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一条鱼,在夜里死亡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条鱼,在夜里死亡
文/叶城



          1

      又一条鱼在夜里死了。

      这种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我从外面出差回来,穿过小区的大门,绿化带和儿童游乐场爬上六楼时,一条鱼就死了。它直挺挺地平躺在鱼缸里,浮在水面连尾巴都是铁硬的。原本它应该是柔美而摆动的,像健身房教拉丁舞的那个女教练妩媚的腰肢一样。现在却躺在水里,如同折断后不规则的宽锯片,柔软的部份被死亡掠夺。两只眼睛已经凸出来,怒鼓鼓的。眼珠子上面裹着一层混浊的晶状物并且开始泛白。我曾经在人的眼睛里看到过这种东西。前些年,朋友的母亲患了白内障,我去医院探视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眼珠。当时我跟另外一位同去探视的朋友说:他妈妈的眼睛真像一条死鱼的眼睛,太可怕了。朋友说你也太可怕了,把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成一条死鱼,还是你朋友的母亲。他这样说带有两重含义:人和鱼是两个世界里截然不同的两种动物;不能把活着的说成已经死去的。无论是从自然进化规律还是出于人性的道德范畴,这样的形容都不应该。而我并不觉得有那么严重,我的本意只是在将两种相似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就像白色的云朵和大团的棉花,浩渺的海水与湛蓝的天空。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更与道德毫不沾边。

      事后得到验证的结果是 —— 朋友的母亲没过多久便在一个深夜离开人世。离世的原因虽与白内障无关,但她那双被我形容过的眼睛在咽气后始终没能合上,依旧圆睁着。我的那位朋友庆幸在白内障手术期间去医院探视过她,并从中得到内心的慰籍。“幸好我去医院看望过,不然该多遗憾。”这是他的原话。至于我,除了对死亡本身的叹息,更多的则是为当时出口的那句话而遭受深深的自责。像是某种无缘无故对生命的诅咒,总觉得朋友母亲的去世与我有着某种牵连。那句随口而出的话所导致的愧疚在很长一段时间都纠缠着我,无处安放,也无人以宽恕。

      我站在一条死鱼面前,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不痛不痒地观看一个死去的生命。我试图酝酿一下情绪,让自己变得伤感或者悲恸 —— 对生命的惋惜和同情。然而,很快便发现这样是徒劳的。我的另一种想法就在此时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并且扰乱了我试图制造悲伤情绪的意念。鱼是怎么死的 —— 突然的死去?在安详中死去?还是在死亡时有过一段痛苦的挣扎?它在临死前是狠命拍打着水面,还是像人类一样发出孱弱的呻吟?抑或是怀着不舍的眼神可怜兮兮地悄悄沉下去?眼睛里应该是噙满泪水。不,它的眼睛里是不会有泪水的。它长年生活在水里,连眼珠子都被水紧紧地包裹着,即便有泪水也无法流落。我莫名变得躁动,陷入对一条鱼死亡的质疑里面。迫切想要了解一条鱼死亡的全部过程。包括它死亡前的动作、姿势、嘴巴和眼睛的形状、游弋的速度与深度,都成为我未知却极乐意弄明白的秘密 —— 我把它当作一件有意义的乐事。我的抱怨像一辆从遥远处轰鸣而来的火车,越来越接近也越来越刺耳。最后回落在脸上时以一种疑惑并失落的复杂表情呈现出来。

      这种抱怨不是我间接或者直接造成了一个生命的死亡。一条鱼的死亡在我的生活里掀不起波澜,也翻不起浪花。我甚至认为一个被圈养起来的生命其存在的价值和目的就是为了等待死亡,死对它来说是解脱或者超脱 —— 相比一个被永久禁锢的生命,死亡便是一种自由。我所抱怨的是没能亲眼目睹一条鱼死亡的过程,并因此而感到遗憾和不悦。我应该早点回来,或者说它应该晚一天死亡,这样我们的时间和空间就能衔接在一起,就能见证它死亡前的所有细节。呈现在我面前的就不是一具僵硬的尸体,凸起的眼睛,紧闭的嘴巴。而是一个奄奄一息即将成为尸体的生命。这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无论是就生命本身而言,还是对于一个旁观者。我甚至可以泡一杯茶,搬个舒适的凳子坐在它面前静静的观察 —— 一条鱼死亡时的所有细节 —— 并对这死亡的全部细节加以形容和揣测。像个探秘的发现者,或者用摄像机将它录下来,然后,得意的去告诉别人我清楚地看到并且记录了一条鱼死亡的全过程。带着自鸣得意和有些科普的成份告诉他们鱼是怎么怎么怎么死的。我还可以故作严肃地告诉我的朋友们,我最近在研究鱼的死亡。是的,研究,一定要凸出研究这个词。任何平庸或者再为普通的事情一旦冠以研究的帽子就会变得具有高深的意义并且神秘。这样他们会认为我是一个很深奥且充满学问的人。

