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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乡村记(之二)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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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记(之二)


陈礼贤


好风似水
    院坝左侧是一片空地,我们在里面栽了些芍药、柑橘、梨树,还有一株葡萄。夏天,绿草如茵,绿树成阴,有些园林的景观。葡萄挂在竹木搭成的架子上,藤蔓和绿叶牵出一大蓬绿。就是阳光炙人的白天,从底下走过,也觉凉意袭人。
晚饭后,暮色渐浓,我们在葡萄树下坐成一圈,天气啊,雨水啊,收成啊,闲谈一些琐事。天上弯月斜挂,院里树影婆娑。偶尔一阵风来,树叶翻飞,啪啪地响。好风似水。
一个夏季,这样的好时光很多,我们夜夜不舍,直坐到月上中天,或者月落西山。


雪花
一家人围着火塘烤火。屋外在下雪,纷纷扬扬。
雪花是从什么大树上吹下来的。好像春天的梨花,吹得满村都是。
一个冬天,风把雪花吹落好几回。
                    
                      扫雪
早上起来,院子里积了厚厚的雪。
树枝上开了一团一团白花。村里一片晃眼的白。
天地这样干净,我们站在屋檐下,一时手足无措。
一只猫跑进雪地里,我们赶忙喝止,却来不及了,它踩污了一地白雪。
母亲说,赶紧把路上的雪扫一扫吧,免得让人糟蹋了。
我们走进院子里扫雪。在屋前扫出一条路来。
别的人家也在院子里扫雪。村路上的雪也有人扫。
这个早晨,一村的人都在扫雪。


                      化雪
下雪了。雪花自天而降,悄然无声。就是夜里,我们也听不见什么声音。
雪花很轻,但一片一片积聚起来,团成一块,就有了重量。早晨起来,我们看见所有的树都弯着身子。屋后,一些竹子不能承受,叭的一声折断。茅草盖的柴棚,有些年头了,被积雪压垮。
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一夜之间把世界变成这样。雪的力量,无可比拟。
中午时分,开始化雪,到处滴水。树木挺直身子,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一些大块的雪落下,树枝嘣的一声反弹回去。
雪化了,一些东西,各自慢慢养伤。


                        起风了
酷热的正午,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随后,起风了。
我们从屋里出来,在路上跑。一边跑一边欢呼:风来了风来了。
起风了。路边的树也很高兴,都拍起掌来,树叶哗哗地响。


                        森林
村庄位于森林旁边。森林很大,把几座山都覆盖了。
平常,我们只在森林边缘活动。进入林子深处的,不多。
一两人进入森林,心里有些害怕。四周全是树,都耸上天去,把外面的世界遮没了。这是树的世界。再多的人进去,一下被吞了。就是在里面嘶哑着嗓子大喊,外面也不易听到。
一棵树站在面前,我们会忽略它的存在,千棵树站在面前,我们觉得平常,十万棵树站在面前,我们也觉得没什么。但是,面对这么大一片森林,我们就心生恐惧了。


                        口袋
红薯和土豆挖回来,一开始在屋里地板上堆着。到天气冷下来的时候,放进地窖储藏起来,来年春天,还新鲜如初。
地窖,每家都有一口,打在室内或室外。口小肚大,深可六七尺,直径三四尺。可纳物数千斤。地窖深入地下,寒气不能侵入,粮食遂得不腐。
地窖,是土地的口袋。当粮食不便保存的时候,我们就揣进这只口袋,叫它替我们看管。
室外的,窖口覆以柴草,上盖泥土;室内的,盖以木板。土地的口袋,捂得很紧。
                    
                        下雨
夏日的正午,突然下起雨来。孩子们欢笑着,鸡鸭们欢叫着,都跑进雨里,让雨水把身上的暑气淋个落花流水。
雨很快过去了。我们发现,雨水把村里的空气滤得干干净净,把树叶洗得更绿,把蛙声养得更亮。
这时候,下雨是很美的事。


