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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李存刚

  头天晚上张全林就开始一声不响地收拾东西。老妇问他是不是想走。张全林说不是的,他就是把东西捡顺一下,病房里实在太乱了。老妇看着张全林把病房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放进事先准备好的大帆布口袋里。老妇注意到了,张全林放进帆布口袋里去的,不只是老妇使用的锅碗瓢盆,还有邻床的病友使用的杯盘碗盏、脸盆毛巾。老妇说,你收捡的不光是我的东西呀。张全林的手停顿了一下,却头也没抬,回答也是一如既往的:我就是收拾一下的,太乱了。
  老妇没再说什么就睡下了,等老妇早上醒来时,旁边的陪护床上空荡荡的,张全林和昨晚收拾好的大帆布口袋一起,不见了踪影。老妇患有糖尿病多年,一直在服药。按照长期以来的惯例,这个时间老妇必须得上次厕所,然后洗脸、吃药、吃早餐。如果不是断了双踝,洗过脸之后,老妇还会出门去散步。
  但是现在,老妇是在医院里住着,却找不到看护的人了。
  老妇掏出手机,拨通了张全林的电话。得到的回答让老妇一下放心下来,张全林说,在茅房里头呢,等一下就出来。放下电话,老妇自己摸索着穿好衣服,在邻床的家属帮助下倒水洗了脸。这个过程算不得漫长,但对一个断了双侧脚踝的老妇而言,其艰难可想而知。老妇洗完脸,却依然没见张全林从茅房回来。老妇第二次拨通了他的电话,他说他肚皮不舒服,正在弄药吃。老妇有些疑惑,昨晚都好好的,刚才还说在茅房里头,怎么突然就肚皮不舒服了呢?但老妇没有多想,自己摇着轮椅,去医院外的馆子里卖了足够两个人早餐吃的稀饭和馒头。老妇想的是,张全林肚皮不舒服,再怎么着也该吃早饭的。回到病房里,仍旧不见张全林的身影,老妇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第三次拨通了电话。这一次,电话里最先传来的是公共汽车行进的轰鸣声。老妇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冲着电话问:你到底在哪里?“我已经在回家的客车上了!”张全林丢下这么一句话,就挂掉了电话。老妇举着手机的手一下僵住,哆嗦着,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妇弄不明白,她和张全林没吵没闹,他怎么就这样偷偷跑了呢?坐在轮椅上,老妇脸色铁青,老泪纵横。
  “我现在咋个办呢?”老妇说。
  老妇的声音很大,语声发颤,几近声嘶力竭。在这个清晨,病房外宁静的走廊上,像一声突然炸响的惊雷,整个病区里的人都听到了。尽管老妇是身在办公室外的走廊,和我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我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老妇是两个月前因为一次车祸住进来的。张全林是肇事司机。
  两个月前的一天,也是在清早,老妇一个人在路上走着。老妇七十多岁了,每天都要早起,去家门外的公路上步行一段路。老妇身患糖尿病多年,血压也高,去了几家医院,看了好几个医生,给开了药,同时要她每天坚持锻炼。老妇遵从了医生的话,每天很早就起床,去家门外的公路上走上一段路。不管风吹雨打、天气冷暖,这样的行走,老妇已经坚持了很多年了。
那天清早,老妇的脚刚刚踏上公路,就听见一阵哐哐当当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老妇停下脚步,没敢再继续前行。老妇的头刚刚扭过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驶过来的是一辆什么样的车辆,就感受到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像一个巨大的巴掌,猛一下将老妇掴倒在地。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刹车声。