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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失落了的野地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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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光富
                                                         
                                                                         失落了的野地
     

山风浩荡的时候,我就站在家屋门前,嘴巴不由自主地轻轻动了两下,别人不知道我这是为什么,当然也是我不能让别人知道。唯有土灰狗,其实是心知肚明的,就像知道它自己为何莫名其妙地流口水。
     野果让我尝到的那种鲜,挂在嘴边,像草叶上的露,欲滴未滴。我一心想往野地里去,就像在家门口呆了好多天的野兔或者野鸡,为点好吃的,还得往深处远处走。深处和远处只是一种感觉,可有时就那么奇怪,大海不觉得深,甚至视为小河,不用卷裤管就可以淌过去;蓝天不觉得远,可以看作就在树梢的上头,踮脚就可以触摸。只要有收获,就都无所谓。野地既不是大海也不是蓝天,就和我们是邻居。尽管年幼,脚力又非常有限,去野地,却只相当于小虫子在满地秋意的日子里从一片叶子爬向另一片叶子,不算回事的。可我还是愣着,眼里泛起一波又一波的白色。
    这时,我听见鸣虫叫得格外响亮。在我幼小的世界里,虫子是顶得上父母的,我更在意它们的叫声。风中、雨中,有了它们就有了方向。鸣虫为我打开道路,就不会满世界乱跑了,成为别人眼里比较安静的那类孩子。土灰狗是我形影不离的伙伴,在别人看来,我们是十足的两兄弟。是的,我是属相虽为鼠,但土灰狗,一样是我的好兄弟。
    就这么轻而易举走进野地来了。土灰狗跟着我,鸣虫好像也靠着我,就在身旁深的、浅的草丛里撒欢,草弄得更绿,花抚得更艳,谁说这不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滋润呢?阳光好像有它自己的心事,在云层那里躲躲藏藏的,好想抓起一把塞进草丛里去,让那些鸣虫们追逐一回,可也不是那么简单,倒是土灰狗敏捷,脚趾上不小心就粘了许多,印出梅状落在地上了,一路走过去,到处都弄得星星点点。
    我是出门之前就想好要来填饱肚子的,心思不在阳光,而在野果子那里。玩伴们没有跟着我,好极了,不但我可以让自己饱餐,连土灰狗也有它美的。想到这,我索性不再去理会鸣虫叫,就往一边去,想想看,在家里,有好东西吃的时候,几何时又顾得上父母?一向只有父母顾我的。没有路,就直着往里走,一路都是野果子树,列队等候似的。野果子伸手可得,不,不要伸手,不用踮脚,直接伸嘴就足够。这时,我对着自己低语:“这些野果子树怎么了?好似落一截进地里了,显得特别低矮,地面倒是松软得很,树叶铺的。”我欺侮它们还不及我高,就对土灰狗说:“你随便弄噻。”果真就见土灰狗支起身子,攀着树枝,样子比我爽性多了,接着满嘴就流下汁水,流下挂在我嘴边的那种鲜,一滴一滴往地里去了。土灰狗显然是有意对着我卖弄吃相,我就把手抬起来,习惯性地对着狗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算是给它一个告诫吧。狗就是比人知趣,很快就收敛了刚才的狂劲,乖乖跟在身后。我就这样用嘴吻着果子继续往前走,最大的、最红的果子无疑就会落进嘴里,变成一大泡汁水,以无法言说的鲜顺着流进肚里,虽然比土灰狗要文明点,可嘴边也偶尔残留一滴两滴,就让它这么挂着,但绝不会落到地里去。即使落下去,土灰狗不会用我对付它的办法对付我。那时,我就觉得,狗最终还是狗,永远也不会用人的方法来对付自己的遭遇。
    不过,我也不是一个人吃得没完没了,那样注定会被撑着。时不时也丢几个野果子给土灰狗,但我发现,即使这样给它,它也同样吃得贪婪,巴不得一口就完事。有时我在想,土灰狗是不是猪八戒转世?吃东西总是一副粗相。其实,要说它在这上面也不是没有吃过亏。有一回,我随手丢给它刚从锅里捡起的一个红薯,当场它就烫得眼泪都出来了。那时,我就骂:“要是炸弹?也一口吞下去?那就血肉横飞了还不知咋回事。”可土灰狗好像就没有长记性,总犯重复的错误。我们人事实上又是不是如此?我敢说,多数人甚至就不如狗。比如贪婪吧,每天又有多少人在重演?尽管都知道贪婪的后果是什么。往野地的深处里走,我在不断地吃着野果子,肚子已经在抗拒,可嘴巴还是在不停地从树上摘果子顺理成章地往下落,是不是我也很贪婪?