      研究一个动物的死亡暗含和折射出一个词 —— 科学。这是一个极具力量的大词,一般的人不会去触碰它。我甚至产生一种想要亲手弄死一条鱼的意图。以此来获得并达到 —— 太复杂了,我无法形容。

      我同时想起两个人。菜市场最里端那个卖鱼的老板,他无疑是鱼的终结者,还是一个经验老道的杀鱼高手。他伸手从池子里抓起一条鱼就像是从沟里捡起一块鹅卵石那么轻松,他的手上长满了钩子。把鱼按在木板上,用白晃晃冰冷的刀子划开鱼肚子的那一刻,生活就变得明亮。他每天经历这样无数的生死,然后从死亡中积攒财富。把女人和孩子养得娇嫩和健康。无忧无虑吗?他一定没有发现这种死亡除了可以丰赡生活,还具备研究的价值和崇高意义。否则他不会在市场里卖了长达数年的鱼。他精于虐杀,却不善于思考,注定这一生都只是个卖鱼的,像是一种报应。

      还有一个叫桑德尔的美国家伙,他与这个卖鱼的相比,显然是睿智的。他长年与鱼接触,发黄的眼珠子里积满了亮晶晶的学问。他观察一条鱼,再杀死一条鱼就破解了鱼不怕冷的秘密。多么神奇而又善于发现的一个人,他从死亡中获取了不一样的非凡意义。他明明是一个凶手,和那个卖鱼的老板一样。他们在杀戮中各取所需,从不被质疑。是因为这些生命太过微弱、卑贱吗?还是因为我们无法理解另一种生命个体的情感和语系才不被追究?

      一直被这样的问题困扰 —— 如果研究要以死亡作为代价,那么科学就摆脱不了滑稽的嫌疑。我想要弄死一条鱼,只是因为另一条鱼死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我想看看它是如何进入死亡的,就用研究的动机来坚定要杀死一条鱼的意图。有可能是罪恶的,但无关紧要。就像那个卖鱼的和桑德尔,他们可曾想过罪恶呢?只要我愿意就可以随时这么干。生与死,饥饿与罪罚包括动作,绝对地服从。从它被丢进这个玻璃缸的那一刻起,我就拥有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力。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在鱼缸旁边摆一樽佛像。警示还是超度?也许是无处可放,已经弄不清楚了。他通体金黄,盘坐在木刻的莲花之上,满脸慈悲,笃定并且安详。


      2

      给远在北京的老赵打电话,告诉他死了一条鱼。每一条鱼的死亡我都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他。在我心里,他仿佛就是这些鱼的亲人,我有必要让他知道它们的生或者死。更或者说我是想把这种死亡的气息透过电波传达给一个千里之外与死亡毫无关系的人,当作某个大事件来分享。老赵的情绪明显要比我激动,他在电话里用沉沉的声音说:啊!又死了一条,你怎么搞的?那些鱼迟早要死光。这不是一种诅咒,而是他的眼光比我长远,提前窥探到更久的将来并对那些鱼的命运抱以担忧。他一口气说完那句话,暗藏的惊讶,惋惜,责怪和最后那份无力的担忧悉数都呈现出来。我能感受到他心里当时微微抖动了一下。如果当时他正忙于做着某件事情,有理由相信他一定会停顿下来。比如正在拿某件东西时手突然停在半空,喝水喝到一半便停止…… 他的声音也明显抖了一下,只是通过电波传递到我这端时已经很微弱了。

