷流传,这令人欣喜。可我总觉得不是原汁原味。可能是因为我太过恋旧,在农村生活时关于说书的场景,那些不识字的婆婆们也能熟稔念叨的唱词,镌刻在心底,根深蒂固,难以撼动。这个姓孙的小女子,又一次加固了我的记忆。
一阵急急碎碎的鼓响过后,杨金花的故事告一段落。看看时间显示,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多。主人家抱着大纸盒子出来,给在场的人每人发一包方便面。一则感谢众乡邻捧场,二则希望下半夜还能有人留下来,灵堂才不至于冷清。深夜的风凉意袭人,墨黑的天宇中嵌着稀稀落落几颗星星,越发显得高远深邃。人们说着笑着,呼唤孩子的,招呼老人的,打着呵欠的,纷纷散去。老人家们或拄着拐杖,或佝偻着腰背,脚下有些蹒跚,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各自归家去了。留下的,都是主人家的亲戚,或者是贪恋下半夜那位老鼓匠的鼓词。
主人又请女鼓匠和她的同伴去厨房吃夜宵。我没有赶上晚餐,也被请了去补上一顿饭。小女子坐在我旁边,和席间人有说有笑,说着家长里短的琐碎。见了我,满脸含笑地我打招呼。这是个让人感觉温暖的小女子,我不忍拒绝。说话间得知她是邻县人氏,二十五岁,一个两岁男孩的母亲。聊到了她学艺的事情,我问她多大开始学艺,她一脸调皮的笑,说自己读书时不上进,老师不喜欢,十二岁父亲只好送她去学说书。我说,现在年轻女子都奔了那繁华的都市去了,你小小年纪,怎么爱上这一行了?她哈哈大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好呢?吃百家饭,赶千里场,自己挣点钱,还能不看家里男人脸色,哪能全靠人养活。
吃罢饭,离席,主人安排车辆送她回家。她挥着手大声和我们告别,然后钻进了小面包车,消失在夜色中。走下说书台,她不再是那个敢违抗圣命女扮男装的杨金花,她要去抱孩子,理家务,伺弄田地。但她还会在以后的夜晚,在田野和庄稼的簇拥中,继续做一做杨金花或者穆桂英、佘太君,给寂静的山村添一些灵气。

[ 本帖最后由 zfx875206 于 2012-9-2 08:0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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