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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草本纪四题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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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本纪四题
                                                                            刘学刚
                                                灰灰菜

       对面邻居的后墙根隆起一蓬绿。那里堆着一些碎砖头碎石头。人们抬头走路,嫌绊脚,就把碎了的石子啊砖块啊捡起来,搁在村道的边沿上,夜里做梦走动走动,也很顺当。后墙根长满青苔,那些碎砖头碎石头受了熏染,看上去就像一张张流落他乡的脸。不过,自从出现了零零星星稀稀拉拉的绿,苍老阴郁的后墙根一带突然变了样,变得清新活泼,有些孩子气,好像村道经过我家门口时走了一个秀,秀了一下小小的绿罗裙。
      黄泥屋前,青瓦房后,都爬着窄窄长长的村道。村道是一些细细密密的根须,穿过村子,扎根田野。有的村道贴墙根,绕古树,翻土坡,然后一头扎进一片玉米地。村道们纵横交错,出了村子,横着走绿,竖着也走绿,彼此遇见了,打个结,不纠缠,继续往田野的纵深处赶,横着伸的一直到天边,竖着长的最后深入洪沟河的四季。
       村子里,炊烟攀升得高不高,院墙生长得壮不壮,都仰仗田野的给养,村道的输送。
       村道是玉米大豆们回家的路。玉一样的米,怕羞,一路上顶着红红的盖头,俏脸儿一丝不露。大豆们淘气,把豆荚的门敲得啪啪直响,就是坐在牛车上也不安分,一车的豆秧晃晃悠悠的,刚到家门,蹦一个高,然后跳下去,从豆荚里跑出来,小脸蛋胖嘟嘟的,白里透黄,黄里藏粉,那小模样,让人看着心尖儿发疼。也有野草,和玉米大豆的秸秆们勾着肩,搭着背,结着伴儿回家。草籽儿欢实,土粒上歇脚,砖缝里落户,墙根下发芽,抽枝。一粒草籽,就把偌大的田野拉回小村。
      说说那蓬绿吧。起初,以为是豆苗。豆粒儿顽皮,喜欢蹦到砖缝里,和伙伴们藏猫猫。细看,不像豆苗,豆苗总是先探出两只肉嘟嘟的小手,然后捧着几片青亮亮的绿翡翠,看吧,看吧,墙根里有珠宝。那些小苗,有的攀着砖沿往上拱,着急着看风景,露出几瓣眼睛一样小的绿芽;有的从石块底下向外钻,小芽横着探出来一截之后,突然改变了最初的运动方向,直直地往上攀升;有的玩酷,站在一块小小的土粒上,早早抽出细嫩的枝,显摆。它们出芽以后,长势迅猛,就像童话里的奇异少年,见风就长,见光就大。长到三五寸高的时候,绿茎直立着,挑起五六片叶子,叶子很饱满,形状类似于桃状,一个个自信得不得了的样子,一起排着队向太阳走去,相邻的两片叶子却表现出很强烈的个人独创性,都有纤细的叶梗和植株相维系,硕大的叶子一片伸向左边的清风,另一片就趋向右边的天空,如此叶叶相互对立、相互交错着生长,就形成了一棵庞大而深刻的植株。这就是大地精神吧。
      这种植物叫灰灰菜。灰灰菜,这名字本身就呈现着它的双重生活:它是灰不溜秋的、甚至人见人烦的乡间杂草,也是滑溜溜鲜嫩嫩清爽爽的可口菜蔬。无比欢欣的是,人们对它的身份的最终确认,它被称作“菜”了,并作为老邻居来和谐共处。灰灰菜,叫顺口了,这名字其实蛮可爱,就像童年的小伙伴,脸上抹了灰,扮作戏曲里的小丑,和你逗趣;它还是美的发现者和创造者,它在荒坡上残垣间生长,把大地无奈的苦笑和石块阴郁的面容变成了我们可亲可近的绿色之吻。
