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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清醒记(删改稿)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1、
  
  我说我一辈子都不会走出这座城池了,但是我说不清楚,这是逃不出去,又或许是我本身就不愿意。我也不知道,弥足深陷的是这座城池,还是我自己。我一直以为我住在第十七层,直到那天我发现,电梯里没有四、十三和十四的按钮,这是因为人类不相信宿命吗?似乎竖直的房子,就这样莫名消失了几层空间,而我正站立在虚空里,不上不下,悬垂而不安。电梯终有尽头,像是穿越在空心的秸秆里,又与行走在狭窄的走廊相似。我害怕中途的停泊,以及突然打开的陌生的门。无处不是虚晃的镜子,杂乱的物品堆叠成山峦,我能中间隐约的看到无数张脸孔,甜蜜的、阴霾的、忧伤的、恐惧的,在黑暗的光里。我只是个小人物,请希望你不要认识我。我有一个秘密,那是我的名字,我从不愿意泄露给任何人,仿佛如此我就可以不存在了。假若我不存在了,是不是就没有悲喜了,我觉得这样很好。
  
  楼下街角的修表匠终于死掉了,我知道他不是被时间杀死的,因为他一辈子都在校正时间。有人说,你干嘛那么傻,偏要和时间过意不去。他说,因为不这样,就会被时间杀死。死亡,其实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知道死亡以后,那些时间的针,还会旋转,磨盘一样磨碎你已经退化了的毛发、皮肤、肌肉和骨骼,直到你成为亿万的灰尘,回归于布朗运动,无边无际。
  
  他用一屋子的钟表零件,制作了一把小小的手枪,金色的,看起来有些幼稚。子弹是他父亲曾经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那是真实的战场上遗留下来的。子弹穿过太阳穴的位置后,又穿过一堆胶质,遇见了一颗核桃。这只核桃像是他爷爷曾经把玩过那颗,已经被血气浸染成了紫红色。他爷爷曾经说过,核桃里就藏着整个宇宙,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安详地翘着。现在,核桃终于碎了,他果真看到了整个宇宙。
  
  听说人死了以后,灵魂就会飘到空中,俯瞰整个大地。修表匠死的那天夜里,我抱着棉被爬上窄梯,穿过四方形的孔洞。我知道冬天就要来临了,我要在楼顶晒晒我的棉被,我相信潮气会被光一丝一丝吸走。我以为是月亮该彻底圆了的时候,可我发现是脚下的灯光太亮了,亮得眼睛生疼。我想我终于可以从每个角度,俯瞰这个世界了,而不仅仅是一扇肮脏的玻璃窗。站在红色的瓦檐上,仿佛只要跨越一步,我就可以抵达任何地方,不是坠落,不是死亡,不是终结。因为时间并没有停止,我还能听到“砰”的一声,而这不是心跳,只是另外一个生命戛然而止了。我看到了钟表匠的灵魂,正逸散成为了漫天星辰。
  
  他说,千万不要和和时间较真,因为它早晚要杀死你。不留痕迹。这城太大,这城太小。而我们都是时间的容器,被时光慢慢装满,直到破碎。最终,他还是决定,要自己打破自己。这次他胜利了,他赢过了时间。是这样吗?
  
  
2、
  
  有一只黑色的孤鸟,它错过了迁徙的时间,想在十八层上搭建一个过冬的巢穴。它已经有了铁丝和碎羽,那天它遇到我,还想管我借一些旧的棉絮。其实棉被总是越旧越冷就越沉,越像极了一快冰冷的铁。但我却不愿意分割一部分给它,哪怕这已经是我不再需要的温暖。
  
  我说,我给你棉絮,那么请拿你产下的蛋来作为交换吧。我看到鸟类的眼睛里,升起一团火,如欲望明灭着,像两颗熠熠生辉的红色宝石。最终,它答应了。
  
  两只幼小而洁白的蛋类,上面缀生着女孩褐斑一样的痕迹,浅显懦弱。我把它们打碎在碗里,于是白瓷的碗似乎瞬间就沾上了生命温热的气息。看哪,碗里面染着的花朵都盛开了。我慢慢把它们搅成一滩,它们像是被后羿杀死的太阳,在熄灭和颤抖。我张大嘴吞下,腥气就贯穿了幽深的甬道,我觉得那一刻我充满了力量。
  
  冬天的大雪如期而至,密密麻麻封住了整个城池。我想,即便隔壁的城池没有下雪,这里也一定会。我知道心渐冷的时候,雪就会落了,落在你辗转难眠的夜空里。冬雪时的天空远远染着一层橘子的色,那或许那就是天国的墓场。在这夜空下,每一口呼吸,都仿佛是在消耗最深处的生命。我们试图抵抗着这个世界,又依赖着彼此生存。
  
