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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母亲的河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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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六十多岁,满头白发如雪,乍看上去,比实际年龄略显老些;但目明声亮,动作伶俐,走起路来像一阵风,四五十岁的“年轻人”未必比得上。而其高瘦个子、清癯面貌,又依稀想见青春时代那白面长身的美女。只是时光温柔的刀子,日积月累一刀刀刻下来,在她脸上形成密密麻麻的沟壑,无数梦想从这些沟壑间哗哗流失了,留下的是岁月积淀的泥沙和现实冲刷的滩涂。好比自然界的水土流失之后,如果没有更大破坏,便会长出新的植被;她脸上的沟壑也被一种新的植被填满——笑。她的笑在这个小区是出了名的,无论何时何地,你看到她的时候,她总是在笑,仿佛一杯满水却不溢出来的那种笑,让人解渴,给人清凉,帮助人们扑灭内心的焦虑和烦闷。
    这是一个新建的小区,在城市北郊,一条很有名气的河边。这条以她的老家浏阳命名的河流,她再熟悉不过了。她站在十三楼的阳台上,望见浏阳河从东面蜿蜒而来,总要怔怔地看上一阵。儿子当初说这是浏阳河时,她大吃一惊。如果换上别人告诉她,她一定会认为不是假的,就是错的。儿子的话不由得不信,但她的心里并没有被说服。这难怪,她在浏阳河上游住了大半辈子,这条河就是她的镜子,是她的后院,是她的床,是她的故乡也是她的远方。
    小时候,她去舅舅家,沿着一条溪流进山。溪流欢快地往下跑,她则吃力地往上走。好累啊,她觉得一束束溪水像丝绸般裹住她的腿,把她往下面拖。她卷起裤脚,蹦到溪里,一只脚踩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用手把溪水使劲往上泼,希望这一用力,所有溪水都会倒转着往上流。有一回,她真的做到了,她埋头泼了四五十手,溪水就哗哗哗欢快地往上流了,水里无数小鱼像射出的银针一样倏忽向上面游去,场面极为热闹。她一边泼一边开心地笑。问题是,她不能停下来,她一停,水掉头往下跑,鱼儿跟着向下游,她跺着脚叫喊也不济事,气得又伤心地哭起来。从舅舅家返程可轻松多了,顺着调皮的波涛,听着潺湲的水声,还有疾如箭矢的鱼儿方阵,她仿佛不需要挪脚,或者只是用脚在溪流的丝绸上舞蹈,哼着几支小调就回家了。
    据说,从舅舅家再往白云深处走一二十里,是浏阳河的源头。她没有去过,虽然曾经离它那么近,但她对这条河的了解非同一般。有四十多年,她住在河边,直到随老伴调到山外。这条河日日夜夜在她的生活里流着,在她的岁月里流着,她不知不觉学会了它的欢快与清澈。它和眼前这条流着滚滚黄汤的大河是多么不同啊!那低矮的河床、圆润的卵石、光可鉴人的清流、悠缓古朴的水车,和这宽阔的堤岸、浑浊的水面、杂物遍地的河滩以及时常轰隆隆碾过的挖沙船,完全是两幅格格不入的画面。
    她怔怔地看着,总想通过记忆搜索与眼前观察,寻找两条叫着同一个名字的河流的相似之处,可惜,均有如缘木求鱼。除了眼前出现些幻觉外,现实场景总是让她恍然若失。她想问儿子一个究竟,怕儿子笑话,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弄得肠胃难受,索性想都不想了。自从老伴三年前因病去世,她就沉默了许多。儿子最担心她这一点,一直劝她搬离老家,和他一起住。儿子煞费苦心,特意买了浏阳河边的房子。他认为,这个小区离他的单位虽然远,离她的乡情却很近。
她一到这个小区,便因为她招牌式的笑容颇得人缘。新小区的住户大多为陌生人,互不相识,她的笑容像一道拉索桥,把小区的婆婆老老牵引到一起,形成一支多达十余人的、团结友爱的中老年队伍。
    他们经常结伴去农贸市场买菜,去果品市场买水果。每人挎着一个袋子,家里人口多的还推着一辆小轮车,轰轰烈烈地像一支巡演队。她总是走在最前面,或者说,她们总是将她的笑容挂在最前面,就像游行队伍前面举起的领袖像。她的笑果然是块好招牌,使得身后这支平均年龄近70岁的团队成为农贸市场的明星。她们每次到来,都会受到非同寻常的热烈欢迎,这边喊道“娭毑快过来”,那边叫着“今天有好菜”……平时好做手脚贪小便宜的摊贩看到她们却反过来,买卖成交后总要再多添几根葱,或者丢一两个小西红柿到娭毑们的篮子里。
