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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穷的胜景[《延河》2020年10期]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无穷的胜景





    人的内心蕴藏着开掘不尽的智能,那里有变幻无穷的胜景。我敬佩作为一个人的我。
                                          ——田中禾《读诗》



我是一个过于随性之人,包括生活态度也包括对待写作。1986年我从河南大学毕业回到信阳,环境改变,心境也变了,开始放任自流,及至颓废,彻底放弃了写作,长达二十年之久。二十年后即丙戌芒种后那个美丽豫南六月,初夏时节,阳光明媚,天朗气清,金鸡花还黄金般开得纷繁;大麦、小麦都收了,一块块田垄,隐现于丘陵中,灌足了水,天光云影,任意徘徊;早秧铺绿,麦茬秧泛着一抹生命翠色;白鹭飞回南湾,山喜鹊在浉河岸的水杉与梧桐的枝头,筑巢育子,一切都勃勃生机的,喜气洋洋的,这时信阳就迎来了几个不一般的人物,上鸡公山,有幸的是,我被邀陪他们上山。

这几个不一般人物中,就有田中禾先生(本文简称先生),还有墨白先生和几位随行作家。见面方知,作家们上鸡公山,不单是来攀登、赏景、消夏、避暑,而是要来这山上租房,居住写作。

先吃饭,自然也要喝酒的。不在山下喝,到山上喝,登高,望远,抒豪情,寄壮志。先生还是过去的一贯儒雅风格,酒在他那里,从来就不是喝的,而是品的,甚或是用来装饰和欣赏的;墨白也不行,那就不喝,一起来品尝山里新笋、菌子、野菜、柴鸡、李家寨凉皮、柳林豆腐;分享他们最新的阅读;谈人生,谈理想,谈艺术,谈诗、谈美人,也谈美酒;谈到美酒,就再把酒端起来,呡一口。而我却不管他们,在那里自斟自饮,自吹自擂,说些酒桌流俗的段子,自顾自的大笑,春风得意。今日想来,多么羞愧。先生一生,阅历独特而丰富,惊险而传奇,从最初一大学时代娇子,断然退学落户农村,劳动生活做作家,到长诗《仙丹花》一诗成名,崭露头角,到小说《五月》声震中国文坛,再到肩负起河南省作协主席之重任,什么事都经历过,什么人都见过,况且他还有小说家独有犀利的眼睛,已然将你剥了画皮,原形毕露。只是先生有着深厚学养与涵养,见我那样,不说而已。

头一年暑期,先生就来山上居住过一段时间,与房东做了朋友,也熟悉一些山上情况。我们吃过饭,一个下午就跟着房东和先生,山南山北跑,选房,看环境、看位置,看植被、看采光,看出租别墅和民居,当然也看价位。未知又经过了怎样的调研、商讨、分析、考量,结果我们看到了,他们选定了那栋编序为十八号的别墅。先生后来追根溯源,说别墅为百年前一位从美国来的传教士所建,名字叫A.E.Nyhus,中文名聂呼褫;别墅面积不大,造型平实,但有专业建筑美学的设计,精致、平和、忍耐、坚固;两层,下为地下室,储物,更用来隔潮,上面一层居住,设计有客厅、厨卫和多个卧室,挤挤,能满足五六个人的生活起居。