老妇挣扎着试图站起来,接连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这时候,老妇听到不远处有一个声音,嘀嘀咕咕的,一点点靠近。朦胧中,老妇依稀看到一个人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晃动。老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举起自己的双手,颤抖着,向那个渐渐增大的人影伸了过去。随后,老妇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老妇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儿孙们围在床边,一个个哭丧着脸,随时准备嚎啕的样子。看到老妇醒来,病房里一下炸开了锅。儿孙们纷纷转过头去,围拢到床边坐着的张全林身边。老妇这才看清了,那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瘦精精的,脸阴沉着,使得他本就心事重重的脸上有一股子饱经沧桑、苦大仇深的意味。可张全林似乎没有注意到正迅速地围向他的人群,拼着命向老妇探出自己的头。老妇想他一定是被吓坏了,冲他微微笑了一下,他茫然的双眼突然闪烁着灵光,随即就有两行热泪,在他瘦削的脸上滚滚而下。
  对于一个七十多岁高龄、风烛残年的老妇而言,陡然的车祸是不幸的;幸运的是,老妇伤到的只是两侧的脚踝,没有大碍。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但老妇终归是伤了,就在自家门外的大马路上,老妇的儿孙们不生气不愤懑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未经邀约,便纷纷围向了张全林。
  我站在一旁,看着老妇的儿孙们在迅速地向着同一个目标靠拢。我猜想着,一场惨烈的拳脚即将横加在张全林身上。
这样的暴行,我是见到过的。有一次,也是一个老年人,被汽车撞飞了几米远,送来医院的时候已重度休克。得知消息的家属们赶到医院,却不是首先去看老妇,而是直接找到了肇事司机,不由分说就是一顿狠揍。司机是个青壮年,起先的时候只是抱着头,任由家属们拳脚相加。后来他瞅到一个机会跑开了,却不是逃跑,而是去外面叫上了更多的人来,要向伤者家属们讨个公道。两拨人就在病房外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械斗。结果是,车祸受伤的人还没脱离危险,就又出现了更多的伤者。
  我害怕这样的事情再次在病房里发生。我甚至已经拨出了保卫科的电话,如果我摁下通话键,保卫科的人会在最短的时间里赶过来,尽可能地阻止暴行的发生。
  接下来的一幕就有些意外,有些惊心动魄了:众目睽睽之下,张全林脸上淌着泪,扑通一声,跪在了老妇的床前,咚、咚、咚,接连就是几个响头。而在他的头顶,那些已经扬起的拳头刹那间僵在半空,而后纷纷无声地垂了下去。
  我恍惚听见自己心底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想那一刻,我也一定是被张全林的举动惊呆了。
  我想象不出,张全林那么瘦弱,如果老妇的儿孙们已然举起的拳头真的砸下去,后果将是怎样的不堪设想。我一点也不怀疑他的真诚。让我惊奇的是,他居然因为这么一个举动,让自己躲过了一场暴劫。
  我又一次相信了,真正撼动人心的力量其实与身体无关,与拳头是否强硬无关。

  老妇入院以后,她的儿孙们就离开了。离开之前,老人的儿孙们专门就老妇的治疗问题和张全林有过一次深入的交谈,充分且直接地表达了他们的想法。他们对张全林说,老妇是你撞倒的,他们的要求不高,就是先把老妇治好,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张全林没有表示任何异议。是他开车造成了老妇脚踝的伤,他知道自己难辞其咎。满口应承下来之后,张全林就叫来了自己的爱人。他这样做是很有道理的,一来是更加方便伺候老妇的吃喝拉撒,二来是他可以抽出身,心焦老妇住院治疗所需的费用。张全林提出过让老妇的儿孙们来照看,但被老妇的儿孙们坚决地拒绝了。张全林还有个已经结婚的儿子,在省城工作,要他来管护老妇自然是不可能的。比较而言,只有妻子应该是相对合适的人选。
