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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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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
文:江少宾

   贤文得了食道癌。贤文,61岁,一个结实的庄稼人,说倒就倒了。在小村牌楼,一个人若是不幸患上了癌症,就等于是被判了死刑。项链哭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一早,天麻麻亮,项链就拎着一篮子酒菜,去给黑七上坟。黑七——项链的公公,贤文的父亲。
   据说这是贤文的意思。在想吃却无法进食的绝望里,贤文终于想起了过世的父亲。黑七是被活活饿死的,垂死的贤文,病痛捶打着他破败的身体,也撕扯着他破碎的良心。
   2006年,77岁的黑七夜里摔了一跤,结果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最后只剩下一把嶙峋的老骨头。贤文一个人,就把已死的黑七抱上了大椅,他太轻了,像一片叶子,屁股都是尖的,怎么放都放不稳。一屋人骇然地看着,敞亮的天光下面,远行的黑七已经失去了人形,如果放在野外,和一具木乃伊应该没有太大的差异。项链一直在忙里忙外,她响亮地招呼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去扫帚沟邀请胡道士,小儿子去采购晚上的酒菜,顺便通知亲戚和长辈。项链太熟悉这些程序了,早在三个月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相关的准备。是喜丧呢,她对小儿子说,能请的,都给我请来。
   贤文默默地收拾着父亲的遗物,一根拐棍,一只断了腿的老花镜,一只洗脚同时也充当尿壶的褐色塑料盆……最后,是一只豁了两个口的青花大瓷碗,这只碗,原本是喂猫的,黑七卧床之后,项链就把这只碗赏给了公公。这只碗时常派不上用场,一开始,项链还用这只碗给公公倒点水,不久之后,项链就对这个顽强的老人失去了耐心。项链原以为老人已经活够了,谁知道,他竟那么贪恋着人世,三天没有吃饭,居然还有叫骂的力气。当时的项链正在麻将桌上,手气好得令人怀疑。贤文你个狗日的,老子好饿啊……黑七的叫骂没有丝毫意义,桌子上的四个人依然专注于眼前的麻将,为了一张出错的牌,垂首顿足,懊恼不已……“狗日的”贤文就站在项链的身后,他仿佛是个聋子,偶尔还爆发出一阵古怪的大笑,令一屋子的人惊诧莫名。有人探头看了看黑七,据说这个可怜的老人,正往嘴里塞着一团破烂的棉絮。
   项链不在家的时候,贤文就给父亲偷偷弄点吃的,早上的面疙瘩,中午或晚上的剩饭……在长久的偷食里,父子两个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一个坐在床上狼吞虎咽,一个蹲在门槛上东张西望,或者默默地抽烟。可怜的老人就靠着这点偷偷的接济,在人世间苟活了三个月。贤文其实是在冒险。项链的眼里一定长着一杆秤,她总能准确地秤出家里的剩饭和剩菜,黄昏的时候,村人总能听见项链在指桑骂槐,有时还将饭菜摔到屋子外面。除了项链,屋子里是安静的,黑七、贤文,这对狼狈为奸的父子,沉默在明知故犯的错误里。拿贤文的话来说,让项链骂几句,她的气就消了。骂就骂吧。人是骂不死的。
    现在,贤文就拿着这只让他无数次挨骂的青花大瓷碗,他的手突然起了哆嗦,他在发抖,怕冷似的。一屋子的人都在看着他,贤文试图使自己镇定下来,不让人笑话——他也已经年届花甲,老人了,怎么能让后生看他的笑话——贤文的努力到底还是失败了,他没有捉住青花大瓷碗,青花大瓷碗摔到了地上,砰的一声,碎了!