      这时突然就想起我的那些鸣虫来。我说过,它们是顶得上我的父母的,特别是在饥饿的时候,它们给我向着野果子走的方向,让我嘴边挂着鲜。况且我也不是个无情的人,我对鸣虫有绝对理由去爱护它们。这时,我伏下来,伏成它们的形状,耐心地将大把的果子撕掉皮,上等的果肉就成了它们的美食,不像以往在老树跟前那样,只许每只吃上一块,甚至是小小的一块,而且那时更觉得是施舍,但这时候就绝对不是施舍了。只要想一想就明白,对顶得上父母的哪怕是鸣虫你能说叫施舍吗?我让它们尽可能地吃着果肉,静静注视它们翘起尾巴表现出的满足,我也因此无比的满足,我甚至已经感觉到满足装满整个心窝子了,掏出来是一大摊呢。连土灰狗好像也看明白了,在一旁刨着叶子铺就的地面,让泥土里的新鲜气息冒出来,再把阳光也嵌进去。至今我不明白,土灰狗这样讨人喜欢算不算是一种本能?我很满意土灰狗这样的做法,于是,嘴里“嗖”的一声,就看见土灰狗一支箭似的穿过密林,往更深处去了。由此觉得,无论是人还是土灰狗,其实都一样的渴望轻松。轻松了,看这个世界也格外顺眼,哪怕有很多看不顺眼的东西依然存在或者将永远存在。轻松后的土灰狗会去弄啥?或许它根本就会穿越这片野地到别一片野地去,到那个更纯粹的地方,没有我的纠缠,跟随浩荡的山风,让自己跑个够,像人一样把平时的压抑统统释放给长天大地。
    丢开土灰狗,我一个人在这里陪着这些鸣虫。像有时间陪陪父母,谁又说我不是一种轻松?什么都可以想又什么都可以不想。我感到我是把整个人完全放松了的,心情尽量向外舒展,像一把扇子样的张开在低空里,我甚至就这么伏着,不知不觉已经把尿液流出来了。在父母家里,我这样做,谁又见怪呢。流在那里,和那些鸣虫的大便一道成为无数后人无法识别的风景。鸣虫们已经离开果肉了,可还有好些剩在那里,就像今天我们餐桌上的残留。要是在平时,我会暗自责怪它们的,可谁叫它们遇上了这等好日子呢?好日子里都不浪费点,哪个时间可以算是宽裕呢。从某种情况说,有的时候,浪费点好像也没大错,还不就是野果子嘛。
     我也不是就这么伏着就伏着,这时忽然站起来,看着这些为野地带来果子的树,就是为我提供鲜的树。它们高高矮矮,像父亲村子里的村民,撒布在这里,我怎么看都觉得最前边那棵树就是我在文章里经常提起的牛马哥,高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它一样结出好多野果子。野果子好似母亲哼唱的自编小曲里的音符似的,把原本高远的天都吸引得很近很近,靠近手边就有一片云可以撕下来做件裙子或什么的,如果土灰狗在身边,顺手就搭在它肩上呢。
    野地就是在这个时候热闹起来的,像突然打开了闸门,一泻而出,浩浩荡荡。在我毫无准备的时候,好多鸟儿云一样压过来,把光线压得很低,好像连阳光都没给留个缝。不用说,我就知道野地里的鸟多,但已经超乎我的想象,在我看来,顶多不过像母亲泼一盆水到门外那种架势,可就没有想到接连泼十盆水也不可比。
    鸣虫一样,鸟儿也是野地的村民,它们只不过就是回家来了。野果子是它们种的庄稼,它们像民工一样回到自己的家来收割庄稼,一年一度。我就这么看着它们,觉出它们的眼光是善意的,比我想象的还要柔和,就觉得比阳光还要暖人。我在想,它们是我的兄弟姐妹?一定的,我曾见过它们也有飞过城市上空的时候,可我那时无论如何就没觉得如此亲近,或许是灰暗挡住了我的视线吧。难怪在城市里,看不了多远,顶多能看到水泥钢筋的冷酷。