    她得到这样的礼物,晚上用西红柿打蛋汤给儿子吃,上面撒一撮绿绿的葱花,好不心旷神怡。儿子说好吃的时候,她颇自豪地说,这个菜不要钱的。待儿子问明原委,自作聪明地回道:“蛋难道也是送的?”她不做声,闷闷地吃饭,觉得儿子是个死呆八板、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
    吃过晚饭,如果不下雨刮风,中老年团队总要结伴散步。散步最好的去处无疑是小区前面的浏阳河堤。浏阳河进入长沙市地盘后,由于抗洪和美观的双重需要,市政府把河堤进行了修缮。又由于浏阳河没有真正进入城区,而是挨着城市的北边汇入湘江,所以它没有取得市内河(像湘江)那样高规格的待遇。湘江两岸铺着大理石,砌起白玉栏杆,做了音乐喷泉,修了广场,移了无数棵在山里长得好好的大樟树,尽其豪华地打扮成一个美轮美奂的“风光带”。每个夜晚,风光带里挤满市民和游客,他们对着湘江呵气、叹息、吐痰、打喷嚏、骂架、流口水,不一而足。湘江在长沙市区这一段本来是最美丽的,如今却最乏味、最喧嚣、最混账,宛如一截正在发炎的盲肠。
    浏阳河因少一份幸运而多一份福祉,暂时没人拿大理石和水泥来为它整容,没人从山里移来花木为它化装。它素面朝天,加高的堤坝撒满从河里捞上来的鹅卵石,一边走一边随意地踢着那些石子,仿佛整个大堤都在脚下生动着、活跃着。堤两边全是野生的花草,不高,却茂盛。蒲公英最多,瘦瘦的杆子擎起一只只小手,每只手心里长着一朵好看的花,或黄,或白。到了秋天,这些花吐出一团团雾般的白絮,白絮们乃自然的尤物,最好作“缠绵”一词的注脚,却经不住一阵风的挑逗,在轻扬中堕入尘埃,令人起一种时光零落的惆怅。青蒿次之,齿形叶一丛丛散开在地上,它只比青苔高一点,因受地气滋润,绿得那么恣肆,没有一丝杂色。青蒿的朴质里有一种不可救药的清高,这一点也和青苔相似。青苔用“滑”来对付那些轻薄之人,青蒿的汁液里则含着一股独特的青涩,为常人所不喜。上世纪六十年代过苦日子的时候,她吃过这种青蒿做的粑粑。那时,浏阳河两岸的青蒿叶全被摘光,连蔸子都被拔出来熬汤喝。一年到头见不到一粒粮食,好多人走着走着倒在路上再起不来。外面看不到人,都在屋里坐着,说话低声细气,生怕耗掉仅有的一点元气;一出门便直奔河堤山墈,扯树叶,剥树皮,为好不容易发现的一蔸青蒿或野薯藤大打出手。她那时正是十七八岁的好年华,可怜瘦得像根竹竿,还得到处为全家人找可以填肚子的东西。她目光精亮,每次看到一块充满狐疑的地,觉得会有点名堂,刨下去总能得到上年度遗落的洋姜、花生或红薯根。她有一个重大发现,喝水能饱肚子。但弟弟和姐姐、妹妹都不喝水,她把食物让给他们,自己趴在河边,用手捧了水往嘴里灌,甜丝丝、凉沁沁的,有时喝得打嗝,水从胃里返上来回到嘴里,还是甜的。她每天要到河边喝五六次水。她像一只水罐,朴质中内敛着生命活跃的光彩。有一天姐姐笑她,你那样喝会胀破肚子。她反问,你见过被水胀破的水罐吗?另有一天,她晚上做梦,梦见自己本是浏阳河的一部分,河水从她身上哗哗淌过,那才叫舒服呢。
    儿子帮她订了《保健报》,上面有文章极力推荐青蒿、蒲公英,它们属于有很高保健价值的野菜。青蒿清肝润肺,蒲公英降脂脱毒。她信。因为她记得,她的外公喜欢生吃青蒿,用清水洗净青蒿叶后,直接放到口里咀嚼,嚼得绿色汁液从嘴角流下来,沾到衣上,怎么也搓洗不掉了。外婆经常埋怨外公,但外公照嚼不误,他活到了87岁,无疾而终;外婆却在73岁那年死于肺心病。搬来小区不久,她散步时发现堤上有这么多青蒿和蒲公英,喜不自胜,回来告诉儿子,问他愿不愿意吃这些野菜。儿子说,好啊。她犹豫地说,蛮苦啦。儿子答,人生百味,苦是其中重要一种,不能吃苦,如何做人?这倒是大实话,儿子在一家报社当记者,他跑得远,读得多,写过很多作品;但他这么懂得苦,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四月,趁了年头纯净的雨水,青蒿和蒲公英开始绿意盎然。她摘了其中新鲜柔嫩的叶片回家,早晨用青蒿和糯米粉做粑粑,打个鸡蛋放到里面搅拌,为了味道好,她先用油煎,儿子说这已经吃不出青蒿味,成为美食了,还是蒸吧。蒸出来的粑粑青气重,儿子满意,她反倒心里一咯登,不逐美食,偏好青气,这孩子有点怪哦,莫不真成书呆子了?