                       收水   
有时,雨下得很大。雨水铺天盖地而来。地上水流成溪,四处流泄。这时,村里的男人都要扛着锄头披着蓑衣上山收水。
水声淹没了整个村子。人们在雨中四处奔跑。挖沟,筑堤,拦截,引流。流水进了稻田,流进池塘。田满了,塘满了。
天晴之后,村里雨水充盈,一片生机。


                      晒太阳
冬季,天气晴朗的时候,男女老少都走出屋外,坐在院坝边的草树下晒太阳。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晒得身上暖烘烘的。
跟人一起晒的,还有猫狗,它们卧在人们脚下。一群鸡在不远的空地里,各自刨一个土窝,卧在那里晒——时间久了,它们站起来伸伸腿,抖抖翅,弄得尘土飞扬。一些农具,锄头、竹筢、花篮,这些东西也歪在院子里晒着。还有一些小虫子,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贴在地上,附在叶子上,一动不动晒着。
这时候,孩子们就唱他们不知哪里学得的歌谣:
太阳暖,太阳亮
我们一起晒太阳
晒晒头,晒晒脸
晒的笑脸暖洋洋
太阳暖,太阳亮
我们一起晒太阳
晒晒手,晒晒腿
晒得浑身暖洋洋
太阳暖,太阳亮
我们一起晒太阳
晒晒胸,晒晒背
晒得屁股暖洋洋
太阳暖,太阳亮
我们一起晒太阳
晒晒太阳更健康

他们一边跳绳,一边合声唱着,大人们听了,不由得笑起来,直夸唱得好。


                       飞
村子南边有一大片坡地,缓缓地从高处斜下来。坡里没有树,只有草。我们喜欢去这斜坡里打滚,或者翻跟头。
春天的时候,我们经常在斜坡上面站成一排,敞开外面的衣服,展开双臂,谁喊一声,一齐往坡下跑。坡的斜度大概是三十度的样子,不需用力,一抬脚,身子自己就跑起来了,跑得很快。双臂像翅膀那样张开,很多风抢过来,把我们身上的衣服鼓起来,饱饱的。跑着跑着,我们感觉身子悬浮起来,好像在飞一样。
后来,看书上有人写到飞翔,我们觉得很熟悉。如果有人说起关于飞翔的感受,我们也能说上几句。
那时候,我们常常来这里练习飞翔。


                      看飞机
每天都有飞机从村子上空飞过。阴天,飞机在云层上面,只听见嗡嗡的声音,从小到大,又从大到小,然后消失。
天气晴朗的时候,天空一望无际的蓝,飞机来了,如一只银白的小鸟,我们仰头望,脑袋从左转到右。有时飞机在很高的天空慢慢飞,声音小。有时飞得低而快,它飞过去,到另一个村子了,声音还在我们头上响。
晚上,它们好像飞得更高些,闪着灯,像眨着眼睛,在星星之间穿过。
每次飞机来了,我们挥手,叫它下来,可能是天空太高吧,它没有听见,飞走了。
不下来就算了吧。飞机不走别的村子,偏从我们村子路过,我们就很高兴了。


                       吼鹞子
一群小鸡跟在母鸡后面,在房前空地上觅食。
一只鹞子正在村子上空盘旋,寻找落单的小鸡。那些小鸡没感到危险,母鸡却慌乱起来,咯咯地叫着,乍开翅膀,带着小鸡往院子跑去。
母鸡的叫声有些异常,惊动了人们,在田坝里做活的女人,在路上走的孩子,在岭上挖地的男人,一个一个大声吼起来,哦呵呵——哦呵呵——,有的敲木桶,有的敲铁盆,村子一时响成一片。
鹞子有些慌,飞走了,到山梁那边去了。