      灰灰菜,并不灰。它的叶子,向阳的一面承领天光,呈青绿色;背阴的一面吸纳地气,略显灰绿,并且有一层细细的白白的粉粒,正是这儿,泄露了大自然对灰灰菜的偏爱。大自然在创造某一种植物的时候,总是先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始新的尝试,力求使新的物种有所改进,它累积的经验和创造的天才在灰灰菜那里得到了集中的体现,它让晶亮的露珠安适地卧在所有植物的表面,独独让这些粉白的颗粒贴着灰灰菜叶子的背面,像是悬垂,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它们吹落,但是,这些固执的颗粒欲滴不滴,欲竭不竭,为团团簇簇的叶和分枝发杈的茎长久地保持着水分。至此,我想,灰灰菜这名字其实挺有深意的,大自然也很得意自己的发明创造,想炫耀一下,引导我们的视线拨开浓绿的表层,去注视事物的背面,在灰白得略显陈旧的地方,发现这些灰尘一般的细小的粉粒,以此来理解大自然对世间万物的深层关怀和伟大愿望,提高我们自身的生存能力和生命质量。
      灰灰菜,还有很多别名,比如灰苋菜、粉仔菜、灰条莱、红心灰、鹤顶草,这些名字如同一片片饱满的叶子,互补共生,交织成灰灰菜无数奇妙的辉光。
       如胭脂菜。是宝玉哥哥给起的吧?灰灰菜很单纯,单纯得有些执拗,就是长到一米两米的高度,它顶端的叶子总是嫩嫩的粉红。胭脂菜,胭脂菜,村道上有这么一群清秀的女孩,童心不泯,可爱常在。
       如红落藜。这名字够诗意。“藜”是学名,绿的藜起红云一抹,真是天地的大造化。宋人苏辙《秋旅》:“藜羹黍饭供四邻。”大碗是圆的,圆的心是鲜嫩清爽的藜羹,四邻畅快饮之,其乐融融。“藜羹”由此构成一个大的气场,内里充盈着朴素的清香和生活的甜美。藜羹连绵不绝的香息,顺着村道流淌,流入了心田,淌到了田野。


                              
                                      

萋萋菜



       萋萋菜,我们那地方,都叫它萋萋毛。它披针形叶子的边缘,有微小的缺刻,长有细密的针刺,针刺长短不一,颇像长枪短刀十八般武器新崭崭地亮相。也有的地方叫它枪刀菜,或者千针草、刺儿菜、青刺蓟、小刺盖、荠荠毛、刺刺芽。这些名字,犹如麦芒的阳光、果实的粉霜一样,在我们面前闪过。种种称呼,都那么欢快活泼,恰如其分,说不出哪一个更确切,哪一个更悦耳。
       我想写一写这种野草,想好了一个开头,却放弃了。我突然想起,萋萋菜的毛刺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人们为何对它充满太多的柔情爱意。我想把它诗化为琐碎的配饰或者绿叶的光线,升华成萋萋菜独具特色的努力,然而,它只是毛刺,无用却美好的毛刺。如同安静的写作,没什么用处,只是源自内心对事物细枝末节的一种狂热。
