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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闺 门

2021-12-23叙事散文李兴文
初夏的天空开始兴风作雨了。风雨未至,漫天积云是浅紫、灰蓝的。河风迎面吹来,有了夏日来风的凉意。凉爽的风一吹,夏天的感觉更加清晰。有一个怪异的形象突然跳进脑子里来,那是一个叫做“闺门”的地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按照古老的仪式和程序拜谒过……
  初夏的天空开始兴风作雨了。风雨未至,漫天积云是浅紫、灰蓝的。
  河风迎面吹来,有了夏日来风的凉意。凉爽的风一吹,夏天的感觉更加清晰。有一个怪异的形象突然跳进脑子里来,那是一个叫做“闺门”的地方。
  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按照古老的仪式和程序拜谒过一道尊贵的闺门,而半生已经糊里糊涂地过去了。我的家门已经做过“闺门”了,并且,我的女儿已从这道闺门里嫁出去了,自此以后,我就认定,曾经作为尊贵的闺门的处所,我必须尽我所能将闺门的所有特征原样保留下去,因为我是很在意这个叫做闺门的地方的,因为它很尊贵。
  我自己没有拜谒过闺门的缺憾,我曾以为再也无法弥补,现在看来,我的女儿已经通过闺门主人的方式将其很好地弥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纠结消解了。不过在我,关于拜谒闺门的体验依然是一大片混沌不堪的迷雾,那种混沌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极不清晰的蒙昧世界,俨然初夏时节将欲下雨的时候彤云密布的低垂的天空。
  但是,除我之外,世上还有许多跟闺门有关的人。
  我说闺门是尊贵的,是因为我从最早的异性崇拜和异性羡慕中很好地证明了自己的性别。闺门所散发的气息、透露的信息、激活的感觉、激发的想象、产生的引力、设定的目标、抒发的宏愿,几十年来都跟我的灵魂形影不离。关于闺门,我可以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场合想起,一经想起,首先感到悲壮,然后感到我的痴迷是很沉重的,年岁渐远,我几乎背负不起。最后,我把关于闺门的抽象意义和形象元素组合成神龛一样的东西,悄悄在心里膜拜着。
  因为背负很重,总觉得自己的心并没有长大,自己年龄的增加也像蜗牛背着房子在爬。但能清楚地感觉到时光依然疾驰而去。疾驰而去的时光仿佛知道我在等待什么,从我身边疾驰而去的时候总是悄无声息的,似乎绝不想惊扰我。因为未曾拜谒过闺门我才孤单,独处的时候常常感觉有些冷,念想过重的时候总有些食不甘味寝不安眠。又仿佛百花都谢了,所有的子房里都长出应该长出的东西来了,都长大了,无可商量地遮挡了我念想中尊贵的闺门,青果的出场,证明我真的衰老了。
  那么,求教于居住过闺门的人吧,其实就是闺门的主人。
  却无人——我是说,确实没有一个人是适合我去打问的。
  每见到将雨的天空时总是这样的心怀哀婉,总会虚构一个人,在虚构出来的某年的夏天离开闺门了,当然是永远地离开了。真的不再回去了吗?她的闺门将会空着呢,还是将会派作他用呢?这个悬念太揪心了。
  一直想象居住在那个闺门里的人很柔弱,那个人离开闺门的时候正是多雨的夏天。总会想到,在大雨如注的乡间,雨雾中飘着些尘土的气息。人和雨伞是一样柔弱的,人像纤弱的海棠花,雨伞像娇弱的喇叭花。夏天的雨又急又大,纤弱的人和娇弱的雨伞都到了弱不禁风的地步。夏水蘘陵,雨过天晴,人在他乡,风韵犹存。从大河漂来的泥浆气息中,我闻到了纤弱的尊贵,从遍地浓绿的掩映下,我看到了矜持的美丽。我想,从闺门里迎娶出来的人应该就像夏天高涨的大河那样神气活现精神抖擞吧,出嫁的路上应该开着鲜红的石榴花吧,深深的翠绿,火一样的鲜红,多么热烈,多么让人激动;我想,她居住过的闺门,应该也是红色的吧,是刷上朱砂的那种红,不幽暗,也不扎眼,温暖而不燥热,热情而不浮泛。通红的朱砂刷在门板上,仿佛一座老屋旁边的石榴树上长满了将开未开的石榴花,那些石榴花很像穿上红妆的人,但希望石榴花的瓣不要薄如蝉翼,更不要太像过早临世又过早离去的杏花和桃花,那时候天还很冷,我独独怕冷——偏偏就想起桃花来,也想起黄梅戏《桃花扇》来,又偏偏,我像侯公子,出嫁的人像李香君,风雨飘摇的人世危如累卵,两情依依的人遭遇大难身不由己各自纷飞——我的脑子里全乱了!