                        模仿
收割季节,我们把麦子和稻子,一捆一捆从田地之中运回家去。此时,蚂蚁们正在路上牵成线,也忙着朝巢里搬运它们收获的食物。
我们照鸟儿的做法,在屋角给母鸡搭了窝,让它卧在那儿生蛋。
羊从我们眼里看出疼爱,然后以疼爱的目光去看失去母爱的小鸭。
人从狗身上看到忠诚。狗也愿意替人看家守院……
在一个地方活久了,人也好,物也好,会互相模仿。


                     打哇哇
阳光照在院子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和一个两岁的幼儿,面对面坐在院中的木凳上,玩“打哇哇”的游戏。女孩张开嘴,长长地发出“啊”的声音,与此同时,把她灵巧的手掌放在自己的嘴巴上,又立即拿开,那长长的“啊”的声音就被截成一段一段的,“啊—啊—啊—”的直响下去。幼儿觉得有趣,咧开嘴笑起来,也照女孩的样子,学着“打哇哇”。“啊—啊—啊—”,“啊—啊—啊—”,这座院子里,一直响着这稚气而快乐的声音。
用嘴巴“打哇哇”,是乡下孩子最早学会的游戏。


                        门
我们住木头做的房子。门窗也是木头做的。木门用久了,吱嘎吱嘎响,开门响,关门也响,而门是随时开关的,听来就觉得烦。大人说,这是门在喊渴,给它喝点水吧。我们就在门槛下边找到门碗子,给里面倒些水。水一喝,门果然就不响了。


                       喊你
    小时候,大人总是告诫说:如果晚上有生人喊你的名字,千万不能答应——那是野鬼来索命,要是应了,命就没了。所以,每到傍晚我就紧张,怕人叫我的名字。有人叫我,我就躲在某个地方心惊胆战听着,不敢喘气,仔细辨别,看是不是生人在叫。
如果叫我的声来自村后的山岭,我就用被子盖住头。村后山岭上是坟园,有五六十座坟。大人说,鬼都是从那里来的。
多年后才知道,世上并没有鬼。那么多年的紧张和慌乱,真是白受了。
不过,我倒是记住了:如果有生人叫,是一定要小心的。


                        手指
小时候,看见天上的月亮,弯弯的,很明亮,很可爱,就用手去指,大人立即呵斥:“莫指哦,小心你睡着了的时候,月亮会来割了你的耳朵。”为啥呢?他们说不出来,只说不许指,我们赶紧回手,从此不用手去指她。
院坝边的菜地,篱笆上牵满了藤,开满了花——花谢了,就结出嫩嫩的瓜。我们看着可爱,用手去摸,大人立即呵斥:不能摸,也不能用手指——你一指,那些瓜就不能成器,会中途坏掉。为什么呢?大人没说,我们觉得这么好的瓜真要坏了,好可惜的,从此不用手去指它。
在乡下,这类禁忌,人们不明原因,却一代一代传下来,人人遵守。


                        火眼
隔几年,村里就出一个火眼低的人。
火眼低的人不能走夜路。走夜路会碰见鬼。
村里有个人不知道自己火眼低,某个黄昏,他路过后山的坟地,正走着,忽然看见一个穿白衣的人在前面走。他认出来,那是三牛。可三牛早就死了。他觉得奇怪,停住,白衣人也停下;他走,白衣人也跟着走。后来,村里一阵狗叫,白衣人忽然不见了。他一身冷汗回到家,第二天就卧病在床。
阳世间的人,看见阴间的人事,这很危险。他果然大病一场。眼看要死了,全家惊慌,除了请医用药,还请阴阳先生来制服,看衣服,画水碗,折腾许久,终于把他从阴间拉回来。这里刚好,那边又出事——不是火烧房屋,就是猪死狗亡;不是孩子生疮,就是老人摔伤。总之,这一年,他家阴气笼罩,百事不顺。
人们说,因为他火眼低。
但火眼到底是个什么,直到现在,我们还没弄明白。


