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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在路旺(十月十一日更新)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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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路旺
                                                                           文/提云积
      启明星光归隐,一切从清晨开始。

      在我临时寓所的外面是一条马路。我住在乡下,寓所是一座两层小楼,我住二楼。外面的马路会在清晨和傍晚的时候被临时作为小市场,方便人们用来买卖日常生活必需品。小市场占用了马路的十字路口,小摊、人流会经常使这里出现交通堵塞的状况。

      从南面威乌高速路上下来的大型货柜车在这个十字路口分流,有的向西、有的向东、有的一直向北。然后再进行分流,到达终点站,有的进入了废旧塑料生产厂家,有的进入了废旧塑料管理货场。这些大型货柜来自青岛和天津的海港码头,说的再远一点是从另外一些与中国保持着不同社会制度的国家,漂洋过海来到这里的。有的远从美国、德国、英国、意大利、澳大利亚等国家,近的是一衣带水的韩国、日本等亚洲邻邦。货柜在海上的漂流时间可以用月来计算,有的甚至再追加一个数量词“几个”,它们在远洋轮船上,挤挤挨挨,摩肩接踵,海浪和海风相伴,踏破一路的时光,从世界各地汇聚到这里。一个个小小的乡村,连接着外面庞大的世界,也与世界经济密切相关。

      十字路口的东北角,也就是小市场的西北角,是出租车的场地,大大小小的出租车有近二十余辆,大到小型货车,小到摩的。清晨他们便汇聚此地,等待来来往往的客商。有几次在这里等单位班车的时候,看到那些没有出车的司机玩扑克。开始时是六个人玩四副扑克,中规中矩,捉对厮杀,风生水起的。随着生意的不断出现,司机会逐渐减少到四个,甚至是三个。人员减少,扑克牌不减,每人拿一大把扑克牌拼的火热,我亲眼见一个司机五个2没有抢科成功,被另一家干掉,只留了一把3,做了大拉。

      在这个小市场上,买的、卖的,无须过多的语言交流,各取所需,成交走路。那些尚存有昨夜露珠的小菜,带着田野的清香,走向各家各户。经营早点的摊铺生意最是红火,凌晨的时候这些摊铺便进入忙碌状态,露天锅灶飘出的炊烟,掺杂着人语车声,拉开一天忙碌的序幕。充斥小市场的各色人等,来来往往。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或者是不同的语言进行着买卖交流,有时候如同打着哑语。全国各地在此打工的外来务工人员占据了大半个市场,他们从浙江、四川、东北三省、河北、安徽、河南、省内鲁西南等地域到这里,他们因为在这里久居,从穿着上很难和本地人分辨清楚,只能是借助说话的口音知道他们是外来务工人员,今天已不能依赖说话的音色加以分辨他们来自的确切区域。

      因为生意的关系,我接待过从青岛过来查看货物的客商。因为那日我回货场的时间晚了些,客商早已到达。客商先前见过,已经熟络。在座的一个陌生人,五十岁左右,不怎么说话,外貌体征也没有异于我们本地人之处,我以为是到货场看货的本地人,他说话的语音和行为举止,与我们本地人无半点差异,何况大家谈的都是废旧塑料的事情。中午准备去吃饭的时候,青岛来的客商给我做介绍,说此人是浙江温州人,在此地进行废旧塑料加工已经近20年,娶了路旺的女子为妻,是临时请来帮助他们看货品质量的。我颇诧异。浙江人早年接触过很多,那时我父亲在老家从事海产品收购生意,有时候家里能同时住十几个浙江的客商,有宁波的、温岭的、玉环的、象山的,还有来自舟山群岛的。休息日的时候回家帮助父亲打理生意,和他们的交流比较困难,他们的语速极快,即使是普通话,也是听一半,猜一半,有次还闹了笑话。和父亲同龄的老刘,曾为此笑骂我“小赤佬”,老刘只有在快过年的时候才回家,在我家几乎住满一年。但他们的浙江话一句也没有学会,还是需要半猜半听,这也可能与我的听力和语言表达能力有关吧。总之,听他们说话,那叫一个费劲。