位置可真好,靠着景区主道,进鸡公山宝剑山口大门,左转上坡,只二百米,再左转,进一个院落,院落里可停放两辆一般轿车,这就到了。你打开后备箱,取出行李,拿好手包、手机、水杯、钥匙……哦,稍等,这当儿,我特别希望你能别那么匆忙,在那里站一会儿,于大树的浓荫下,定一下神,深深呼吸一下,肺腑里全是绿氧和花香;蓦然间,抬眼望去,有斜坡延伸而上,是麻石垒砌的台阶,以及护栏、立柱、转角、花池、墙基、廊道,百年风雨剥蚀,处处沧桑古旧,一级一级,是历史简牍和折页;天光筛下,浮光掠影,有岁月氤氲,有山岚浸染,有苔藓印痕,有草芽钻出,让人触动和怀想,有仿佛专为思考和写作的气氛营造和契合;上到别墅,你发现,他们相中的,原来不止这些,还有别墅西式结构之美,尤其那个宽敞廊道,通透采光,就像是露天开放的阳台,围栏是条状方石砌成,不同时光里,或浅白、或浅灰、或呈现浅红的颜色;廊道里,经常放一张桌子和三四把藤椅,以及各色可爱的小塑料方凳,大家散坐在那里,谈天说地,讲经论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自然也可一个人,什么都不说,静默者,看山雾虚无缥缈,享受这山居人生和慢时光,抑或构思新作,际会书里陈年的故事和人物。别墅两侧,枫香树古老高大,蓬勃葳蕤,青藤附着,攀缘其上,细碎小花星星点点挂一串风铃;其下乃杂木丛生,野花自开,早晚也会窜出一只或一群机敏的松鼠,也会“扑棱棱——”飞过羽毛绚烂的白冠长尾雉,令人惊艳,一阵晕眩;迷人的是廊台下面那一大蓬绣球花了,鸡公山雨水丰沛,云雾弥漫,绣球花仿佛常年都在开,那般恣意得都有些寂寞了,任何时候去,那里都是一大团、一大团的粉红、大红、浅白、茄紫,还有深蓝,蓝如“蓝色妖姬”,这么借喻,是我觉得这名字不应为一支玫瑰所有,鸡公山的绣球花才配。

住上一些时候发现,位置之好,还在于方便。出门往右,可到南街采买,赶露水集,青菜是你没见过的青,葱白是你没见过的白;打那上去,后是民国时的邮政局、大小颐楼、北街,前是月湖、红娘寨、姊妹楼、美孚石油公司亚细亚别墅,——现在已经是新建的信阳文学馆了,因与信阳和鸡公山的文学缘起,那里也陈列展示着先生和墨白的文学档案和作品;往左,有大小教堂、美国大楼、武汉军区疗养院、避暑山庄、肖家大楼、环翠楼、耸青阁、卧虎楼、翠云楼、揽云射月楼、酒肆、小吃店;转弯向南,就是万国广场、马歇尔楼、逍夏园、美龄舞厅、中正防空洞、养生谷、鸡公山主景区报晓峰。拾级而上,一鼓作气,登上峰顶,纵览天下:早看日出,暮揽云海,“青分楚豫,气压嵩衡”。于是想百年前大批洋人从火炉之城武汉,顺平汉铁路向北而来,徒步、攀爬、乘骄子、坐滑竿,上鸡公山避暑,随后,一个个就看中了这里,生了欢喜,不仅避暑,林木繁茂,繁花似锦,流泉瀑布,空气清新,景色绝好,如云中公园,人间仙境,令人畅想和迷恋。于是置地,大兴土木,修山道,筑台阶、建别墅,随后军阀豪绅、大商巨贾、文人骚客亦来,一时间建有英、美、法、俄、日、丹麦、荷兰、瑞典、挪威、芬兰、瑞士、希腊、比利时、葡萄牙、奥地利、菲律宾,以及中国等数十国家各式别墅、洋房、楼宇、教堂五百余栋,堪称“万国建筑博览”,寓居外侨,盛时达二千多人,那是怎样的景象!