  恰在此时,雨来了。
  仿佛,每一个雨点都是我所熟悉的。
  我以为,倾斜而笔直的雨线来自天上的另一道闺门。天上,浅紫、灰蓝,但看着看着,天上那道浅紫、灰蓝的闺门就变成了红色的,是石榴花一样的红色,是朱砂一样的红色。老式的木门木窗,当然涂染过朱砂。尘垢斑驳的门框、门板,已经看不清张贴过多少回门神和楹联了,但经常以手触摸的门扣是锃亮的,一定让住过闺门的人触摸了许多年捏揉了许多年,那一串锃亮的门扣上一定留有余香。古人说的“年方二八”太小了。后来,终于等到可以走出闺门的年龄,有一个人名正言顺地走进了她的闺门。此前,进过她的闺门的人曾经向她家“纳彩”、“纳吉”、“纳征”,然后是向他的泰山泰水“请期”,接下来将会是“亲迎”了,忽然想起,将做新娘的人真的多情美丽如香君,而将做新郎的人,太像小时候的自己,却不是自己,自己已经在心怀醋意地观看别人主演的“亲迎”大戏了。坐上大红花轿,一路吹吹打打,虽然算不上大豪大富,距离“十里红妆”也不远了——这是我的想象,并没有大花轿,只有按照尊卑贵贱的顺序一顺儿排列的豪华轿车。
  “大戏”的情节发展总是在这里中断,以后的内容再也无法接续,只好回味属于自己的哀婉了。
  有一天,一个曾经的闺门主人对我讲,她当年的闺门,墙上贴着白色瓷砖,门窗都是木头做的,涂在门上的油漆是姜黄色的,那种房屋色相在那时是很流行的。没有门扣,但有门把手,是黄铜的,用得久了,被人的手磨得锃亮锃亮的,但确乎有些旧了。
  我不相信她的闺门不是红色的,这样柔弱纤巧俊美雅致的人应该出自我常想象的红色的闺门,那么,我的想象到底是怎么来的呢?没有答案。再说,柔弱纤巧的曾经的闺门主人也如一团难以看透的白雾,是夏天雨后的那种白雾,很早以前就飘向了某一个夏天的高处、远处。我想象中的红色闺门一直开着,里面还亮着尚未燃尽的红烛,但终究是一副人去楼空的样子。
  曾经的闺门主人说,走出闺门之前的那段日子她的心里真是纠结到极点了,故土难离,娘家难舍,但又太想早日走出闺门了,喜气洋洋地走出闺门以后的日子和所有将会发生的事情太让人憧憬了。
  春天再来的时候,我的心里开始孕育另一个希望:“故人早晚上高台,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事实上,曾经的闺门主人嫁去的地方并不像江南那么遥远,她也不会上高台,因为她是柔弱纤巧的,纤巧柔弱得就像千百年前的古旧乡俗。何况,她去的地方也无台可上,每天上上下下的是被称作公寓楼梯的东西。夏天又来了,天上重又开始兴风作雨的时候,柔弱纤巧的曾经的闺门主人在石榴花开放的季节独来独去,她总是躲在轰轰烈烈的夏日阳光的缝隙里,那种样子,仿佛子房里的东西正在长大的某一棵石榴树开出的花,后来,只有石榴,不再有花。一个花一样尊贵雅致的人的花的元素全都隐去了,或者说是消失了,合围起来的花托如一顶花冠,顶着花冠的人,我突然觉得她简直酷似“兔女郎”。
  “好雨知时节”,可是,什么样的雨才是好雨呢?许久许久,终于有人迟疑不定地给出答案:知时节的。
  我不想继续探寻了。如今,冬旱加春旱,自古以来信誉极佳的风雨霜雪全都爽约食言,唯有太阳是忠于职守的,由它经手的夏天不折不扣。可是,暴晒尚未终日,天又阴了,天上又有积雨云了,攒聚起来的云团是浅紫、灰蓝的。雨未至,风先来,万丈黄尘中,我又闻到泥土的气息了,那种气息,很奇异的,仿佛一座古式门楼前开满了石榴花。
  睹物思人,思绪渐远。何况,久旱之后的雨是很珍贵的,除了能够很好地慰藉饥渴的土地,还能让一把把柔弱的雨伞终于走出长久的寂寞。柔弱纤巧的、曾经的闺门主人,一定还会在夏天出现,在夏日阳光的缝隙里出现,一定会出现在夏季某一个水淋淋的雨天,那时候,遍地会开出伞之花,届时,我也只能知道她在花海之中,并不确切知道她是哪一个。
  即将下雨的时候,浅紫、灰蓝的天空,又让我想起涂染过朱砂的闺门来了。
  2013-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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