    碎了就碎了,不过是一只豁口的青花碗。但贤文依旧在努力,他蹲了下来,逐个捡拾着地上的碎片,仿佛碎片能够复原自己的尊严。捡着捡着,贤文奇怪地啜泣了起来。贤文的表现显然破坏了项链的兴致,她看着几乎有些陌生的丈夫,脸色慢慢地变了。哭什么呢?啊!你哭什么呢?在项链的呵斥声里,贤文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是有理由嚎啕的,这只破碎的青花碗,父亲死前让他受尽了屈辱,父亲死后又让他颜面尽失。
    贤文最终在大家的劝说里终止了悲伤,作为黑七唯一的儿子,他还得挑起发丧的重担。项链说的没错,享年77岁,在小村牌楼,确实是件喜丧。既然是喜丧,热闹当然是第一位的,在这一点上,项链两口子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那一场夜宴,极尽奢华,3岁大的孩子都抱上了饭桌;那一场葬礼,也极尽铺张,持久绽放的烟花令人目盲。


    黑七的丧事,让小雅的母亲一度对贤文和项链刮目相看。小雅的母亲逢人就说,项链两口子还是孝道的,黑七死得体面啦。作为村子里为数不多的长辈,小雅母亲的评价相当于盖棺定论了,这个至高无上的评价,终于平复了贤文的愤懑。贤文也很快就忘了那些屈辱的往事,他依旧影子似的站在项链的身后,或者自告奋勇,亲自上阵。麻将,小村唯一的娱乐方式,消磨时间的炼金术。小村里的老男和老女,在难以打发的漫长光阴里,每一个人都精于此道,每一个人都乐此不疲。只有小雅的母亲是个例外,她几乎很难填饱自己的肚子,实在没有玩牌的心思。
     小雅的母亲,我已记不清她确切的年纪,总之是老得很了,小雅就时常责骂自己的母亲,你就是不想死,你怎么舍得死哦……母亲在小雅的责骂里黯然落泪,她羞耻于自己的老而不死。父亲过世之后,小雅就把母亲赶进了柴屋,他给了母亲一张吱呀作响的凉床,一床破败的被褥,一个洗脸盆,一条看不清颜色的毛巾,又用几块断砖残瓦垒了一个灶台。像个家了,小雅相信,母亲完全可以在这间柴屋里度过她多余的余生。那间低矮的柴屋正对着巢山,四壁裂开了无数道骇人的口子,小雅的母亲就从这些口子里爬进去,爬出来。和正屋相连的那道木门被小雅封死了,为了封好这道门,小雅的腰差点就断了。小雅对母亲给自己制造的麻烦深恶痛绝,他骂骂咧咧着,踢飞了一条饥饿的草狗,还摔坏了家里一个簇新的洗脸盘。小雅的脾气和天气一样变幻莫测,突然下起雷阵雨,片刻之后又放了晴。
     小雅的腰很早就坏了,他的腰弯不下来,尾骨到颈椎之间,似乎绑着一根木棍。夏天的傍晚,小雅光着膀子,尾骨到颈椎之间,盘着一道道骇人的暗红色,像是一条条盘根错节的树根。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毛病,那时候,小雅的父亲还苟活于人世,他长久地漠然于儿子的病情,不漠然又有什么用呢?医生治不好要死的病。在大家看来,小雅得的是“死病”,而死亡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情。小雅当然也懂得这个道理,他早就有了赴死的准备,小雅只是想不明白,母亲都那么老了,怎么还没有活够,怎么就不肯早一点撒手?有一个老而不死的母亲拦在自己的前面,小雅原本坦然赴死的心理渐渐失去了平衡。在对死亡的漫长的等待里,小雅开始变本加厉地折磨着母亲,他断绝了母亲的粮食,扯掉了柴屋里的灯,他甚至藏起喂猪的稻糠,更不允许母亲踏进他家的大门……有一次,小雅的母亲瞅准家里无人,就“偷”走了几颗泛黄的白菜,还“偷”走了一小瓶酱油,可怜的老人真是吃了豹子胆,不计后果了,小雅当天晚上就惊讶地发现,老而不死的母亲居然还学会了偷。小雅在自己的发现里怒不可遏,他把衣不蔽体的母亲从柴屋里拖了出来,开始了漫长的恶毒的诅咒。可怜的老人确实有些不识时务,也或许觉得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于是她就像母亲一样骂起了小雅,老人刚骂了两声,就迎来了小雅的响亮的耳光。老人在儿子的耳光里嚎啕大哭,她呼喊着自己的死鬼丈夫,诅咒着自己的老而不死……老人们都被喊起来了,她凄厉的哭声,让老人们不免起了兔死狐悲之感——他们中的大多数,虽还不至于遭到儿孙的打骂,但也不过是在守着生冷的巢穴,一日三餐。
     这一次,大家都轮流批评起小雅,连项链都指着小雅的鼻子,人在做,天在看,你怎么这么狠啦!小雅的做法确实是过分了,绝情了,似乎有些挑衅的意思,已经对牌楼人的伦理底线造成了攻击。小雅对大家的批评不屑一顾,振振有词,“打抱不平”的项链很快就认同了小雅的观点,在小雅看来,给母亲一间遮风避雨的屋子已经是天恩浩荡仁至义尽了,他自己也才刚刚解决温饱问题,而母亲竟然如此贪生,明摆着是在折磨自己——做上人的,不像话了,这怎么可以呢?肯定不可以。该死的时候,当然得去死。更何况,她又不光我一个儿子!