就是这样,这样一座山,简单的鸡公山之行,他们与之当即签下了租房“合同”。据说是签了好几年的呢。于是打马返程,回郑州准备,随后就一驾骡车,载了柴米油盐、绫罗绸缎、针头线脑、身份证、银行卡、书籍、大纲、草稿、笔记、优盘、手提电脑,搬来鸡公山十八栋别墅居住了。当然来的不是那一车人,而是只有先生和墨白他们两家,携了夫人。他们要写作,夫人来做饭;作家在作品里尽享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满汉全席、饕餮大餐,但在现实中,还得每日老老实实吃三顿饭,得有人买,得有人洗,得有人做。文学是薪火,能照亮世界,不能把饭煮熟;是精神食粮,但填不饱肚子。饥不果腹,天天饿着,冷锅凉灶,没有人间烟火气,还写什么作。再则,生活就是这样,琐碎、繁杂,不能怕麻烦。常言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哩。

其实就写作而言,在哪不能写,写得好不好,与写作环境没有过于直接关系吧。为何要跑那么老远来写作呢?一般人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因此鸡公山离我如此之近,就挨着我所居住的城市,不足五十公里,经常陪朋友上山、下山;下山、上山,但我从未动过来此居住写作的念头。于是想,先生和墨白,是为着这山水来的么?是为着这云海来的么?为着这百年前的老别墅来的么?为着那个旧时代来的么?为着这特别的文化底蕴来的么?还有是为着那许多历史的传奇来的么?曰,鸡者,吉也,公者,尊也,山者,寿也;曰,三伏盛夏,午前如春,午后如秋,夜如初冬,那么是为着这吉祥、惬意和凉爽及至果然为着这所谓的避暑来的么?还是为了逃离喧嚣、尘埃、大词、谎言、唱赞,逃离熟悉和惯性,以及观念、手法、迟钝、僵化、闷热、浮躁、惶惑、不安,换做这清泉、滴露、雾水、氧、负离子,还有晨曦和暮光,天籁和萤火,虫声和鸟鸣,绿意和花香、宁静和安心,而这一住,前后九年,说是九年,也是一生了。

2006年6月26日,先生和墨白开始来在鸡公山居住和写作,这是一个重要的事件,它对于信阳尤其是对于信阳文学及作家的影响,将是重大的。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判断,如潜伏于岩石涧溪,似乎听到流水的声音,但无法辨别它在哪里。循着水声走,一直走。事实是它正奔向山崖,在那里交汇、集聚、积蓄能量,然后飞身跌下,爆发出水的壮丽。但两位作家的到来,是这样悄无声息,他们车子经过107国道的路旁,丘陵葱茏,竹木茂盛,不远处,田埂如国画的线条,勾勒出一方方典型淮南的水田,正生长新秧,泛着喜人的翠色,微风里,摇曳着,没有一棵露出神色的讶异。这是一个多元、开放的时代,文学进入私人化写作,退出、敞开、回到它自己应有的位置;热点、焦点,刷新头条;商业、资本,咄咄逼人;时代、时间,稍纵即逝;市场、娱乐,围剿、厮杀,解构、重建,硝烟散去,发现没有谁能杀死文学;没有任何征兆和迹象,应证文学死了的预言和喧嚣;文学在今天,依然是人类精神审美最重要的部分,最高贵华美的部分;文字抑或语言,色彩抑或绘画,声音抑或音乐,依然是人类精神生活最重要的载体,并在通过教育、阅读、传播等等方式,蜿蜒跌宕,细水长流,生生不息。现代科技以及智能化企图取而代之,做诸多有趣的冒险和尝试,在满足浅层次人群的狂欢之后,不过一个闹剧,或者玩笑。就像大跃进民歌、小靳庄、全民写诗、工农兵作家、高大全、主题先行、旗手、代言,及至所谓为“人民”的文艺,都是笑话。而另一方面,写作在今天,更加表现出独立身份、独立思考、独立文本的私人化行为倾向,使之更加经典、专业化了。最后真正意义的作家,严肃的作家,精英、天才、先知先觉,是不多的,仅剩的,孤独的,寂静的,因此,他们写作,既如青铜时代锻铸国之大器,也彷如世纪之末的麦田守望。文学史无疑是人类全部历史最生动的部分,只有文学才能追回我们逝去的往昔,重现时代风云、似水年华,以及我们曾有的生活和场景、欢乐和哭泣、风华和神采。每次我们上山,先生就这样谈论着,还有天气、云彩、鸡公山、虚构、叙事、梦、戏曲、梵高、塞尚、张择端、马尔库塞、卡夫卡、鲍勃•迪伦、孔子、老庄、后现代、悲悯、人道主义、乔典运、李准、南丁、张一弓、省作协、故乡、汉画、唐河、竹笋、菌子、青虾、干炸小河鱼、柳林豆腐;不仅我们上山,还有信阳其他作者、读者、粉丝,三五约了,在双休日也上山,慕名而来,拜访先生,先生就这样谈论着,树木、花朵、雨水、季节、普希金、歌德、里尔克、托尔斯泰、日戈瓦医生、皮兰德娄和萨特、阿达莫夫、布莱希特体系、退学、作家梦、郑州郊区、大马车店、图书馆、《时间简史》、《第二十二条军规》、淮河、南阳民歌、肖邦、德彪西、《五月》、伏尔加河、《匪首》《轰炸》《不明夜暗访》《进步的田琴》、汉字、语言、玛丽莲•梦露、斯皮尔伯格、波兰斯基、黑格尔、博尔赫斯、福克纳、钟摆、树叶、人性的磁极、《二十世纪的爱情》《十七岁》……