      我在数说这些名字的时候,突然对萋萋菜有了新的认识。我想起了我的母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她变着法儿,把萋萋菜做成疙瘩汤、菜馍馍、菜豆腐,这真是一个家庭妇女最伟大的发明。早晨一碗疙瘩汤,中午两个菜馍馍,晚上三勺菜豆腐,清苦的日子是如此的清新清香清爽,这源自母亲的勤劳和聪慧。她是一个私塾先生的长女,天真幼稚,聪慧好学,却因外祖母的突然离世,只能辍学回家,那一年她13岁,或者15岁,就半蹲在灶台前,右手笨拙地往灶膛里塞柴火,左手忙不迭地拉动老旧的风箱,风箱“呱嗒呱嗒”地响,灶烟满屋,那响声透着一种脆薄的伤感。长姐如母。她的身下站着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就像长短粗细不等的五指。到了不得不嫁的年龄,她低着头,红着脸,从村北走到村南,跨进刘家的门槛,陪送的嫁妆是各种粗粮的精细做法和不同菜蔬的腌制配方。我的母亲,她一生做出的最重大的决定,是从生到死都不离开洪沟河南岸的那个小村。这一产生于根部的信念,使得她就像一棵草那样,在那里度过鲜嫩的童年、繁密的青年,以及临终之前枯瘦安静的晚年。她一生温顺,平和,似乎一无所求,但挣扎的勇气异常强大。她就是这样一棵普通的草,凝神聚力,以茎叶的繁茂挣脱空间的束缚,开花,结果,播撒种子,以此结构洪沟河南岸春天的繁茂绵远。这实在是一个女人谨慎而又活跃的思想。
       我五六岁时,母亲下坡扛活,我像撒欢的小狗一样,跟着她,一会窜到她的身前,一会躲在杨树的后面。上午露水湿重,太阳还没有把它们晒跑,母亲是决不让我下地的,却任由我在田间小路上撒野。田间小路,好玩的那可就多得去啦。追不上麻雀了,就往树上扔土坷垃,看麻雀好一阵惊慌失措地乱飞,猛一头栽下来,钻到玉米地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掰根树条,撸去叶子,扑蚂蚱吧,蚂蚱飞不高。路边的草丛里啥蚂蚱都有:花翅子飞起来的时候,花花绿绿地闪,就像草丛上在燃放小小的焰火;呱嗒板子果然不同凡响,你以为它是草丛里的一片叶子,一飞起来就“呱嗒呱嗒”地响,快板打得呱呱叫;枯叶色的小肉墩,是蛙泳高手,在一波一波的草浪上,跃动。蚂蚱蚂蚱满天飞,眼睛里都伸出一根根绳子,恨不得把它们一一拴住,脚下就交代不清了,一个趔趄,我摔倒在地,两个膝盖火辣辣地疼,仿佛跪在了钉板上。母亲听见我的哭声,就从地里往外跑,两边的玉米叶子哗啦哗啦直响,听起来像是双脚趟在河水里,深一脚浅一脚,扑向一个溺水者。她扶我坐起来,让我的两只小手撑住身体,两脚着地,双腿平放,她很小心地挽起我的裤腿,目光就像一片温水,在我的膝盖上流动着。她的疼爱,让我心里委屈得很。我故意仰着脸,目光攀上青青的玉米,再翻过白白的云彩,直勾勾地盯着蓝蓝的天空。母亲突然转过身去,在蚂蚱撒欢的草丛里划拉了几把,手上就多了一些绿绿的草棵。她用右手托着它们,手掌向里一缩,就形成一个弧形凹槽,左手再覆盖上去,用掌心,把那些草棵慢慢地揉搓,就像石磨,待到掌纹里渗出星星点点的绿汁,她的左手就变成一只托盘,托着右手和圣水,凑近我的膝盖,移开左手之际,右手已握成拳头,使劲挤压搓碎的草棵,汁水一点一滴,准确地滴到我的伤口上,绿绿的,凉凉的,仿佛我流的是草棵里的血液。最后,母亲拍拍那些揉皱的茎叶,拍成一个菜饼,敷在我受伤的膝盖上。奇了怪了,一阵尖锐的疼痛之后,伤口居然不怎么疼了,似有一股凉凉的好风,在赶着趟儿,溜着圈儿,打着旋儿。
      那些绿绿的草棵,母亲叫它萋萋毛,在洪沟河南岸,人们都这么叫它。是我称它为萋萋菜的。我愿意这样叫它,“萋萋——菜”,音节转换之间,一个长音,就把少女拖成了家庭煮妇。我这么叫它的时候,内心充满着深情。萋萋菜把我的童年生活改变了,或者说,我由此进入了少年时代。
       那次跌倒之后,我安静了许多。田间小路还是那么狭长,像一根结实的细绳,一端系住小村,另一端拴在洪沟河南岸上。天上一团一团的云啊,那气象可大了:乍看是崇山峻岭,峰峦叠嶂,山岚水汽弥漫其间;细看,就像一群骆驼,起伏有致的驼峰上背负着一个蓝天;忽然变成一群白羊,撒开四蹄,雪白地飞跑,时不时地奋力一跃,尾巴潇洒地翘出一个好看的穗穗,真正的腾云驾雾呢。我突然觉得,我看见了很多东西,前所未见的东西。挎着小筐,拎着小铲,我能打猪草挖野菜了,在路边的草从里。