    我们的村子,有我父亲这样的村干部作支撑,在背后像有一位大神几十年长久地守护着。这些野地里的村民们,它们有没有主心骨?在我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很快发现,它们在各自的大树小枝忙碌开了。大树小枝是它们的家,一棵树一个家;一个家,一份温暖。在家里,怎么忙碌都可以,还带着欢呼声。我又觉得,那更像我母亲在劳动时哼唱自编的小曲,在村子里,母亲唱,母亲一样的劳动妇女同样在唱,虽然是各唱各的调,却和谐得出奇,把满世界都唱美了。美的世界,无比清明、纯粹,就像这野地,连时不时钻出来的一只野兔,眼神都可以当碧水喝。依我看,野地的组织也是十分有序的,甚至是严密的,鸟儿们都那么训练有素,一点也不凌乱,不像在平时从校园里看到的那几只,一整天就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相信上天也同样派出了得力的大神守护着。要不然,这么多的鸟,落入长舌的眼怎么了得?要是被他发现,简直突然之间要长出千百只手,制造万千弹弓,说不定还弄支猎枪,制造满野地的血腥。我在想,至少是上天首先已经派人管住了我的这张破嘴。我可以什么都对长舌说,包括对彩蝶的初恋,但这野地里的事我绝对不会说,我对上天派来的大神发誓:“把这一切放在脑海的最深处,永远不得翻出来,除非长舌不在人世了。”而今天,当长舌已经长眠在这片野地里的树叶下,早成一把黄土了,我终于可以把这些说出来,在同样的季节,找寻那些失落了的野地。在我心中,野地的失落,如同一种花的凋谢,从此远离盛开,失落了鲜香。
     土灰狗总是很精明,不亚于人,至少也要比我能干,轻松了一圈很快就回到原地来,见我像在家里一样也很轻松,就又和鸣虫们打趣去。但我就觉得它有点过于,有时还把鸣虫咬起来放在嘴边,跑出去了,又抓回来,如此反复,虽说动作轻缓,却也让我横身不舒服。我就骂长舌一样轻描淡写:“下次别想出来。”它竟然就听明白了,就又乖乖坐在一旁看我,把我看得有几分不好意思。鸟儿飞来的时候,它好像也没有料到,这么多的鸟,就这么快来了,齐刷刷的。土灰狗表现得要惊喜些,不像我,就只是这么简单地静静注视着,看它们从天空打着旋,错落有致地落在各自的树上。它沿着周围很小声地叫着转了一圈,还摇着尾巴,像迎接有时外出的父亲回村。
      我明白了,不管人的世界,鸟的世界,还是鸣虫的世界,说到底,同属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那个年头,有吃的比啥都幸福。亲眼看见,在我的对面,六只鸟儿团团围坐,是一个家庭的成员吧,吃着野果,欢快得要把老天都羡慕死掉,干脆顺手就关了门,这时,夜色就被推过来了。我在想,我的家里其实也如此,尽管母亲总是不断骂父亲,可哪怕家里有一碗半碗煮着吃,一家人依然其乐融融,和我对面的树上一家没什么两样。
       夜色没完没地涌上来,覆盖着眼前的一切。鸣虫在使劲地催促我和土灰狗,响亮的鸣声扯着我的乳名高喊,可鸟儿们没有要回家的意思。忽然想起,野地不也是家吗?冥冥中,又有大神守护,连空气都是温暖的,哪里不可以栖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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