离先生最近的就是鸡公山小学一位写散文的女老师了,她一早一晚,或放学之后,她都去看望先生,像隔壁邻居,陪先生散步、向先生请教、听先生讲话,也讲述生活和工作的琐事。桃李无言,下自成蹊,这位女老师后借调中国最美乡村平桥区郝堂村“叶楠、白桦纪念馆”,文字变得虔诚、安静、沉稳,也有了贵介之质,猜想是得了先生真传。这些年,一些大刊、选刊、选本,都有她的作品。任何一棵树,经栽植、培育、修剪,都会在生长中留下那个人的姿影、色泽和气息,多多少少,甚至包括那些自然惯性和执拗的枝杈。

就这样,一年年的,一次次的,他们以对都市躲避、抗拒之姿,在初夏飞来,在清凉世界,在云中公园,在十八栋别墅,生活、居住、写作。这时候,大雁们正依循某种永不为人知的自然神秘引领,从南往北飞,而他们却是追寻内心的向度,从北往南飞,我因此笑称他们是反季节候鸟。就像人类所有的创新艺术,抑或他们所说的现代主义的现实主义或先锋文学。这或者是一个隐喻。他们的到来,这个城市照旧毫无察觉,而有人——比如我们,最先感受到了他们翅羽的震动、明亮、气息、携带而来的风,以及想象中的他们在山上的降落之姿。其后,一次次的,一批批的,我们被文学花香、流泉歌声所魅惑和吸引,上山,或接他们下山,倾听他们的谈话,问疑、探讨、交流,也争论。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就像鸡公山的雾,身在其中,不被阻挡,也抓不住,散去时,它已在你的头上、脸上、身上布满露珠和水气、凉爽和湿润,渗透肺腑,沁人心脾。

鸡公山作为避暑胜地,齐名于庐山、北戴河、莫干山,是避暑当然也是写作的好地方,在十八栋别墅,白天夫人们去散步、游山、逛街、采买,他们就关了门在电脑前写作,先生的长篇小说《父亲和她们》(原名《二十世纪的爱情》)《十七岁》以及随笔集《在自己心中迷失》中诸多篇章,应该说其中很大部分都是在鸡公山上完成的,或在鸡公山上修订的。“他的小说与随笔,相互映衬,较好地揭示了这位富于诗人气质、学者素养的作家对正在发生着巨大变化的中国当代历史与现实生活的思考与理解。”有评论说,“人性的视角,个体的立场,批判的意识,对自由的追求与思考,使他的作品显示出深刻的思想性。”其中《父亲和她们》,被认为“是一部深刻审视20世纪中国革命与个人自由的重要著作,其反思意识具有丰富的历史感和冲击力。”其内容“所体现的则是发生在20世纪中国社会人的个性和人性被改造这一博大主题,作者将自己的经历和磨难以及对传统文化的解读与20世纪的中国历史构成了血肉的关系。”(墨白:《文学是人们修正自身的理想图像》)《十七岁》则被称为“以个人视角书写的最真实的中国当代史”。还有先生大量的散文、随笔,可贵的是在时间过去之后,在过往和当下,在中国文学匆忙、趋众、圈子化、追名逐利,已完全失去叙事耐心和语言创新的情状下,先生坚持着文学的基本精神和书写诗意,并寄予理想,显示了先生惯有的内心高贵和清醒的精英意识,内含中国当代文学生态珍稀之质,就像鸡公山的大鲵、香果树和北美红杉。