      萋萋菜,是我认识的第一种野菜。它有细细密密的针刺,出现在哪里,我都能一眼认出来。夏秋季节的萋萋菜,圆润的直立的绿茎上举着一个小小的拳头,绿茎林立,那些小小的拳头阵势就大了,就像在宣誓,在集体举行成人礼仪式,过了一些日子,紫红色的花蕊从握紧的拳头上面凸鼓出来,丝丝缕缕的,有些菊花的韵味,但比菊花的花蕊还要细腻得多,琐碎得多,然后慢慢地展开,一蓬一蓬的,像是采撷着阳光的丝线编织而成的桂冠。结了瘦果,也像握紧的拳头,但已有一些纵向的深刻的棱。夏秋的萋萋菜,有些硬实,挖一筐子喂猪,猪吃得肚子溜圆溜圆的,牛也吃,吃得欢了,就打一个响鼻,响声一下子传出老远,就连洪沟河高高的南岸也挡不住了。
      等到阳春三月,就可以挖到肥嫩鲜美的萋萋菜了。阳春三月,那可是洪沟河南岸最美好的季节。冬天的坚冰在春日的深情凝视下,融化为一汪明净绿蓝的天空,大地也像天空那样,变得丰富了,有了鲜亮的色彩和温润的呼吸。它首先是松软的,然后是骚动的,就像一个放进蒸笼的白面馒头,变得膨胀而有光泽了,那些新鲜的野菜啊,就是这个发酵的馒头上嵌着的大枣、贴着的喜字。大地是一个母的。就说萋萋菜吧。初生的萋萋菜,绿得坦然自若,叶子互生,一片又一片,活像一只舒展开来的手掌,那么安然妥贴,那么清净敞亮。细嫩的针刺只是伸着,细密而柔和,不扎手。绿叶的两面均有蛛丝状棉毛,有别于手心手背。再一端详,这绿也有层次,向阳的一面是绿褐色,有太阳走动的痕迹;下表面属阴,呈灰绿色,略显深沉,但不似愁苦的表情。萋萋菜的生长,就是在建构一座绿色的大厦,直立的茎株每长高两三厘米,叶子就形成新一轮的互生,这是生命个体不同构件的相互支撑,看上去杂乱无章,细看,整齐之中有错落,疏散之中见整饬,从上往下看,就是植物群落里的一种千手观音。有些凌空蹈虚了吧,还是挖野菜实惠,充饥,能接趟儿。溪头路旁、田间林缘,到处都有,挖的多了,馇菜豆腐,蒸菜馍馍,接续着三五天的口粮。
      冬天的萋萋菜,茎叶是一色的枯黄,针刺犹存,让人看了多少有些心疼。冷的风吹过,黄的叶抖出细碎的哀婉的声响,听上去就像是一声声低低的哭泣。我的母亲埋在了洪沟河南岸,那里成了我每年冬天必去的地方。一到母亲坟前,我的双腿就发软,成了煮烂的面条,瘫在了那里,涕泪横流。枯黄的萋萋菜,挤不出一滴汁水,我的内心已是流血不止。



                                                   

苦菜



       一条河横在那里,夏秋之际,洪水滔滔,浊浪滚滚,真有“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气场。它的东面就是赫赫有名的潍河,汉朝有个大将军叫韩信,他在潍河打了一个大胜仗,可谓惊涛拍岸,水淹敌军20万;如今,有好几座城市若干个村镇簇拥在它的身边,倒也应了一句歌词:“塞纳河畔闹市炊烟。”淤泥,淤泥,淤泥,洪沟河是淤泥的伊甸园。
      洪沟河南岸有沙地,草地,也有洼地。河里淤泥,河南洼地,多粘土,湿时一团糟,干时一把刀,用犁耕地,就像一只脚陷进淤泥里,挣出来,又被强烈的腥味淹没了。如果打个比方,南岸就是泥鳅的化石堆,洪水泛滥之时,泥鳅一群又一群,翻过低低的河岸,去开辟新的河段,洪水退却以后,它们就被晾在南岸,无处可逃,身体僵在了那里。