      当然,在这些外来务工人员中也有例外,来自四川少数民族的务工人员因为很好地保持了在祖居地的生活习惯,再多的人流一眼也能看出。男性无一例外的邋遢,头发如同乱草,身边必定会跟随几个小孩,一个比一个高半头,或者是一个比一个矮半头,脸永远是灰黑色的,这是长久不洗脸的结果。听此地的人说过,他们一生只洗两次脸,一次是出生,一次是离世。毕竟是道听途说,我曾想找他们进行印证,做深一步的了解,交流非常困难,用手语也无法完成,何况,他们的眼睛告诉我,我这个在他们看来的异乡人,让他们感觉到了慌乱和不解,只好作罢。如果是夏天、或者是天气热的时候,男人们会人手一瓶啤酒,边走边喝,没有下酒菜,也照样喝的津津有味,小孩子几乎全部成天体状态,只有小女孩子会穿一条看不出花纹和颜色短裤。成年女性都会戴一顶青灰色的帽子,天气再热,也不会脱掉,她们的出场会有很大的杀伤力。身边肯定围满了孩子,身后也背着孩子。从他们身边走过,肯定会闻到一股酸败的气味。他们与当地人几乎不进行交流,语言不通,习俗不通,这是最主要的,买卖用手语,也是最简单的伸出几根手指,代表几元钱,好在这种语言无师自通,各地通用。

      例外中也有例外,也只是个例。在路旺的两年中,我看到唯一一家打扮的干干净净,来自四川少数民族的务工人员。一家四口,爸爸妈妈的衣着是本民族的服装,浆洗的干干净净,从脸色看出他们的年龄不过二十出头,每人手里领着一个孩子。虽然女性依旧带着帽子,但还是给人以清爽的感觉。他们面色安宁,女人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时和手里牵着的孩子说着什么,孩子表现的很兴奋,蹦蹦跳跳,偶尔也会呐喊上几句话,我听不懂,但我懂得他们在此刻是幸福的。

      顺着这条马路向东走是一个几乎看不出高度的岭子,这里属于半丘陵地区。在岭子上住着的人见面最常见的招呼便是下去买点东西,或者是到下面去转转。我住在岭子中间靠下的位置,不长的时间我也学会了这样和左邻右舍打招呼。向西走,或是向北走,路两边废旧塑料加工厂家和塑料机械生产厂家密布,都以家庭为生产单位。十几家饭店星布期间,有临沂的大火烧店、安徽的板面店、河南的辣子鸡店,还有几家特色小吃店,门面标的都是外省市。有一家专门做羊的饭店,每天早晨必定在门面外的木架子上宰杀一只活羊。我经过的几次,都会遇上饭店的厨师剥羊皮,羊皮翻卷着耷拉下来,露出白色油脂和腥红的肌肉,每次都不忍赌,心里念着佛语匆匆走过。

      来来往往的车辆如流水。大型的货柜车、来自全国各地运送废旧塑料的车,是车流中最大的水系,也有奔驰、宝马飞驰的影子,最近有了几辆保时捷卡宴,听说价钱在二百万左右,其他国内的名牌车辆不在少数。三轮摩托车如同水流中的游鱼,三五成群,呼朋唤伴,满载着废旧塑料,在车流中四处游蹿。摩托车夫面色黧黑,如果是在夏天都光着膀子,黝黑的肌肤隐现出力量的轮廓。

      我在此居住已经两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从这里搬离的念头。我承认在此居住的两年几乎是我荒废业余时间最多的两年。第三年的开始,我才尝试着让自己安静下来,认真感触外部几乎熟悉到近乎麻木的环境、人、事、物等。 “熟悉是从时间里、多方面、经常的接触中所发生的亲密的感觉。”这是费孝通老先生在其《乡土中国》里的一句话,熟悉不是忽视,也不是狂热的追随。此地不应由我忽视,我在此居住过,此地也不应由我狂热的追随,我须保持清醒理智的思维。由此而开始的时间,及至在今后时间的进程中发生的一切,都依旧是注定要发生的。

      多么俗的一个开始,注定不能绕过,绕过即结束——相信冥冥中自有定数。即使是再俗,也得有一个开始。人世间的烟火,氤氲着生活的气息,日子就在这些恬淡的时光里无言溜走。所以,我得充分调动我的主观能动性,用以克制目前我自身的惰性。

