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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深灯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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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 灯

指尖

     从未想到,与温河的重逢会令我如此心碎。远不止记忆被颠覆、纂改、涂抹这么简单,它竟然以骸骨的形态,无遮挡,无羞耻地呈现在我面前。夏天的风,鼓荡着无数黑色的尘粒在我面前飞舞。一股陌生而熟悉的气息袭裹了我,让人忍不住落下泪来。温河死了。它的血液,器官,面貌,气息,尊严,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具被掀翻、扭曲的尸体,尸体之上吸附着的沙石、鱼和青蛙的骸骨,以及更深处的土和河流的秘密。这些高低不平的丘陵和沟渠,成为目下温河的样子。
  温河,是由仇犹境内的秀水河、香河、南河、乌玉河、石店河组成,分别自南娄、下曹和路家村而来,到石崖只坦荡的河滩里,五条支流汇合,过佳沟、温池,自西北向东南,抵达平定,成绵河而入海河。因温池得名。沿河村庄有泥河、香河、温池、南流、河东这些带有浩荡水汽的村名。当年这些临河而居的村庄,开有纸坊、油坊、醋坊,村里多有诸如背客、捞客等以河为业的人。
  早年间,温池的纸和温泉是很有名的,磨纸,成为家户里的营生。而洗麻池便也得名。洗麻池里有洗麻槽,槽中有两眼水,冬天从不结冰,手进入,温暖如春,雪夜里有胆大的人,去麻槽里洗身子,要出一身热汗。我出生时温池的造纸已全部停业,但洗麻槽还在,一到冬天,周围村庄像赵家垴、南沟、我们村还有河东这些村里的婆姨们,会挑担提篓来这里洗衣服,捣衣声,说笑声,小孩的打闹声,哭声,在温河水汽腾腾的一段小支流里热闹着。洗完衣服,天空飘下细碎的雪花来,走在地梗上,寒风自河床里刮来,人在白茫茫的雪雾中,摇摇晃晃的。
  当时温河还是一条阔大的河流,夏天大人们从地里回家,不下雨也会被大河截住,站在对岸的树林边上,等着河头落下,水越来越高,越来越汹涌,对岸的他们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有一回,我也被截到了对岸,正碰上来妮大爷拉草回来,他就把我抱上车了。车上是老高的草。草虽然被麻绳绑着,但也东倒西歪的,来妮大爷便把我抱到牛背上去。那是我第一次骑牛,牛身宽大,骨头疙疙瘩瘩,走起来一扭一扭,好象每一下都在试图将我扭下去。走到河心,河水淹了牛的半个身子,我的两腿都浸到水里去了,却抓着牛身上的缰绳不敢动。那次禾苗和田园她们都被河头截住了,一直等到天要亮了,才被她们的父兄背回来。
    温河沿岸的村庄大量煤层出现的很早,但成为村庄富足的资本,却是近几十年的事。我祖父那辈人就是靠背煤为生的,那时没机器,他们在崖上刨一个洞,然后用镢头、铁镐一直往深里挖,便会遇见煤层。我有一次问祖母说,怎么咱们村里很多人没有爹?祖母的眼眶里便涌出一汪浊泪。在我们村,大部分老奶奶都是寡居,她们的男人都死在了黑洞洞的煤层之下,有的劳累过度,有的窒息而亡。她们养的孩子们如今早已生儿育女,分户另过。她们有个共同点,就是都跟媳妇不和睦。她们常常从早上开始骂到黑夜,把媳妇的娘家还有媳妇骂个六门到底。有厉害一点的媳妇会反击,婆婆见媳妇如此,便将头上的帕子掀掉,一头撞到媳妇的肚子上,白花花乱蓬蓬的头发将红肿的双眼遮了半边。而通常她们的儿子是沉默的,坐在炕上抽烟,或者干脆到五道庙海说去了。拉架的也是守寡的老婆婆,抱着地下那个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哭一阵,说一阵。后来地下的那个站起来了,拍拍身上的土,顶好帕子,两人坐到石头上,装一袋烟,吃起来。媳妇默默回去做了一碗面,端到她面前,她正眼也不瞧,劝架的婆婆便说,搁着吧,你妈一会饿了吃。他们的儿子大部分都在下坑,继承着死去父亲的职业。乡里村里那时都有了煤窑,说是机械化了,人少受罪了,挣得钱也多,都乐意着呢。有门路的人家,把闺女说到矿上开绞车,全村的闺女都羡慕。