       “四海无闲田”,真的是这样,一句古诗,短短五个字,就覆盖了四海的过往和当下。洪沟河南岸的洼地,洼了些,但还是地,就种地瓜吧。说来也怪,洼地里长出的地瓜,不论块头大小,都脆甜得很,嘴馋了,刨一个,掰去泥块,去河水里一冲洗,塞进嘴里,腮帮子一鼓,“嘎嘣”一声响,如嚼冰糖。洼地里也长野草,蓬蓬勃勃的野草,开出的花儿也奇妙。荠菜摇曳着一些洁白的小星星;牵牛的花出奇的勇敢,把蓝色大海的私语向风儿蜂儿广播着;苦菜开黄花,花茎高达40厘米,它有意把空气的全部激情凝聚成太阳的形状,成为洼地里新崭崭黄灿灿的笑容。这些花儿,它们用最繁华富丽的色彩来修饰贫瘠的洼地,把洼地的硬实变成了黑黝黝的脸上古铜色的微笑。
      故乡的村头竖起了粗毛木杆,是两根,要放电影了。有人说,白色的幕布都挂上了,是真的。有人居然打听到了电影的名字,《苦菜花》!那一夜,旧式胶片机刷刷转动着,把“母亲”的声音清晰地送到了故乡的耳朵:“苦菜,根儿苦,可开出来的花是香的。”老电影上的苦菜花,它是白色的,是一种有光亮的存在,就像宝石,在黑夜里熠熠闪光。当故乡的人们婴孩一般在清晨醒来,把目光投向那一片洼地的时候,仿佛一夜之间从黑白电影跨越到了彩色宽银幕。这是一个伟大的变革,这些伟大的植物拯救了贫穷的洼地,笑眯眯的花儿,使得飘渺茫远的幸福变得具体生动,真实可感。洼地上的苦菜花,貌似平淡无奇,但是,世界上一切幸福所需求的香气和笑容,一切让人赏心悦目的生活之美和脱胎换骨的思想之美,都在它纤细的花蕊上舒展着,金黄着。“苦菜——花”,你放慢语速,默读,苦是一种清醒,花是一种觉悟,一种坚韧的精神。苦菜花,这洼地里坚定的愿望,就是大地之上的道德经。
      说说苦菜吧。洼地里的苦菜,主要有两种。叶子披针形,有的叶子是长条形的,窄窄长长的,形状类似于柳叶,但较之鲜绿娇嫩的柳叶多了一些深刻的墨绿,柳叶的绿是浮的,苦菜的绿是浸在叶脉里的,柳叶完美得让人生疑,苦菜的叶缘有稀疏的小锯齿,不规则,冷的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洼地,好不容易找到一棵过冬的苦菜,就想连根拔出来,苦菜擎着叶子,就这样和风拉锯着,角力着,悲凉而英勇,就像刀刃上的舞蹈。还有一种苦菜,叶子碎碎的,叶质薄薄的,叶片呈羽状分开,缺刻出奇的大,颇像一个个山洞,洞口向外敞着,使得侧生的狭三角形裂片看起来单薄而孤独,整片叶子也轻轻的,和微风一样轻,不过,这活跃的缺刻是从哪里来的?是苦菜家族血脉上的关切,还是它在这洼地上有意识的努力所形成的独特思想?洼地板结或者粘稠,也许,它的根在缓缓探索的时候,显得异常艰难,它的茎叶也处于一种紧张状态,叶抱着茎,把全部的心思和精力凝聚在根系的延伸上,纤细的根每每前进一丝一毫,它就长出一口气,探出一片绿绿的叶子,仔细看了,绿的是表面,叶背略显灰白,隐隐透着模糊的绿朦胧的紫,很有一些层次了。
      “采苦采苦”,《诗经》里的“苦”,说的就是苦菜,宁夏人叫它“苦苦菜”,多了一重苦味。去洼地里挖野菜,我们的眼睛大都盯着荠菜、萋萋菜、灰灰菜,遇见肥大鲜嫩的苦菜,我们才弯下腰去,用铁铲把它挪到柳条筐里来,有苦菜叶或根扯断了,乳白色的汁液渗出来,沾到手上,没多久就生成黑黑的斑点,回家洗了手,抓起的干粮都带着一些苦味,似乎那苦穿透皮肤深入骨髓了。母亲总是想着法儿,把苦菜的苦味减弱变淡,做成一些饭食,给我们开胃充饥。苦菜蘸酱。择去枯叶和草屑,清水里淘洗,直洗得菜根洁白似玉,菜叶绿如翡翠,蘸了甜面酱,好比面包上搁了奶油,甜里裹着苦,苦里含着甜,清凉爽口,很原生态的味道。凉拌苦菜。把苦菜焯了,叶子青黑青黑的,冷淘凉拌,佐以精盐、陈醋或者蒜泥,也可浇上辣椒油,吃起来脆嫩香辣,别有一番风味。苦汁挤了,可以搅合玉米面,做成窝窝头,黄的米,青的菜,面盆里搅在一起,热锅上抱成一团,真的是天作之合。