      如果说我当时因为没有看到一条鱼的死亡过程而感到遗憾,老赵表现出来的却是紧张、惋惜,还稍微夹杂一点点儿的责怪。这个五十刚过的男人对生命和死亡的认识比我深刻。生命是厚重的,而死亡是沉重的。这两者不会因为生命本质的不同而发生改变。老赵肯定是读出了这两者的意义。在他的惊讶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与鱼死亡有关的质问:多久换一次水,喂的什么食物,多久喂一次,氧气泵是否正常工作,换水之前有没有让水在阳光下暴晒一天以去除残留在水里的氯合物。盘问过后再次嘱咐我:等这些鱼都死光就不要再养了!你真不是养鱼的人!隐藏在这句话背后另一层浅浅的意思是我在残害和虐杀生命。最后当我们谈论到怎么处理这条死鱼的时候,电话就没有缘故地断了。

      对于一个养动物的人来说,他的身份是可疑的。总会在饲养者和刽子手这两种身份之间来回摇摆。决定这两种身份的就是活着与死亡。我不是一个勤快的人,一直以来在我居住的房子里面除了人再没有别的动物。赡养某种动物于我来说是一件极为复杂和困难的事情。为此,需要耗费许多的时间,许多的精力。而最终它们的命运都会葬送在我手里。死亡的现实会让我沦落成一名刽子手,或者说至少摆脱不了刽子手的嫌疑。这不是动物想要的结果,更不是我想要的。老赵和我在同一家单位。因为工作需要我从广州迁到上海,他也只身从北京调往上海。我们分别从南方和北方住进同一个城市的同一个小区里面。这个五十刚过的男人在突然脱离家庭的生活里显得郁郁寡欢,他一个人在大上海的城里游走就像是一条离队的沙丁鱼沉在海里。他说这个城市不接地气儿,生活在这里总感觉是被人强行挂在半空 —— 充满所有不可确定的因素。飘忽的,动荡的,陌生的气息像一张致密的网将他牢牢困住。所有的踢腾和叫喊最后都变成自己一个人的舞蹈。

      他不属于这里,即便生活再长久也不属于这里。他所有的一切都留在北京,包括面粉和馒头。不用工作的时候孤独就像漫溢的潮水一样将他淹没。只要有时间便不断地去参加各种展会。车展,画展,书法展,摄影展,数码展,乐器展,茶叶展,咖啡展,美食展,义务小商品博览会,冬季羊毛衫展销会,东北土特产展销会。只要在他不上班的时间有展会,无论多远也必定前往。他乐此不彼地搜寻和掌握这些展会的时间和地点,然后准时就去了。我曾一度怀疑他对待这些展会的热情更高于对待工作的敬业。去商场里面闲逛,然后什么也不买,空手而归。去图书馆和博物馆,他甚至去参加性博览会。想尽办法把他那份无所适从的孤独深深地埋进滚滚的人流之中。没完没了地加班,把本该属于他个人的闲散时间都强加给工作。他不需要太多的空闲时间,否则那无从逃离的孤独感会更加贴近于他,更加紧密。

      某一天,他说一个人的生活太沉闷,准备养个什么动物。猫太黏人会让他觉得很烦,狗的感情过于浓烈,他又担心无法割舍。我相信,对于一个年过五十的人来说,让他承受来自于情感上的忧伤太残忍。我提议养两只龟,他说那样会让他觉得更加沉闷。最后他养鱼,既不黏人,也无感情,还可以解闷。跟别人说起来也显得高雅,带有文化和情趣的双重意义。更符合他作为一个地道北京人的身份。

      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他不断跟我分享养鱼的过程和那些鱼的变化。就像我在后来不断告诉他鱼的死亡。一年的时间他把那一缸鱼养得健康而肥大,在水里游动时不时还会发出激烈的水流声。而自己却逐渐消瘦,情绪低落,表情暗淡。两年后他回北京,丢下满城的孤独把所有东西都打包寄走了,而这缸鱼就像是一座无法撬动的大山阻挡他归乡的去路。因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们而一直困扰。老赵希望把它们托付给一位熟人,可靠而又贴心。养了一年这样心里会觉得踏实和安稳,也算是对这些不同颜色的生命有所交代。那种认真且谨慎的态度让我觉得他更像是在给自己的孩子找一个好的归宿。最初,我假装看不出他刻意流露出的本意,总是岔开话题或者直接绕过。我没有养鱼的计划,从来没有。我照顾不好它们,更没有闲情把精力和时间放在这些长年生活在水下的冷血动物身上,太不值了。