      不得不承认,我的惰性来自于我的工作环境。一成不变的生活流程,几乎不加改变的工作模式,惰性在这里找到了繁殖的温床。当然,惰性是相对性的。我并不是身体的慵懒,思想总像奔跑的野马,不由缰,不落套。周而复始的工作模式,使我和我同事们的身心都如同上紧了弦的钟表,夜夜日日,疲于奔跑于下乡巡查、立案、结案的繁琐工作流程中。无暇顾及身外的其他新生事物。怨言,在内里。表象,还得表现出十二分的从容与淡定,甚或是自信。我知道我们的这份自信来自于我的工作性质。

      我在国家政府机器的最末端从事国土资源行政执法工作。顶多算是这架庞大机器位于犄角旮旯的一颗小螺丝,或者是一个即使是在运转过程中磨损掉,也不会使该架机器停止的小部件。你也许会从我刚才的表述中发现,我的自信里还潜藏着点点的自卑。在我面对那些违法占地户的时候,在我面对那些失掉耕作泥土农人的时候,在我面对那些荒弃的泥土,恣肆旺长的野草,以及充满生命活力,保持原始本能以喂养我们日渐臃肿身躯的植物的时候,我的自卑与自信便会时时刻刻磨折着我在外表看似强大的内心。

      做了这么多年国土资源行政执法监察工作,我到今天才开始真正地坐下来想一个问题:我为谁执法?为政府还是老百姓?还是为了泥土的生存状态?在这里我谨以个人的名义向那些喂养了我们简单的身躯的植物报以歉意,是我们不断扩张的欲望,让她们踏上寻找异乡泥土的路程,她们的思想不是我们这些生命体能够彻底领悟的。即使是我们再残忍,她们还是一如既往地奉献给我们无穷的生命能量。

      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当下的发展状态,没有比“消失”这个词更贴切更恰当。一座村庄的消失、一条河流的消失,一处山脉的消失。等等。消失的义无反顾,走着走着,他们就从我们的生命历程里被没有任何征兆和条件的剔除出去,没有辩解和申诉的余地。这些消失的必定会有新生的事物取代,比如新农村改造的集体上楼工程;填河造地,或者是一条河流的污染,彻底失却河流的意义。有时候会想到,如果这些不断消失的物事,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开始从我们的记忆里淡出叠加,还有什么能让我们回头,看曾经寄存了我们所有美好向往的源头?我们所追求的必定有一个起端,而与起端相连的都走在消失的路上,直到有一天,我们所追求的美好向往握在手中的时候,是否还有当初起航时的欣喜。

      因为工作的关系,在开始酝酿此文的时候,我的目光更多地是关注本地在经济建设中,土地起到的作用。土地是如何在供需矛盾中充当尴尬的角色?甚至于土地在人与人之间是起到如何的调节作用,比如农村的换届选举。然而,随着我深入走访,我发现,我思想的偏狭性和局限性,我得重新审视在我周围发生的一切,包括以前曾经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还有今后要发生的。因为他们比我关注的东西更多,直到今日我始觉,他们是最有内涵的人。他们是当地人,也是外来务工人员;他们是带动这个市场的创始人,也是这个市场的成功者,甚或是失败者;他们是没有土地可耕作的农人,也是迫切需要土地扩建生产的经营者;他们是想把户口或者是整个家族搬迁到这里,并期冀能在这里分到口粮地的外地务工人员,也是本地寻求到外地寻找更好居住环境的人。他们比我更加注重生活质量,虽然生活质量的基准不同,但有一个中心思想是相同的,就是——民生。这一切,都在我面前的土地上发生过,或即将要发生。土地无言,人有言。

      只能是用期许,我试着走出去,不知道能走多远,就如面前的土地,今天还在开花,期待明天结果,但时间的进程,谁知道下一刻能发生什么?是怎么发生的?改变什么?又是怎么改变的?你、我、他都不是先知,只能是期许一切会越来越好。

      路旺,这个地理名称已经彻底从中国行政版图上消失,在今天她已经不存在,不存在不说明她不曾辉煌过。但作为中国北方最大的废旧塑料加工基地和市场依然存在,我以此开始,从赖以路旺而衍生出的各个“第一”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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