  但有一点张全林失算了。他没想到自己的爱人和老妇是两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因为自己一手造就的车祸,让她们走到了一起,她们之间的隔会因此清楚地凸显出来。
  单说吃饭。一开始张全林的妻子和老妇就产生了巨大的分歧。老妇说你做的饭太硬了,吃不下。张全林妻子回答,那就等下一顿吃。老妇说我有糖尿病,医生说要少吃多餐的。张全林妻子说,你的糖尿病又不是我们家给你撞出来的,不吃就算了。老妇说,民以食为天,你是想饿死我不成?张全林妻子说,是你自己不吃的,饿死了自己背时,不关哪个的事!老妇于是真的连筷子也不拿。两顿饭之后,张全林妻子开始慌神了。老妇如果不规律地、按要求吃饭,会出现血糖波动,可能引发其他的问题,那后果可能将是严重的。张全林妻子到医院看护老妇以后,我就不止一次告诉过她,我想她应该是清楚的。
  张全林妻子只有妥协。而她妥协的方式,就是问老妇下一顿吃什么。她的态度是诚恳的,言语也是前所未有的和顺。老妇说,随你的便。老妇显然还在生气。张全林妻子于是继续和颜悦色地和老妇说话,就该买什么菜,做什么吃的,怎么个做法,一一征询老妇的意见。老妇起先还气嘟嘟的,后来见张全林妻子一副欲哭的模样,便微笑着回答了她的话:猪蹄一副、仔母鸡一只、猪排两斤,去买吧。老妇说的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像诵读。听得张全林妻子弯着的腰渐渐直了起来。但是,尽管老妇开出的是一张恐怖的菜单,张全林妻子还是去了菜市场,然后按老妇要求的,炖了排骨汤,焖了猪蹄,红烧了仔母鸡。老妇很开心地端起了碗。可没吃几口,老妇就说吃饱了。张全林妻子劝老妇再吃些,这么多东西,不吃会馊掉的。老妇放下碗,说我吃饱了,就倒头躺了下去。张全林妻子张着嘴,噎在那里,满脸憋得通红。她大约是想发火,她在努力地控制自己。良久之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收拾桌上几乎未动的菜肴。
  晚饭的时候,张全林妻子没去菜市场,而是把中午几乎未动的菜肴热了一下,送到病房。她的想法和做法无可厚非,但老妇不管这个,老妇往刚刚摆好的小餐桌上瞅了一眼,就一声不响地睡下了。张全林妻子没注意到老妇的表情,见老妇没动,以为是老妇哪里不舒服。张全林妻子叫了两声,老妇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张全林的妻子又叫了一声,老妇这才放出一句话来:要吃,你自己吃!
  这句话一下引发了张全林妻子一直憋着的火气。她抓住自己刚刚亲手摆好的小餐桌,猛一下掀翻在地。一阵剧烈的闷响声刚落,便听到老妇高亢的质问声:“你到底要咋的?尽拿剩菜剩饭给我吃,你安的什么心?”张全林妻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眼死死地盯着老妇,很长时间没吐出一个字来。
  以后的日子,这样的情形便成了一种常态。两个人,本该相互携手相互依偎,却彼此重伤,像两只刺猬。常常是,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们便开始在病房里对骂,互不相让,针锋相对。有好几次,当我听见她们的吵闹声赶去病房时,她们的吵闹已近尾声,张全林妻子坐在陪护床上,老妇斜躺在病床上,彼此恶狠狠地瞪着,气急败坏的样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一个月以后,老妇开始拄着拐杖下地行走。这是我要求老妇做的。老妇脚踝的骨折并不严重,经过四周多的治疗,骨折已经临床愈合。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逐渐负重功能锻炼。这是骨折治疗必须的一个步骤。没有这个步骤,恢复就将无从谈起。
但是老妇说,她很痛,没法走。我告诉老妇,刚刚开始的时候是很困难,需要一个过程来适应,但必须坚持。老妇于是按照我交给的方法,在张全林妻子的搀扶下拄着双拐,一步一步,颤巍巍地走了起来。
