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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逝者(三)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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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叶落,青叶也落


阿慧
 

  四十多年前,父亲去新疆阿勒太找大伯的时候,阿慧哥还是个小屁孩儿。每天黄昏,他跟着父亲去牧民家打羊奶,阿慧哥喜欢跟牧民家的羊儿厮混,羊儿也喜欢他。到后来他长成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后,我似乎还能从他身上闻到羊膻气味儿。
  小爸死了,阿慧哥回来参加葬礼,这是我与他接触时间最长的一段日子,他喜欢将我拥在怀里揉搓。他的呢子大氅里,我很温暖。其实那时候我已经二十出头了,他还将我当成小孩玩。他大约将我当成了小时候的自己,将自己变成了他的三爸——我的父亲了。
  大伯从部队转业到临汾时,阿慧已经中学毕业了,由于没有文凭,大伯又人生地不熟,因此他进了肉联厂成了一名杀兔工人。阿慧哥性格活络,幽默风趣,完全不像西贝血统中的矜持。大伯两儿两女,像约定好的,一儿一女面相像大伯,一儿一女像大妈。阿慧哥像大妈,连性格也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与他我接触很少,偶尔去大伯家,那时他已工作在外,很少在家,相遇寥寥。但若相见,却不生分,除了语言不同,似乎朝夕相处,吃在一个锅里。他常常在大家面前学老家的人说土话,奇腔怪调,嘻嘻哈哈,其乐融融。
  阿慧哥是个屠夫,且少时在牧区厮混,但他却怕老家的土狗。西贝山村几乎家家养狗,每每串门,老大一个人总是拽着别人的衣袖挤在众人中间亦步亦趋,他已丢弃了男子汉的自尊。阿慧哥喜欢抱婴孩,但他胡子拉渣,长相凶猛,婴孩见他如遇恶煞,在他怀里奋力扑腾,他只好嘻嘻地将孩子还给人家。他心慈如佛,没有屠夫的杀气,然造化弄人,我真的无法想像他如何对付拼命挣扎的兔子。
  阿慧哥是一个羊一样性格的男人,他待人体贴入微,去大伯家,虽不见他人,但却可以闻到那熟悉的羊膻气味。大妈提及阿慧,总是波光漾漾,似乎儿子就贴着她的心。更重要的是他用体贴赢得了一位温柔贤惠的妻子。大嫂是独生子女,父亲早逝,婚后的阿慧哥小两口与大嫂的母亲住一起,小时候去过他们家,一个逼仄的小屋,一个慈祥、聪明的老太太,逢人就说阿慧是他的亲儿,姑娘是她的儿媳。大嫂两家兼顾,和如一家,隔三差五,必合二为一,打打麻将,聊天聚餐,人间真情香如酒,甘似饴。阿慧哥与大嫂一个单位,那时候肉联厂已不景气。他们头顶两处天,三个老人,且身体都不好,遭受经济和思想两重压力。我常常想,如果阿慧哥后来没死,凭他的人缘和能耐,或许会成为街头烤兔肉串的老板。他披着大氅,带着小白帽,站在那些新疆人中间不分彼此。陈佩斯在某年春节晚会妆演过一个烤羊肉串的新疆人,他脸面太光,完全不如阿慧像。
  小爸死后百日之内。某天,阿慧哥感觉胸闷,和大嫂一起走进医院,大嫂忙着找医生,让他一个人扶着椅子等,结果大嫂返回来的时候,他已躺到了地上。他死于心脏病,那年还不到四十岁。其实我想他是心脏毛病由来已久了,只是大不注意。小爸举办葬礼的那会儿,他常常喊自己胃口不好,捂着肚子总说吃不下东西,大家都笑话他:牛一样的壮汉有什么毛病?不要装模作样了!因为他平时喜欢玩笑,所以大家以为他在表演。
  阿慧哥去后,大嫂重组家庭,丈夫敦厚,待人和善,大伯家大小事情,都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我们都叫他大哥,待他如阿慧。