      而最终我之所以接受是除了这缸鱼老赵还附送了一个自动喂鱼器,五节电池及三罐鱼食。我假装看不出他的想法,而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却准确地捕捉到我心里的顾虑。这样就不用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可以不用理会它们,至少可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用去理会它们,任随它们自由生长。更没有借口用来拒绝他的委托。清楚地记得,在鱼缸搬回来的那个夜里老赵脸上有着安心的微笑及不愿不舍的两种表情,它们轮流出现迫使老赵一路送至小区门口。那个透明的玻璃缸里铺了一层白色的小石子,假山被石子围着,一块不规则的黄色风景石,小亭子在石头上面。葱绿的水草像是没睡醒,就那么慵懒地沉在水底。整个一园林式的结构风格。看着那些不同颜色的小鱼儿在假山周围,在水草丛中,在水里轻轻摆动长长尾巴和身子的样子,从抽氧泵的管子里不停往上吐出的那些碎小的气泡,水面缓缓漾起的波纹,水草轻柔地摆动,我竟然萌生出一种惊喜。这种迅猛的、突如其来的喜悦一下子就攫住了我。它们太美了!像幅流动的立体画般出现在我没有生机的房子里。满屋的其它物品顿时就矮了下去 —— 它们是那么的死板和阴暗。

      这完全是在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它不可能发生。我突然变得慌乱起来,认为该为它们做些事情。然后开始喂食,清洗鱼缸、假山和石头,换水,换完水后再继续喂食。我把它们清理得赏心悦目,干干净净。开始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会清理它们的排泄物,每周换一次新鲜的水,坚持每天亲自喂食。我陶醉于那种喂食的过程。我把鱼食洒在水面,那些鱼先是急速地向下躲闪,然后纷纷上游,将锥形的嘴巴探出水面,碰一下鱼食就沉下去,再碰一下再沉下去,反复几次后便一口咬住,狠命摆动一下尾巴,迅速游走,可爱、紧张、胆怯、灵活。我会每天仔细观察它们的变化,在透明的玻璃缸前盯着它们看很久。敲敲鱼缸或者用手指在水面搅动几下,制造出混乱的场景看它们慌乱的样子。包括夜里起来去洗手间,早晨起床刷牙前,都会用手轻拍几下。我为此感到满足并不厌其烦。

      3

      已经是第九条鱼的死亡,或者说我残杀了九条生命。

      第一条鱼死在我搬回鱼缸的第二天。早晨起床它浮在水面上有气无力地张合着那惯有的锥形的嘴,宽大分叉的尾巴垂在水里一动不动。鱼的死亡以水为界,浮在水面就像是躺在冰冷的停尸床上。已经很孱弱了,用尽所有的力量才能缓慢张开那张薄得像苹果皮一样的鱼唇。在看见那一幕时,惊讶和紧张几乎没有前后就出现在我还没清醒的脸上。我将它捧在手里,对着它的嘴巴吹气。就这样给一条鱼做人工呼吸。它的嘴巴完全张开,像个窟窿。放回水里就紧闭着不再动了。重新捞出来用水龙头冲击它的腮部,再放回鱼缸它的身体就开始下沉。我的救助是徒劳的,它已经死了,像块石头一样沉在水底。顿然觉得有只手插入胸腔,狠狠掏走一把什么东西似的,窒息,冰凉,空洞洞的。我不相信它已经死亡的事实,认为它还会活起来。在鱼缸前站了许久,直到它的尸体慢慢浮出水面。打捞它的尸体是一次触摸死亡的机会,我仔细观察,想要找到造成它死亡的原因。它的肚子鼓胀鼓胀的,像是在里面藏了一个鸭蛋,鳞片光滑而亮泽、无伤痕。我想一定是我在前夜里喂了太多鱼食,它被活活撑死了。这个贪婪得只知道饥饿却不在乎温饱的家伙,在我的慷慨下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老赵明明是嘱咐过每次喂食的份量和时间,可我还是忘得干干净净。我要是少喂一点鱼食它可能就不会死,或者昨晚我就不应该喂食。一连几天我对它们的照顾都变得小心翼翼和谨慎,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懊恼里面 —— 我害死了一条鱼!我用袋子将它包好丢进离我住所九百米处的一条小河里。我认为它终年生活在水下,死后也应该在水里。这样它死后才能瞑目,生命才得以圆满。我几乎忘记了它只是一条鱼。