                       嚼草根
在坡里放牛,牛在吃草,我在旁边无事,就拔一根狗尾巴草,剥出它的嫩茎,含在嘴里嚼。草根有些苦涩,没什么好嚼的。但我喜欢这样嚼一嚼。有时候走累了,坐在路边歇气,顺手拔一根草,或者从横过来的树枝上扯一片树叶,放进嘴里嚼一嚼。
村里的男人都喜欢这样,闲了嚼嚼草根或树叶。我们身边到处是这种东西,随手可取。草根苦涩,又淡淡的甜。是乡村的滋味。


                        露珠
夏天的早晨,我们路过一片草地。草叶上挂着露珠,亮晶晶的。每片草叶上都有一颗露珠,那么大一片草地,露珠多得数不清,千万个,万万个——像天空落下一阵雨,密密的,却正好挂在草尖,没掉下去。
在每片草叶上挂上一颗晶莹的水珠,不轻不重,始终不掉,这种事一定是天上的仙女们昨夜下凡来做的。


                       挑水
那时,我们都从井里挑水吃。挑水是女人的事。用的是木桶。村里人认为木桶比铁桶好。
女人挑一担水,扭着腰在田埂上走,桶里的水一波一波地晃荡,要溢出来。就在路边摘一片桐树叶,漂洗漂洗,放进桶里。那绿的叶子比一张脸还大,在水面上贴着,把水拘束了,都听话地伏着,不大晃动。女人就一手扶扁担,一手空甩着,闪悠着腰肢往家走。
桶是没有盖子的,到底还是洒出一些水来。女人挑过两三担水,做别的事去了,路上却留下两条湿的水痕,还有她的脚印。


                       劈柴
是初冬的某一日,男人穿一件单衣,挥着斧子,在院坝边劈柴。
把一根树木截成若干小段,每一段破成两瓣,每一瓣劈成两三块。树是松树、柏树。树脂的香气在院子里弥散。
每次斧子落下的时候,男人嘴里都“嗨”地喊一声。这声音扩出去,在村子某个地方碰了一下,又弹回来。
劈完了,男人就把木柴架成一个井字,一层层垒上去,成一个垛子,好让风吹日晒。
冬天,各家各户的房前屋后总有几架柴垛。
劈柴,是我们迎接冬天的一个仪式。


                        伙伴
一个男孩坐在地上,手里拿个什么东西,低头玩着。一只母鸡,站在男孩背后东张西望,好像不知道做什么好。它转过头,把脑袋歪来歪去,看男孩的后背,然后在他肩上啄了一嘴。男孩没理,还埋头玩那什么。鸡又啄了一嘴。男孩回头把鸡看了两眼:“做啥?走开。”仍旧玩他的。鸡听了,咯咯几声,高视阔步而去。


                      听音乐
因为忙农活,天黑了,我们才吃晚饭。饭是稻米和红薯、菜叶混在一起煮成的粥,不稀也不干。我们捧着碗坐在院坝里的板凳上,“呼啦呼啦”地喝。这时,安在堂屋柱子上的喇叭播过了新闻,正在放一支乐曲——播音员说是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
为了争抢我们掉在地上的食物,鸡飞了,狗也跳起来。屋边草丛里的虫子在吟唱,稻田里的青蛙也呱呱呱地鼓腹而歌。各式各样的声音混在一起,这时听听贝多芬,就是别具一格的味道了。
农活之余,在鸡鸣犬吠之中,我们有贝多芬的交响曲可听,有莫扎特的奏鸣曲可听,有中国的古琴曲可听。多年之后我们才想起,这是多美的事啊。


                       鱼
那时,不施农药,随便哪个稻田都有鱼,大的小的,在稻丛间游来游去。夏天一阵暴雨后,鱼儿随水流跑出稻田,在田埂上蹦跳。有人路过,把小的抓了放进田里,把大的装进袋子,提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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