      以前吃苦菜,但求果腹,如今讲究的是一个营养学,说得人不吃不行,大有把乡野丫头捧成超女的架势。在洪沟河南岸的一所乡村中学教书那些年,深秋季节,我都要去洼地里挖些苦菜的,炮制苦菜茶。深秋的苦菜根深叶茂,淘洗,晾晒,热炒。向学生借一口小锅,两块方砖左右一撑,锅口朝天,锅底一把干草,干草焰长,面大,苦菜翻一个身,火停了,锅还热着,焙得根茎黄澄澄的,取出,搁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看上去就是一棵棵人参。冬日的夜晚,寂寥而漫长,泡一杯苦菜茶吧。微微的苦滑过舌尖之后,是沉沉的香,那香很结实,就像一根细长的绳子,柔韧,直逼你的内心。



                                       

荠菜:洪沟河南岸的春天



洪沟河南岸的春天要比别处来得早一些。至于早几天,乡里人都忙于田里的活计,谁有闲心去做准确的笔录。
      乡里人张贴春联,上联为“人勤春来早”,下联就是“草发牛更肥”;正对马路的两扇大门,右边贴“人勤三春早”,左边就挂“地肥五谷丰”,黑的木门也发芽,对生,开红色的花。乡里人也喜欢自编春联,有识文解字者咬文嚼字许久,上联如履平地,下联就像推车上山,到了横批,则一马平川,就“人勤春早”吧。
       洪沟河的春来早,并不单单和乡里人的勤劳有关。一条河自西而东地流,一些树自下而上地长。远远望去,那些树就是一排高高的篱笆,天作一堵活院墙,把洪沟河南岸变成了一个偌大的庭院,北风在北岸结冰,春天的小南风在南岸打着旋,溜着圈,犹如一群小雀,来来回回地飞,不停留,不离去。
      立了春,天冷冷的,小麦叶子瑟瑟的,在风里抖着,有一些叶子倒伏了,弯向灰色的泥土,这情形看上去就像一个乡下临产的孕妇,披头散发着,懒散,邋遢。田埂微凸着,那种凸看起来是散漫的,微妙的,感觉泥土里有一些新鲜的生命在均匀地呼吸。似有一些灰色的鸟匍匐在田埂上,稀稀拉拉的,走近了,细看是荠菜,叶子早脱去了层层的绿,灰黑着脸,顶着一些些枯黄,已经不能再叫叶子了,叫草屑却有些残忍,贴着地,老年斑一样固执而沧桑。土地不是光秃秃的,甚至色调很是繁复,灰一块黄一块黑一块,似乎还有一些些绿,遥看近却无的绿。
      下了一场雨,不紧不慢地,舒缓,匀称,像女子细碎而轻微的脚步,携着一丝丝的芳香,最大的声响来自河南岸的梧桐叶上,沉思了很久,滴答,落了下来,一声清清亮亮的赞叹,滴答滴答,有些妙语连珠了。麦苗返青了,鲜嫩的叶子让人想起婴儿的小手,不忍碰触,只是看着,眼睛里蓄满柔情。过冬的荠菜却绿得深邃,几乎是墨色的,植株塌地生长,向四围拓展成莲座状,叶片有二指多宽,长约五指,叶缘羽状,有浅浅的裂口,有些像大锯的齿,只是这锯齿看起来柔和养眼,微微的钝,锯齿大小取决于叶片的肥瘦,随物赋形,不拘一格。这样的莲座之上,是白云,是蓝天。这实在是一种绽放,在别的草木干枯或者隐身的冬天里,它枯黄的叶片是绽放的姿态,它觉得把心儿敞开,完完全全地敞开,才能走在百草的前头,让春天有个落脚点。
      荠菜也有鲜绿的。新生的小叶子,柔嫩的、绵密的小叶子,就像幼儿园的小小女童,听到一脸暖意的阿姨喊一声“下课了”,就拥挤着吵闹着跑了出来,伸伸腿,扭扭腰,好不快活自在。叶片羽状分开,不过叶缘深裂,使得叶片看起来碎碎的,倒像是小小的花,凑近了细嗅,真的很香,那香气起初是敛着的,就像一滴水猛地落在你的鼻翼,凉凉的甜,后来水滴接续起来,成了一股流泉,温润,芳香,是春天独有的凉薄的味道。这种散叶荠菜,叶狭披针形,很细碎,却又很繁多很拥挤,所以,又叫花叶荠菜、百脚荠菜、碎叶荠菜。