     小雅的上面还有一个大雅,大雅一结婚,就另外立了门户,一开始,大雅一年会给老人两百斤稻子、十斤菜籽油和五十斤麦子。老人做不动农活的时候,田地全都丢给了小雅,大雅于是顺理成章地终止了自己的孝心。和弟弟比起来,大雅更注重自己的脸面、形象和风度,他没有和老人吵过一次架,仿佛老人原本就应该如此,原本就该将心偏向自己的小儿子。大雅从此再也没有踏进过小雅家的屋子,他在一亩三分地里勤劳地耕耘,农闲的时候,也会外出打打短工。村里不少人常年在外,有些人已经混得很像一个人物,接受一两个短期投靠的乡亲,是“人物”们的骄傲和光荣。
     不难想象,大雅的生活是富足的。村里许多人的生活都是富足的——房子越盖越高(最高的已经盖了四层),电器越来越多(城里人有的,小村几乎都有),香烟越抽越好(多数人抽着“红皖”,十七块钱一包)……这些富足起来的一帮人已经过怕了苦日子,他们在发家致富的道路上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贫困留给他们的,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一股难以置信的耐力和韧性。他们的足迹遍布全国各地,到过漠河,到过漠漠沙尘的巴丹吉林,甚至到过危机四伏的中越边境……在年复一年的摸爬滚打里,他们终于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他们终于把自己的心练成了石头,练成了铁——像石头一样硬,像铁一样冷——只有钞票和荣耀,能够确认他们的身份。他们游走于城乡之间,看起来像个暴发户,骨子里依旧是个农民。
    不富足的,除了一些患者(比如小雅),就是一些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们既不能外出打工,也无法从土地里继续谋生。为了儿女,老人们耗尽了一生的心血,为他们盖房子,帮他们结婚,替他们带孩子,然而所有的心血最终都付诸东流,还落下一身的病痛——到头来,老人们只能在儿女的施舍里艰难的生存,他们蜷缩在荒芜而生冷的巢穴里,苟延残喘,自生自灭,像一条被儿女们遗弃的动物。
    我的富足的小村,肯定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但没人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错。人老了,是真的作孽哦,没人管,没人问……下世投胎,还不如做一条京巴狗呢,有饭吃,有人宠……每次说起这些,父亲和母亲都会如此收场,那些凄惶的老人、悲凉的命运,他们实在是太熟悉了,打断骨头连着筋。
       
        三
    我还想再写一写谷丰,这个巢山小学的前代课教师,一度和他的名字一样令人肃然起敬。他倾注了大半生的心血,终于把唯一的儿子送进了大学的校门。这时候,苦尽甘来的谷丰其实已经债台高筑,妻子撒手之后,他依旧对自己的晚年充满了近乎盲目的信心。儿子会养我的,谷丰说,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儿子很快就毕业了,工作了,结婚了,生子了,但他也很快就嫌弃起了自己的父亲——他不允许谷丰到他的单位,他们长得太像了,佝偻的谷丰有损他的形象和虚荣;他不允许谷丰说家乡话,那样会影响孩子将来的发音;他也不允许谷丰近距离地亲昵自己的孩子,那一嘴的劣质烟草味,会影响到孩子的呼吸系统……进城之前,谷丰把所有的可能都想过了,唯独没有想到这一层。