    可即便是这样“偏好青气”的书呆儿子,第一次吃蒲公英时,都把舌头吐出来尺把长。蒲公英是炒着吃的,像炒白菜一样。不同的是,白菜炒几下就疲沓了,舀到碗里软不拉叽,吃起来口感很好;蒲公英猛火猛炒,那叶子仍然青亮亮、直挺挺的,和摘下来时毫无二致,落到口里它也毫不屈服,喷出一股类似杀虫剂的怪味。所以,儿子吃第一口显出很难受的样子。随后,儿子大口大口吃起来,像吃白菜。她心疼地说,不要霸蛮。儿子说,我们本是南蛮,蛮就是我们的本性。她说,我明天买白菜去。儿子说,吃过蒲公英后,我已经看不起白菜了。她和她的儿子每天早餐吃青蒿粑粑、晚餐吃蒲公英,一年可以从三月持续到六月。
    她楼下住着一个廖娭毑,和她同年,退休前在四川教书,是一名音乐教师。每当到浏阳河堤上散步,廖娭毑都要清一清她那民族唱法的歌喉,声情并茂唱一曲《浏阳河》:“浏阳河,弯过了九道弯……”这是她最喜欢听的一首歌。她年轻时当过一段时间代课教师,但她不善歌,只会欣赏。等廖娭毑唱完,她认真评价道:“你的歌唱得好,唱得有感情。我们有感情,但唱不好,天生没个好嗓门。”她告诉廖娭毑以及其他娭毑,她的老家在浏阳河上游,她在那里出生、长大、结婚、生孩子,浏阳河的九道弯她了如指掌,第一道弯离她的老家仅三里地,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车。水车又名“筒车”,把一个个竹筒绑在车架上,车轱辘一转,竹筒就从河里舀了满筒的水传输到枧槽里,再由枧槽转运到水渠,由水渠送到各地农田里去。
    她说,水车也会唱歌,而且是永无休止地唱,不知疲倦地唱。廖娭毑问,水车唱歌好听不?她说,好听,我是听水车唱歌长大的。廖娭毑问,我用的是民族唱法,水车是什么唱法?她稍作停顿,似在回味,然后说,水车是劳动唱法,它一边唱歌一边劳动,歌声一停,劳动也停了。我儿子写过一篇浏阳河的文章,发在晚报上,他说水车和人不同,人是劳动停了才唱歌,有时还要穿西装系领带,脸上搽着粉;水车从不,它永远穿一件粗布旧衣服,永远不求整齐和高亢,它总是低低地、慢慢地倾诉着自己。我认为他写得很对。其实等他长大时,浏阳河几乎没有水车了,他7岁那年和姐姐一起玩水,掉在水车下面差点被卷了进去。那是河上最后一架水车。1988年春夏之交一个深夜,狂风大作,像发癫的巨人用手猛扫过去,房子倒得无声无息;闪电拉开架势,东嚓嚓,西霍霍,硬是把天上鼓捣出一个大窟窿,暴雨和冰雹倾盆而下,整整那个晚上没歇气。第二天,哪里还有浏阳河!满世界都是水!水车连影子都不见了。坳背宋三爹说,它在浏阳河服役三十多年,太上老君接它到天河当水车神去了。
    大家一时静了,河面上有只白鹭上下翻飞。周娭毑终于打破这沉静,她说,每天看见这只鸟,好像再没有第二只。刘娭毑问,其余鸟到哪里去了?晚上这只鸟住在哪里呢?她们一齐望着那只鸟,鸟的白色在傍晚渐渐加浓的黑暗里迷失。一只鸟,从没看见过它的同伴,从没听见它叫过一声。它是否已经失去了它的歌声?在一只鸟的参照下,河面显得更加阔远浩淼。
早两天,儿子出差了。她比较悠闲,散步回来,站在阳台上,久久地遥望、俯瞰着浏阳河。忽然,她眼前一亮,天地皆白。她望到了很远的地方。
    她看到舅舅家,那是浏阳河的源头,清澈的溪水欢快地向下奔流,一个小女孩在溪边踏着流水的节奏奔跑着。
她看到了自己家,在布满鹅卵石的河床边,以固有的姿势聆听着岁月的歌声,一个青年女子把头伸出临河的吊脚楼,望着滚滚翻卷的白色波浪发呆。
    她看到浏阳河冲出大山,弯过九道弯,每一道弯的细节她看得清清楚楚,像检视自己的掌纹。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她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她是谁。她走得很快,越来越近,奇怪的是,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面庞却越来越模糊……
浏阳河九曲回肠之后,蓦然到了长沙城北郊。河面宽了,河水浑了,河里有了来来往往的船只,灯火通明。河边某小区一栋临河住宅的十三楼阳台上,站着一个白发如雪的老妇人。浏阳河在前面不远处汇入湘江,也从这老妇人凝视的眼里汇入另一片奇妙的水域。她终于明白,这两条拥有同一个名字的河流,原来真的是同一条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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