玉珍

  玉珍姐来了,那段时间我觉得是圪塔院土窑里最温馨和生辉的日子,每天都可以看到她那双硕大的丹凤眼,毛毛虫一样的睫毛以及乌黑的麻花长辫。她擀面的时候,粉白的脸变得红扑扑的,挺耸的胸有节奏地扑扑跳跃。
  玉珍是二伯的女儿,二妈生她不到百天就死了,二伯工作省城,爷爷奶奶年事已高,体弱多病,只好将她送人。继父家不远,翻过西贝山村身后的那座山就到了。初冬时节,爷爷总带着我去看她。玉珍姐家真穷,除了她,还有阶梯似的几个弟妹。继父不知犯了啥法刑满刚刚释放,一个低眉顺眼的好人。炕上放两床破棉被。亲戚来了,继母悄悄挽着箢子出了门。中午,我和爷爷才可以吃到面条。每次,玉珍姐都将我和爷爷送得很远,一程又一程,似乎再也不想回头。玉珍姐拉着我的手,挽着爷爷的臂,嘤嘤地哭。爷爷沉默着。告别玉珍姐,剩下的路似乎很长很长,爷爷一句话不说,连鸟声也没有。
  圪塔院里有一棵梨树,梨花白雪压头的时候,玉珍姐会住些日子,梨叶翠绿后,玉珍姐就在树下教我用树叶折燕子。燕子带着她的体香飞入我的梦乡。我喜欢偎在她的胸前,她的脸还是粉粉的,眸子里闪着忧郁的灰光,身上散发的母性的阴柔是正是我想要的。我希望变成她手中的燕子,让她撕,让她折,让她抚,让她翻飞。她像是从画儿中溜出来的。她的辫梢偶尔会拂在我的脖子里,痒痒的,酥酥的。
  有时候我会领着她去山坡里玩耍,山坡里长满棉桃,蝴蝶一样绽着紫色的花瓣儿,还有酸倒牙的成林的沙棘。她总是小心地护着我,生怕我的莽撞惊动了草下的毒蛇。
  某年初春,玉珍姐又来了,穿着紧身碎花棉袄,辫子依旧搭在腰间,更挺拔了,脸丰腴了。她在继父家的日子似乎过得不赖。这次,她住的日子比以往都长。天热了些,她让我教她读少年版的《红楼梦》。玉珍姐没读过几天书,她爱念书,但那样的家庭怎么有能力让她读书识字呢?我扫盲一样一字一句教她,她当女红一样认真地学,将生字歪歪扭扭地抄在小本子上,和鞋垫放在一处随在身上。玉珍姐俯着身子,睫毛下的眸子清澈得像西贝山村的井水,粉粉的脸向着我,娇喘微微。笼罩在她郁郁葱葱的体香里我仿佛变成一株春天的小树。那些日子,我将自己想像成贾宝玉,而她是凄美娴淑的秦可卿。那时我已稍懂情事,知道玉珍姐终将要给我找一位姐夫的。我恨!不能忍受有一天她受别的男人的欺负。
  玉珍姐很长时间没来圪塔院了。没有女人的呼吸,我和爷爷的窑洞冷冰冰的。我常常站在圪塔上西望。以往,她总是从日落的方向笑吟吟地水一样走来,如今空道布尘,梨树花开花落,梨花仙子却连我的梦中也没踏来。随后,大人们告诉我:你玉珍姐病了,不能看你来了。
  玉珍姐病很严重,躺在省城的医院里,亲生父亲就坐在身边。她伸着奄奄一息的手触着医生的衣袖:“阿姨,救救我吧,我爸爸有钱……”
  玉珍姐的生命就是在这样的奢望中耗尽的。
  三十多年来,我始终无法忘记她阴柔的美丽,我始终不渝地期待她梨花带雨地进入我的“太虚幻境”,但她对我那样的决绝,像一粒尘,一抹彩虹,一去不返。她护我如心,爱我切切,怕是担心自己枯萎的体貌吓坏了她的弟弟吧。
  十年后,我找了一位梨花带雨的妻子,她同样有粉白的肌肤、毛毛虫一样的睫毛、硕大的丹凤眼。但妻子眸子里的光芒不再是忧郁的灰,而是喜悦的明。