类似的情形谷丰当然有所了解,电视常播,报纸也常登,但谷丰始终不愿轻易相信。谷丰一直以为那只是编排出来的,教人不要忘本,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不会有的!“讲故事哦!”前代课教师总是以这句话结束自己对一件事情的评判,即便是对于吞棉絮的黑七、小雅母亲的非人磨难,他也认为那不过是道听途说,嘿嘿,讲故事哦……他不止一次呵斥过那些传播小道消息的人,说他们这是居心叵测,惟恐天下不乱。他甚至向他们宣讲“24孝”,每一个故事,他都把时间和地点按到了当下,比如卧冰求鲤的王祥,他会说,哦,就是油坊的那个小唐。油坊这个地方确实是有的,但没人知道谁是“那个小唐”。
    这是七年之前的事情,现在,谁是“那个小唐”,更加不重要了。
    喜欢讲故事的谷丰后来再也没有讲过故事,不到两个月的城市生活,让谷丰成了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在儿子那个奢华的鸽子笼里,谷丰是那么的可有可无,以至于他不得不提前终止一厢情愿的养老计划,黯然回到寒凉的小村。
    愿意接纳谷丰的,也只有小村,尽管在这里,他也同样多余,除了每年春节给父亲汇来两百块钱,儿子对他的身体和生活从不过问。在这件事上,儿子已经力不从心——他太忙了,也太累了,他在为自己和自己的下一代苦苦打拼——父亲要的不就是这个吗?他这只鲤鱼终于跳进了龙门!是啊,儿子已经属于城市,除了血脉的隐秘的源头,他的下一代已和小村无关,小村在他们的身上,已经无法留下一丝烙印。谷丰要的就是这个吗?是,但似乎又不完全是。现在想来,谷丰自己怕也说不出个究竟。其实不独是谷丰,八九千万老无所养的中国农民,绝大多数都在稀里糊涂中活着,他们忙着生,忙着死,有几个人是在明明白白地活着,又有几个人能说清他们是为什么而活呢?
    向死而生,是绝大多数中国农民的必然的命运。他们别无选择,在城市围剿农村的乡土中国,他们是被长久忽略的悲剧性的一群。
    孤独的谷丰最终在孤独里悲凉的死去。死前很长一段时间,谷丰几乎闭门不出,屋顶没有炊烟,屋里没有灯光,整间屋子看上去,像是一座阴森森的坟。被人发现的时候,谷丰的身上爬满了亮汪汪的蛆,臭气,绵延了十里。接下来的两天,小村没有炊烟升起。
    谷丰的死亡在小村引起了强烈的震动,在养儿已不能防老但还能送老的乡下,这样的死亡,天理难容。然而,没人能联系上谷丰的儿子,许多年过去,他只象征性地回过几次小村,每一次,来去都像一阵风。谷丰的尸体早已无法搁置,乡亲们一合计,只好一起“凑份子”,集体葬下了谷丰。和黑七比起来,谷丰的丧事显得过于潦草,敷衍了事,虽然一个村的男男女女都给他跪下了,但属于谷丰的,毕竟只有一片薄薄的棺材,一座黄土和碎石随意堆砌起来的坟茔——谷丰享年已过古稀,高寿了,这样的待遇,实在不合牌楼的规制。
    第二年清明,也或许是第三年冬至,谷丰的坟上被人悄悄地立了一块简单的石碑,上面只刻着谷丰的生卒年月,却没有留下立碑人的名字。谷丰——这个热爱讲故事的前代课教师,终于在死后,给牌楼人留下了一个苍凉的故事。
   
   愿谷丰在天堂里安息。
   愿所有的逝者都能在天堂里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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