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行

                                                       文/苏敏
      太阳从西边的墓地落下，江面越来越黑。远远望去，对岸的灯火，模模糊糊，隐隐绰绰。夜风飕飕，有渗骨的凉意。江流汩汩，似呜咽，啜泣，幽怨。江面之上，漆黑幽静。零星的光影，投射其上，斑驳，婆娑，凌乱，重叠，扭曲，若有若无，黯然飘渺，恍若隔世。
      白昼的喧嚣退去，小镇安静下来。
      从公司至出租房，大概四五里。一路上，要经过一排厂房，途经一片田野，跨过一座石桥，穿越一段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街道。
      孱弱的路灯下，我起伏前行的身影，紧紧地跟着我。在我的身后，它贴着地面，时而长，时而短，时而粗，时而细，时而浓，时而淡，时而重叠，又时而散开，化作双影或多影。影子这东西，忠诚，执着，对人寸步不离，矢志不渝。可有时，它令人毛骨悚然，比如今夜，灯光影射，地面发白，影子斜斜的，长长的，如幽灵。
      小时，最怕鬼。村里若有人死去，夜间便不敢外出。非得要走夜路，我便总是瑟瑟地，躲在行人中间。一边紧跟着，生怕落了下来；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
      这胆小的毛病，一直伴随着我，至今仍这样。到现在，我依旧胆小如鼠，不敢一人单独夜行。尤其在这条路上，只要转背，身后便是一块墓地，一排排，一座座的坟墓，整齐划一，占据整座山头。“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这场景，似乎就是说这里。白天，有野兽嚎叫，乌鸦哀鸣；夜间，风声鹤唳，杯弓蛇影，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所有的鬼，都爱夜间出来。它们从墓地里，阴暗的林间，杂草丛中，或者地缝里，钻出来，吸人的血，慑人的魂魄，侵袭阳气不足的人。这些墓地里，总有些冤死的鬼，屈死的鬼。鬼片里，所有的鬼，都面目狰狞，獠牙利齿，长发凌乱，面色苍白，血盆大口，一蹦一跳的。那可怕的画面，像毒瘤一般，扎根我的脑海。纵有聂小倩那样貌美的，婴宁那样爱笑的，她们终究还是鬼。而这样的鬼，在我身后的墓地里，还不一定见得有。
      立春刚过，气温突然升高，暖风熏来，让人产生错觉，像是夏季。中午时分，太阳底下一站，便大汗淋漓。可一到晚上，寒风料峭，刺骨，迎面扑来，吹得人直哆嗦，发抖。羽绒服都显单薄，双手塞进口袋，拉链拉至颈脖子，也不管用。风像长了眼睛，钻入衣内，阵阵寒意，袭遍全身，感觉掉进冰窟窿里。可等回到出租房时，这才发现，我早已汗水涔涔，衣衫湿透。有鬼的夜，冷，又不冷。
      记忆中，有过两次夜行。
      一次是，中考后去学校填志愿，回头时天已漆黑。路过一处竹林，惊得一声鸟叫。那鸟扑腾翅膀，于林间乱飞，发出一声声凄鸣，似婴儿哭，似夜猫叫唤，鬼哭狼嚎般，令人心头一紧。一起的女孩儿，叫菊儿，她死死地攥着我的手。她的手全是汗，却冰凉如铁。我的手，被她拽的生疼。躲是躲不过去，硬着头皮，我给她壮胆。其实，我已经吓得，尿了裤子。
      另一次，是外出演出回来的途中。那时，我们组织了个宣传队，搞点文艺节目，给邻近村庄表演。结束往回走时，夜色已深，山风阵阵，野兽嘶鸣。荒草萋萋，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突然钻出一条蛇，发出“嚯嚯”的响动。我们皆以为是鬼出没，一个个吓得魄飞魂散，大声尖叫。慌乱中，跌跌撞撞，丢盔弃甲，连滚带爬，作鸟兽散。回家后，第二天高烧不退，一病不起。
      佛教里，有个典故。说，释迦牟尼有个弟子，名叫目连，法力宏大，修持甚深，以神通著称。相传，目连的母亲生前做了很多坏事，死后变成了饿鬼。目连看到后，十分伤心。于是，他运用法力，将饭菜送给母亲食用，可等饭菜到母亲口边，便立即就化为灰烬。目连向释迦牟尼哭救。佛陀说，七月中，盆罗百味，供巷僧众，功德无量，可以凭此慈悲心，救渡其亡母。目连依佛意行事，其母终得解脱。
      七月中，即七月十五。在乡下，这天被称作鬼节。传说，这一天，地狱大门打开，阴间的鬼魂都会被放出来。有后人祭祀的鬼魂，都回家去接受香火供养；无主的孤魂，则到处游荡徘徊，找东西吃。
      这些年，我们大都在外。清明，中元，这些该祭祖的日子，不一定都能回得去。山遥路远，人在异乡，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供奉香火。假使有这份心意，烧些纸钱，祖先也不一定能摸着门路，说不定被异乡的鬼哄抢去。这世间，有些秩序早已瓦解，有些礼俗业已磨灭。世事蹉跎，每个人活着，本就艰辛不易，谁还能恪守那些神神叨叨的规规矩矩呢？有些人，母亲在时，都懒得管，或者想管没能力管。现而今，谁有目连那样的神功和本领？又有哪个领导能像释迦牟尼那样慈悲和领导有方呢？
      想必冥府里也差不多吧？那些长年得不到供奉的鬼魂们，哪能受得了饥寒交迫和没钱用的日子？那些看管地狱大门的鬼，假如收了些小恩小惠，它又何尝不睁一眼闭一眼，任由一些鬼跑出来呢？说不定，某个当大官的鬼，正在那里坐享小鬼们夜行后丰厚的提成呢？
      想想这些，越来越害怕。哎，没事，还是不要夜行。夜路，都留给鬼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