闷乎

  在西贝山村的词典里,闷乎就是胖乎的意思,许多男孩都这么叫,表兄出生时胖得可爱,舅舅就取这样的名字给他。
闷乎大我一岁。小时候去姥姥家,他同村子里的孩子耍枪弄棒,我吃过水煮鸡蛋顾不得抹嘴就跟着他去玩儿。他欺我村子小,让我扮汉奸或叛徒,我怎么可能叛变呢!眼里闷乎乎的他倒像是个坏人。事实上,调皮捣蛋的他的确不是个乖娃娃。
  姥姥村子里有个侏儒,论辈份他叫人家奶奶,他不能忍受自己有这样一位奶奶,教唆我们跟在侏儒屁股后嘲骂,他现编词,他低声,让我们扯着嗓子喊。侏儒气得不行,找姥姥评理,他不承认是自己所为,把不是全推给我们,看着那张闷乎乎的脸,更觉得可恶。但我只有这样一个表哥,不找他,我跟谁去玩呢?因此我就跟着他继续作恶。往邻居家的厕所里扔砖,往死里追打别人家的鸡,大把地撸村里人家菜园里南瓜、西红柿、黄瓜的花。这还不算稀奇,最重要的是在深更半夜潜入教室偷同学的书。学校在舅舅家附近。那晚没月,他领着我悄悄来到他的教室窗前,命令我跳进窗户,在他的指令下我从书桌抽屉里递给他要的书本。若干年后,我兴致勃勃地提起这些往事。他懒洋洋地看着我:“是吗?”无辜略带嘲讽的神情似乎告诉我:“你在编故事吧?”我狠不得将牙咬碎。
  上初中后,由于西贝山村离我们走读的学校近,闷乎住我家与我同吃同住同上学。还是那样淘,喜欢惹事,然而却又怕事。他同我们村的一个孩子上学途中发生争执,起因是他多嘴,人家打他,他不敢还手,我觉得很丢面子,替他报仇解恨,可他没骨气,第二天就找人家说话,弄得我倒满身不是,满嘴牙只好咬碎吞进肚子里。学校举办锣鼓表演,他将锣贴在女同学的耳朵上敲。女同学的哥哥提着木棒找他拼命,他吓坏了,闷乎的脸铁青着,咻咻地逃得比兔子还快。我们都以为他该情绪很坏吧?在回家的半路上,他哼着小调叼着野花等我们呢。
  表兄闷乎初中没毕业就自动退学了,他说自己不是上学的料。退学后的闷乎仍旧惹事生非,放牛欺牛,牧驴骑驴,不好好骑,故意让驴受惊,要感受将军骑马的快乐。结果巅了下来,摔断了脚脖子。断就断吧,疼就疼吧,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参预斗殴,肇事者跑了,他逞英雄,结果被连捅数刀,差点丢了性命。
  闷乎哥的自觉是在刀伤后,他深受教训,反省自我。伤好后便拜一位木匠师傅学起手艺。起先学做镰刀,做了好多。背到县城里买。他与我同睡,晚上躺在床上聊自己的想法。他成熟了许多,完全是大人的口气和想法。他说出了师就单干,先给自己做一套结婚家俱;嘱我好好学习,将来当官,帮助他实现更大的理想。后来,他找到了一位如意姑娘,那姑娘是姥姥的远亲,长得不赖,人也泼辣。那时候闷乎跟着师傅改做棺材。棺材赚钱。每做完一副,师傅总让闷乎先躺进去试试,他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更有信心,也因为有了媳妇,他对自己的前途充满憧憬。
  闷乎哥同未婚妻去未来丈人家帮夏收,半路上,他忽然觉得有些想打嗑睡,两人便在草坡里躺下。日落西山的时候,闷乎醒了,嘴角流着擦不净的涎水,神志有些恍惚。之后,这种神志不清的情况愈演愈烈,并且伴随五迷三道的议论,语调和神情反常。舅舅家觉得事发蹊跷,怕是冲了鬼神,果然被巫师言中(没有言不中的道理)。闷乎数年前得过脑膜炎,我怀疑是脑膜炎复发或后遗症,但大人们更相信鬼魂附体的臆断。
  疯狂的闷乎哥被栓在屋里,他脱光衣服,双手合实,闭目,盘坐,念念有词,声称自己童子下凡;目无亲人,面对长辈直呼其名;亲人的眼里,他已不是闷乎,是一个孤魂野鬼。众人求他,骂他,甚至鞭打他,希望附体的游魂脱离闷乎的躯体。他数日不食,然发起疯来几个壮汉都制不服。众人不得不服从巫师的摆弄。
  闷乎哥死了,结束了一处纷纷扰扰的疯狂闹剧。其实,自从被巫师判定的那一刻起,死就召唤着他。大家都知道,医生是治人的病,治不了魔鬼的病。魔鬼必须由巫师祛除。闷乎虽然不是魔鬼本身,但他是魔鬼附身,他的魂已不存在了,留下的是他的躯壳,一切表现或者表演都与他无关。所以只有附体的鬼魂远去他才能复生。因此人们便用祈求、诅咒、鞭打逼鬼魂离去,还躯壳以灵魂。
  天本是刚洗过一样晴着。正午,忽然荡来一阵游风,随之飘来了一朵孤云。乌云晃晃悠悠地罩住舅舅家的天,再是一声脆生生、干巴巴的霹雳,屋里的闷乎甚是惊慌,大叫着让人用棉被遮窗,屋里立即响起一阵手忙脚乱地骚动。
  “晚了,太晚了!”闷乎哥一连串叹息后,引直了双腿,长长地出了最后一口气。舅舅家的院子里嘀嘀嗒嗒落了一层雨,润进土里,连地皮都没湿。
  关于闷乎哥的死,我不止在一篇文章中描述过,今后再也不想用笔头打搅他久已远去的灵魂了。
  闷乎哥的坟地我没去过,据说他的坟头百日之后裂开了一道很深很长的伤口。但愿他的灵魂化成蝴蝶破坟而出。飞去了。

                                  2013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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