  我想起那只屋顶的鸟,正如同深埋在雪海中的一粒火种。那天我穿着笨重的棉衣爬上了屋顶,我看到了凛冽的罡风中瑟瑟发抖的黑鸟,它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似乎就要虚弱成一团虚无。它的羽毛上正沾着无数六瓣的冰晶,而它的羽根处,似乎已经再也汲取不到任何血气,每一片黑色的羽都在风中凌乱着。它似乎比我们初遇时缩小了一圈,躺在窝里,就像一朵乌云般随时会被风撕裂。我像救世主一样摆出三件物品在它面前,一只笼子,一把稻谷,一只刀子。我说,我爱世人,我或许可以给你一些选择。你可以用一辈子的自由换得寿终正寝,或者用你的眼睛换取这把稻谷,当然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帮助你提前结束这场生命。它看着我,突然凄厉地叫出声音来,它不仅拒绝了我,它说还要诅咒我生生世世,被困在这座城池的牢笼里。
  
  我嘲笑它,你以为春天就要来临了吗?当你觉得这个世界彻底疯狂了的时候,这个冬天也远远不会结束。你知道唯一的温暖是什么吗?那就是当这个世界不能燃烧,那么你却只能燃烧你自己来取暖。这听起来似乎有些荒谬,倒不如让我借你的羽毛生一团烈火吧,说不定你也可以照耀人间。
  
  我抓向它,却只抓到一手黑色的绒毛,化成了墨汁一样的液体。汁液粘稠,渗透在皮肤上,像罪恶的污渍。手掌中蓦然掉落了两颗火红的眼珠,脆生生砸在房顶上,我知道一只鸟死了。那一夜,有两颗火种被镶嵌在了普罗米修斯的眼眶里,他看着这个世界,如若是在为了希望和自由受刑。我同样感觉到肚子里有鸟在啄食我的血肉,那是十八层地狱的火,在滚滚燃烧。我们都不愿做笼中的鸟,也不愿低头求饶,却到头来又有何不同?从那一天开始,我常常洗手,我不知道,这是洗不掉的夜色中的霓虹,还是花火中不断压低的夜空。
  
  
3、
  
  每天清晨,我都会走相同的路线上班。我路过时,是马路以恒定的姿态蜿蜒,拱桥以精准的角度曲折,地铁以明确的时刻抵达。我一直以为,如果有一天我死在这里,我就会被诅咒,化作这座城市里的一件死物,比如一座石桥。我要经历风雪和时间的打磨,直到我沾染了了足够生的气息,才能得到解脱。而现在我站在石桥上,似乎看到生命在一点点腐烂,而桥却在一点点苏醒,颠倒错乱着。
  
  拱桥上有三个持久存在的人,一个小丑,一个女人,一个孩子。小丑靠卖气球为生,女人靠孩子为生。当所有人都饥肠辘辘地擦肩接踵,只有他们浸透在烟尘中,像雕塑一般无动于衷。小丑化着看不清脸的浓妆,穿着斑斓的小丑服。他在抓着绳子的小臂上,竖直写着黑色的小字:五元一只。绳子上系着的气球,外形是狼或者羊,可狼吃不到羊,羊吃不到草,于是它们都在空中无力摇晃着;那个黢黑的女人,因为长发凌乱地披着,同样看不清容貌,她裹着一件破夹袄,上面是红花绿叶黑色的土,脚边还摆着一只残缺了三分之一的白瓷碗,上面的桃花碎了一半;唯一能看清面容的,是那个女人怀里的孩子,孩子如恶灵般生着硕大的头颅,面容扭曲如同狮子般,生着两颗铜铃一样的眼睛。似乎他看到谁,那铃铛就“叮当”响起来。我分明看到他的眼角下,有一颗微小的泪痣,竟然很美,美得发烫。
  
  那天我从石桥经过,女人和我说,可怜一下孩子吧。我看着孩子对他说,其实你只是一件赚钱的工具,你知道吗?孩子傻傻笑笑着,说他的头好疼。我说我的心也疼,但是我从不告诉别人,只告诉过你。孩子问我为什么,也是因为生病吗?我说不是,是因为它丢了。
  
  我笑着从小丑那里买了一只气球,把绳子一圈圈缠绕在他的手指上,并打了漂亮的绳结。我说,你知道吗,抓不住的,就会飞走,飞到很远的地方去,就再也回不来了,而这就是命。而你的命,在哪里?他看着我,又看了看空中飘着的那只绵羊,沉默不语,而这令我愤怒。
  
  我和小丑说,你手里的气球我都买下了。于是我继续把气球,一根根拴在孩子的手指上,从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到小指,我突然发觉他的手掌竟然是一片空白,没有一丝纹路。我笑着说,你难道是天使吗?你生命的线正缱绻在哪里,为什么还没有出现?
  
  他突然看了看那些纷纷乱乱的绳子,笑出了声音来,这声音如若微小的轻蔑和嘲讽,又如若解脱和释然。这一刻,女人不知为何似乎突然松开了手,可等她发现时却已经来不及了,孩子已经飞走了,且越飞越高。我突然发觉,原来轻的东西,也是有力量的,越轻也就越重。满天空的狼和羊不再摇晃,只是直直的往上飘着。发丝浮动,是春风来了吗,时节未到,可是这满城的桃花已经盛开了。我能想象,在城池的最高处俯瞰大地一定很美吧。你能看到吗,再也没有贪婪和冷漠的世界,将会如此纯净。请替我走远,别再回来。信与不信,这个世界都从未完全苏醒,也未完全沉睡,而我如同正在融化的冬雪,凉而温暖着,从未如此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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