      第二条鱼的死亡没有任何来由,见到它的尸体时一样的突然,一样的茫然无助。我的情绪显得有些低落。将它捞出来摊凉在洗手间的地上,拍了一张照片发给老赵。又用手电筒观察了很久很久,没有任何痕迹可供我追寻它死亡的时间以及原因。它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这种没来由的死亡让我感到紧迫、无力又无计可施,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同样的事情发生,还要多少条鱼会接连死去。我原本也想将它丢进那条河里去。可是最后没有,我觉得那条河的距离有些远,已经是夏天的傍晚了,天气那么闷热。我选择将它埋在楼下的草地里。用菜刀铲了一个很小的坑,把它放在里面,盖上土。顺手从旁边树上划拉一把银杏叶子洒在上面。那些蒲扇一样的树叶落在土堆上就像是冥币洒在坟墓。第三条鱼死的时候,我依旧伴有同样的慌乱感,甚至觉得死亡会传染。依旧将它埋葬在楼下的土里,然后洒满银杏叶子。老赵在电话里除了痛惜这些他饲养了一年多的生命一条一条死在我手里,剩下的就是些不痛不痒的指责。他建议我去附近的花鸟市场请教一些有经验的养鱼人。花鸟市场那个卖景观鱼的中年男人无疑是热情的,热情得过份。脸和嘴都被热情烧红了。他不紧不慢的询问,又慢条斯理地解答。最后我从他手里买回三灌进口鱼食,一瓶杀菌药水,一个过滤器。

      死亡仍未终止,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恣意漫延。所有的挽救和防患在这种倔犟的死亡面前暴露出生命不堪一击的脆弱。当第四条,第五条,第六条鱼接连死了之后,我的慌乱感和同情就连同它们一起死了。这并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死就死了,没必要花时间去探究和发现什么。我用漏网捞起它们的尸体转身丢进洗手间的马桶冲走。整个过程不足一分钟。

      这是一条红色的锦鲤,和我的手掌一般大小。最初,它的身上有很好看的斑纹。大红,浅黄,乳白这三种颜色在它的周身和尾部随意交织。头部有一块不规律的大红斑,像是留在婴儿身上的红色胎记。一段时间之后它的这些好看的斑纹和额头那块大红斑逐渐都不见了。通体呈一种暗黄色,是那种缺乏灵气的死色,看上去让人觉得单调并压抑。喂食的时候,它会连续咬住两颗或者三颗鱼食再沉到水下,衔住一粒铺在鱼缸底部的白色小石子,含进嘴里,伴着鱼食一块儿慢慢咀嚼。嚼完再将石子吐出来。我曾经一度为它的这种举动感到不可思议,太神奇了,它是一条鱼,它竟然懂得借助石子的磨擦来帮助自己完成咀嚼的动作。而现在,它抿紧下颌,浮在鱼缸的一个角落。我把漏网伸进缸里捞它时,其它的鱼都迅速躲到了另一边。它们窝到鱼缸的假山后面缩成一团。游动的姿势几乎是以躲避和逃窜的形式快速闪过,还有碰撞。沉积在鱼缸底部的脏物开始向上翻滚,它们被鱼吸进嘴里又吐出来时水面上就飘着许多细碎的黏稠的气泡,水也变成无法分辨的混浊。我捞起那条死去的锦鲤提出水面的瞬间,所有的鱼都齐刷刷地游向一个地方 —— 死鱼尸体漂浮的地方。交叉转了几圈后各自散开。我不知道鱼懂不懂得生死离别的含义,但是它们一定觉察到它们之间少了一位成员,体型最大的那个家伙。平日里它们每天都会紧紧跟在这条大鱼后面来回游动,像是随从紧跟着主人。现在,这条大鱼死了,它们的游动就变得没有秩序和方向,在鱼缸里四处扑腾,乱作一团。它们应该知道并接受一个无能为力的现实 —— 它们的头领死了!一个新的头领即将在它们之间诞生。

      时间的长短取决于记忆能保留多少印迹,失去记忆就意味着时间的断裂乃至消失。书上说一条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我可不可以理解为鱼的一生只有七秒呢?所有的美好和痛苦都一样短暂,从生到死,干净而又新鲜。

      其实,我并不知道那条鱼是什么时候死的。之所以说在夜里,是因为我觉得黑暗更贴近于死亡的气息。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