    村里人都说,煤疙瘩是挖不完的。家家修房盖屋,一刨,就是煤。上天恩赐,是福气,高兴得很。有几年,村里家家买了小四轮,把院子里的煤挖了卖到城里,一车二三十块。疾欢的人都挣了大钱,买车的买车,置地的置地。那时,我们家已搬走了,听说村里一半人家都是万元户。2003年,县城金龙大街建筑工地上,从煤层中,意外地挖掘到45座墓葬,一些散发着新泥旧土的鼎、豆、壶,马镳、马軎、马辖还有战国青铜短剑,毫无防备地被暴露在阳光之下,像梦被打断,诺言被公开,惊喜和悲伤同时呈现。这些意外宝藏,使更多人欣喜若狂。阴山河畔的人们,将每座山都辟开,白色的矾石成为仇犹东部地区的宝藏。而西部的岩层里他们发现了大理石。富足,若梦一般香甜。2400平方公里的仇犹地层下,那些资源或许就是挖不完的,就像树是砍不完的,人是死不绝的一样。乌纱,乌玉,乌金滚滚。大自然无私的给予,人们无畏的接纳,一切顺利成章,似乎并未有不妥。有时会想,温河的前生或许跟这些煤一样,也是绿色的森林,即便不是,它也是因为森林的存在,经过九曲回肠,嗅着森林前世的气息寻访而来的,就像生命最终是要有一场惊天动地的遇见一样,但终归,世界会平静如初。        
  仇犹境内之所以有这么多煤炭和其他地下资源,并成为全市、乃至全省的重点采煤区,起因皆自2600多年前的那场灭国之祸。据说当时的仇犹古国,是一个被茂盛的森林古木包裹的小盆地,四面环山,林木茂盛,流水丰沛,人民居安。这个由白狄人建立的国家,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像一朵浪花般短暂。而今提起它的灭亡,更多人都付以一笑,有无奈,有遗憾,有不耻,有惋惜。传说公元前457年,晋国的实权人物智瑶率晋军出兵中山国。中山国在今天的河北正定一带,而仇犹国在中山国和晋国之间。智瑶想“搂草打兔子”,顺便灭了仇犹国,但当时仇犹国四面环山,林木茂盛,无法攻打。智瑶便想出一条妙计:铸一口大铁钟,谎称要敬送给仇犹国国君。仇犹国君得知这一消息非常高兴,立即调集人马劈山斩崖伐树修路,做好迎接大钟的准备。(当时是开辟道路的地方,就是如今诸龙山方向。诸龙山是目前境内林相最好,林龄最长、动植物最丰富的林区。)不久,浩浩荡荡的晋军开拔而来,仇犹国军民举手无措,仓惶应战,最终,城池攻破,国王被斩,香妃殉亡,将士溃不成军。智伯入城安抚军民,自此仇犹国士归属晋国。浪花终入大海,时间从不偏颇。几千年后,森林不再,流水不再,那些耻辱和笑谈也慢慢变淡,我们都成为汉人,没有谁再去追查自己的身份、血统和民族,但我们拥有了挖掘不完的煤炭,并欣喜若狂。历史就是这样让人用来牢记的吧,让我们在撕裂的同时再被安抚,在失去的同时再得到。本县籍作家张石山先生,对世人唾骂的仇犹国君有独道的见解,他以为,仇犹国王是一个有胸襟有远见的王,面对大国的阴谋,敞开胸襟,迎接文明,背负骂名,让仇犹小国一脉存续,融入华夏版图。事物均有两面甚至无数面,佛家曰,有“舍”才有“得”,大舍大得、小舍小得,不舍不得。世间万物运行的道理,均在“舍得”之间达到和谐和统一。
  只是,如果没有这场、乃至其后更多频仍的战争和灾祸,仇犹地是否会因古庙、古村、古木、古城而成为桃园仙境呢?这疑问有点可笑,像我们喜欢说,如果当初不选择此路,我会不会在彼路上走的更好呢?没有如果,只有当下,要过的生活,要应对的困难,要珍惜的人事。
  与那场举全国兵力开伐栈道的壮举极具巧合的是,近年来新农村建设,村庄道路硬化户户通这一项目,使无数道路蜿蜒着从城市、国道、省道一直延伸到村庄的每家每户,这种便捷性缩短着城市与农村的距离。而那口代表耻辱的钟,早已被深埋在钟镇街下,几千年的时间,足以消磨和改换人们的记忆。走在磨盘村的通户水泥路了,阳光烫得人热汗淋漓。电信局的人正在拉网线,状元哥说,全世界都在电脑里了,这下更方便了。而在去马举寻找古木的过程中,我们无动于衷地目睹了一座村庄的毁灭。掀翻起来的稀泥和石块中,有草根、蚯吲,虫壳……这些蛰伏于深处的生物中,是否有白狄祖先的骸骨?而我们身体里,是否还流淌着游牧民族的血液?喜欢不停地游走,寻找,否定?最终我们没有找到古木,它像从人间消失蒸发掉了。领我们去的人反复说,明明记得有呀,明明记得有呀。记忆,这个最可靠的朋友,出卖了我们的心智和眼睛。我们在新建的村口碰到几个妇女,她们都描眉擦粉,带着指头粗的金链子,张着嘴笑,牙齿中间的红肉,在阳光下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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