  她们又一次激烈的争吵发生在老妇下地行走后的第三天早上。吃过早饭不一会,张全林妻子要老妇继续下床锻炼,老妇说脚踝痛得受不了,无论如何也不走。张全林妻子说人家医生都说了必须坚持,你不走,你的脚咋好得了?老妇说,人家医生没说痛得受不了也要走啊。张全林妻子心里焦急,却得不到老妇的配合和呼应。她开始失落,继而是绝望。她对老妇说,你不走,那我走!说完,就转身离开了病房。
  老妇没理睬。此前有几次吵过之后,张全林妻子也说要走,可离开不一会儿就返身回来了。老妇想当然地以为这次也和往常一样,张全林妻子不会丢下自己不管。不大一会儿,张全林妻子果真就又出现在了病房门口,脸上挂着潺潺的泪水。
  张全林妻子回来是取自己的衣物包的。她没有说话,就在她抓起自己的衣物包准备离开时,老妇觉出了事情的不妙。老妇看着张全林妻子,一把抓住了她肩上的包,说什么也不放她走。
  张全林妻子就是在老妇这个动作做出之后爆发的。她一边甩掉老妇的手,一边大声地哭诉。老妇抓得很死,张全林妻子甩了几次也没甩掉。两个人于是纠缠在一起,嘴里开始对骂,从对方的身体到对方的列祖列宗,她们几乎挨个都口头提到了。她们同时提到的还有生殖器。似乎在她们看来,只有把生殖器与对方的身体扯上关系才是最解恨的,所以她们乐此不疲。然后她们开始摔东西,脸盆、锅盘碗盏、衣服被褥,只要能够抓起的东西,统统被她们摔落在地,病房里眨眼之间一遍狼藉。
  等两个人都累了,不再对骂不再摔东西的时候,病房里才渐渐安静下来。
  张全林妻子挎上衣物包,毅然决然地走出了病房,从此以后,再也没在病房里出现过。

  妻子回去后的第二天,张全林就出现在病房里。妻子不管老妇了,张全林只有亲自出马。
  一个多月的时间,几乎没让张全林有任何变化,他的脸依然阴沉着,心事重重的样子,饱经沧桑、苦大仇深的样子。
  当然,张全林最关心的还是老妇的伤。他问我,那个,老妇的病情现在怎样?我说好多了,已经可以开始下地行走了。我看到张全林脸上掠过一丝微笑,转瞬之间就又阴沉了下去。张全林摸索着,好不容易才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因为烟盒早已挤压变形,使得他费了很长时间的劲才终于抽出一支来。然后又一手捏着过滤嘴,一手捏着烟头,供奉一般递到我眼前。来,医生,张全林说。我伸手指了指墙上严禁吸烟的牌子,说了声谢谢,他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随后,我就看到张全林从护理部推来了轮椅。有了它,老妇得以在自由地在病房里出入,用不着再扶拐下地行走。
  此后每天,我都能看到张全林推着老妇,在病房外四处游走。有时候是老妇一个人,独自摇着轮椅,不时停下来和人说话。这时候,老妇的脸上总是浮现着笑意,神情也是安详的。张全林推着老妇的时候,总是弓着腰,将头低到老妇的耳边。张全林很少说话,倒是老妇不时扭过头去,对张全林说着什么。张全林不断地点着头,大约是在对老妇的话表示赞同。老妇坐在轮椅上不说话的时候,表情平静,神态安详,让人怎么也不能相信,她曾经在病房里和人恶语相向。他们走的很慢,时间仿佛在了他们的脚下停止了跳动。
  我能够感觉到,这样的停滞是表象的,暂时的。我好几次看到,张全林一个人蹲在医院门口的石梯上,猛烈地抽烟。浓密的烟雾袅绕着自他的头顶升腾而起。周围人来人往,张全林就那么呆呆地蹲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像一个陷入沉思的智者。
  我想张全林是在犹疑和思考。但我没想到,他犹疑和思考的结果,就是丢下老妇,撒手不管了。
  这是老妇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的。她被人开车撞折了双侧脚踝,还险些丢掉了性命,可撞倒她的人却平白无故的跑了,丢下她一个人在医院里头住着。明白这一点之后,老妇便摇着轮椅走出病房,大声地向人倾诉。开始的时候,是哭诉。渐渐地,老妇就收敛住了哭声,平静地向人们讲诉自己的不幸遭遇。不明就里的人想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纷纷围拢在她身边,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后,人们就渐渐地散开了,留下老妇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轮椅上。