      “阳春三月三,荠菜当灵丹”,这是洪沟河南岸口口相传的一句谚语。现在写作都讲究一个在场,身体的在场,心灵的在场。这个春天的场,可能遍布美色和芳香,但是新麦接续不了旧粮,乡里人的肠胃是空的,褪去了棉袄,单薄的背影晃得像草那样瘦小和脆弱,春天的阳光明亮了许多,却显得他们的脸色愈加暗黄。很多人一到春天身体就会虚弱,那么,吃一粒仙丹吧。三国时期,神医华佗在三月三这天,给许多患者只开一味药,名字是荠菜煮鸡蛋,一听就让人涎水涟涟,未等入口,病情就好了大半。“三月三,荠菜煮鸡蛋,吃了当灵丹”,南方一些地区至今还有三月三吃荠菜煮鸡蛋的民俗。荠菜鲜嫩爽口,又清肝明目,健胃消食,怎么吃都是一道美味。苏轼的诗人之笔饱蘸着荠菜的绿汁和清香,这样写着:“君若知其味,则陆八珍皆可鄙厌也。”只这两句,通往内心信仰的清洁之路就便捷敞亮了。从“东坡肉”到荠菜,文化审美转向了清淡素朴,静心明智,也是一种精神皈依吧。
      荠菜有N种吃法。在青黄不接的三月,能把山穷水尽吃出一个山重水复来,你能说乡里人不伟大吗?原汁原味的吃法是生吃。择了黄叶,掸去枯草,放在清水里淘洗,浸泡,等到吃饭了,一盆荠菜全都扑棱棱站了起来,活泼泼,脆生生;取一个白的小碗,倒入些许陈醋,点上几滴酱油,撒了三五味精,就是佐料了,随手抓一棵荠菜,叶子犹如许多小耳朵,支楞着,一叶一叶的捋顺,握在手里,青青白白的一大把,往小碗里一蘸,入口清脆鲜嫩,裹着微微的甜酸,真是一口就吃成了胖子。荠菜糕是一种饭食,是饭,也是菜,充饥开胃。把荠菜洗净了,剁碎,拌上金灿灿的玉米面,撒上白净净的盐粒子,放在笼屉上,热蒸,开锅即食,乳白的热气袅袅着,荠菜糕黄黄绿绿着,就像是一锅的翡翠,不吃,只是看着,也很养眼很悦心,已经是美学了。一菜多吃,把荠菜和玉米面子倒入锅里,煮沸,就是荠菜粥了,汤汤水水一大碗,清香扑鼻,入口清爽绵软,色嫩味鲜,直喝得碗底朝天,满头大汗,浑身都有一种要发芽的感觉。耐下性子,可以和面,面粉短缺,就用地瓜面吧,包一顿荠菜水饺。荠菜略略焯了,剁碎,调馅,敲破三五枚鸡蛋,让蛋的青推搡着蛋的黄,“咕嘟咕嘟”跑了出来,撒盐,搅匀,左手小心捧着擀好的面皮,右手拿筷子夹馅,筷子搁在菜盆的内沿,双手并拢,捏皮,让圆圆的面皮团结在荠菜周围,这种包裹是宠爱,是珍惜,也是敬重,整个过程神情专注,小心谨慎,像是在赶制着一件件圣器。
      说着说着,肚子饿了。肚子里像有一条鱼,搁浅了,鱼尾扑打着,嘴里发出叽叽的声音。有一种野草,我们称呼它为“菜”。荠菜,救急的菜。拎着小筐,抓了小铲,挖荠菜去。洪沟河南岸荠菜遍地,田间地头,堤岸沟岔,随处可见。麦地里的田埂就像刚蒸熟的新麦馒头,绵软软的,只需伸出食指中指,往泥土里一抠,大拇指凑上去,捏住荠菜,就能连根拔出,白白的细根沾着黄黄的碎土,微风里一抖,清爽芳香的气息即可弥漫开来,让人不自觉地抽动一下鼻子,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细细嗅着,似有一些更厚的东西飘着,就在鼻翼,就在眼前。
      小筐沉甸甸的,该回家了。“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犹如一阵暖的风,在树梢上出现,在树根里消失,它的每一次路过,都有一些或深或浅的痕迹。洪沟河南岸的春天呢?路边,有过冬的荠菜开花了,白白的,碎碎的,就像小小的星星,亮晶晶,金闪闪,打动着我们的眼睛:春在溪头——荠菜花。



作者地址:山东省安丘市商场路116号安丘二中(262100)刘学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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