  老妇的儿子得知消息,很快赶到了医院。
  看得出,老妇的儿子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从老妇那里了解了张全林何以离开,又问过我老妇的病情之后,他果断地做出决定,把母亲带回去找张全林。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就不信没办法收拾他!老妇的儿子显得成竹在胸,他的话斩钉截铁。我清楚地听见他牙关之间传出的格格声。
  老妇也坚持要回去,但老妇要求办理出院手续才回去,回去就不想再回来了。儿子不同意。儿子的理由很简单:如果你办了出院手续,人家就说你完全好了,你咋办?老妇张着嘴,回答不上儿子的问题,她只能听从儿子的。

  老妇是在五天后会回到病房的。一同回来的还有老妇的儿子、女儿,张全林的儿子、儿媳。我以为张全林会和老妇一起回来,因为他亲手制造的车祸,他的妻子来医院待了一个多月,后来是他自己。他应该很清楚,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一走了之的,躲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我只见到他的儿子和儿媳。
  我去病房里看老妇。她说没哪里不舒服,就感觉浑身没劲,脚趾麻木,奇怪的是,大拇趾、二拇趾、中趾都很正常,就是四趾和小趾麻,动不起来了。她侧卧在床,一手枕在头下,微微地抬起腿,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指给我看。对了,双腿也没劲,走不动,以前都能走的,现在就是没劲,走不动,她补充说道。
  “这,咋的一回事呢?”她是在问我。
  我看着她指向的两根脚趾,几天前我为他绑上的绷带已经散落,有几根绷带丝穿过趾尖的间隙,死死地勒紧了趾间的皮肉里。我开始解除已经松垮下来的绷带。老妇已经说出了自己的病症,并且理所当然的要我找到病因,这样的情形下,解除包裹是我必须要做的。可我的手还没伸出去,老妇的腿便触电一般缩了回去,动作之迅捷,完全不是她所说的“动不了”的样子。
我笑了一下,但没有说话。老妇的儿子女儿和张全林的儿子儿媳就在一旁眼巴巴地盯着,我如果说出老妇并不是真的不能动弹,很可能引发另外一场战火,而我将成为它燃烧的中心。我不能也不愿意作为祸首被燃烧。沉默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此时此刻,我清楚地知道我只能闭口不说。
  张全林的儿子儿媳随后来到我的办公室。他们是来询问老妇目前病情的,他们想知道,老妇现在是否可以出院回家休养。张全林的儿子儿媳前脚刚跨进门,老妇的儿子女儿就急匆匆跟了进来。跟进门之后,却不说话,只是站在一旁,盯着我和张全林的儿子儿媳,听我如何回答张全林的儿子儿媳的提问,警惕的目光里充满了显而易见的敌意,仿佛我和张全林的儿子儿媳正干着不可示人的勾当。直到听完我说的话,他们警惕的目光才渐渐松弛下来。
  随后他们就离开了。
  最先走的是张全林的儿子儿媳。他们受了父亲的嘱托赶来医院,他们本想事情有个圆满的解决,但没能如愿。在老妇的儿子女儿的坚持下,张全林的儿子儿媳为老妇续了住院费,之后就离开了。他们离开的时候,我从他们脸上看到了无奈和绝望。
老妇的儿子和女儿是迟些时间走的。离开之前,他们守着张全林的儿子儿媳,亲眼看着张全林的儿子儿媳为母亲续交了住院费,然后又督促着张全林的儿子儿媳请来了一个陪护人员。他们把要交代的一切反复讲给陪护人员听,确定陪护人员完全明白无误之后,他们也跟着离开了。
  在儿子、女儿向陪护人员交代一切的时候,老妇就端坐在病床上,听着儿子女儿与陪护人员的谈话。她的神情是专注的,但对于儿子、女儿所交代的一切,她没说是或不是。
  看着儿子女儿的脚步跨出病房门口,老妇一点点将自己的身体往后倒,最后彻底平躺在了病床上。老妇的动作很慢,像电影里剪切加工过后的慢镜头。
  我听到老妇长长地“嘘——”了一声,像是在让人保持安静,又像是在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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