今年,是先生文学创作生涯六十周年,在刚刚发表出版了长篇小说《模糊》之后,六卷本的《同石斋札记》之《自然的诗性》《痴者的谜语》《落叶溪》《心的客栈》《花儿与少年》《声色六章》出版发行,之前的几部长篇小说都是在未发表之前,我就有幸最先阅读了电子文档,并有许多的讨教和交流,这六卷本除《落叶溪》原来看过,余者大部分都是第一次来读。固然那时先生由于种种原因,已离开鸡公山,我还是想在先生的文字里,找到信阳、鸡公山、十八栋别墅、石阶、云雾、廊道、绣球花、信阳作家群、女老师,以及我的影子。无论先生的这些文字在哪里写成,但我总是觉得它的行距里,一定有信阳山水的印渍和痕迹。我没有能力对先生的作品作出评价,我在想我们曾有的交集的过往,并生成一生的友谊和情感。一些场景闪现,一些光景闪现,一些话语闪现,一些词语闪现,我想抓住其中几个,比如“恩师”,比如“高贵”,比如“语言”,等等。

说来,我的写作开始得很早,但“五零后”我们这一代人,长身体时赶上三年大饥荒,一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月;长知识时,恶时辰,文革来了,十年思想禁锢,文化浩劫,心灵扭曲。因此无论是基础教育或写作训练,都糟糕透顶。我经常会说,出身即命运;说,我们既无教育,也无教养。1976年发表处女作,是一首诗歌,民歌风,赞美工宣队的。羞愧至今,一直不敢将其视作自己的处女作。这是一个时代的邪恶,也是中国文学在特殊境遇下的共有羞耻。但这种情况并没有随着新时期的到来而彻底改变,它已成为固有的写作经验和传统,一如巨大阴影,魂魄附体,挥之不去,不能断然拒之和摆脱。没有人不想脱胎换骨,改过自新,但你被旧有观念牵绊,词语结石,手指锈蚀,两脚被拷,身不由己,慢半拍——反思文学、寻根、现代主义诗歌已然成为一场文学革命的时候,我们还在那里写故乡、土地、古老田园的虚假牧歌,然后写责任田、写分田到户、写“丰收”和“富裕”,写反腐、写苦难、写愤怒、写奋起,写纪念碑、写长征、写长城、写祖国等等所谓的“大我”。我那时也算是很有名的“青年诗人”了,在《诗刊》《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星星》诗刊、《奔流》《人民日报》等疯狂发表大量“作品”,我也是河南省新时期出版诗集较早的一个。1986年6月,我河大毕业,自我终结了这一切。环境变了以致心境变了,显然是个托词,只有我知道原因,以及为此所承受的阵痛和苦楚。

未曾想这一次断然对写作的放弃,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后,上帝派来神,派来使者,予以重启和点化。他就是先生,还有墨白。真正的神,无需复杂和搅扰,也没有仪式和玄虚,只一句咒语,即可芝麻开门,顽石为开。那天在山上,阳光特别好,甚或有一些明亮,槐树椭圆密集的叶子在逆光里,如水银波动,闪闪烁烁,梦幻一般;杜鹃持续在后山啼血,叫声清脆而凄厉;万国广场有音乐和人声飘来,那是一个周末,我们提着酒上山,坐在廊道的藤椅上,泡上澄绿毛尖茶;随行女作者们心细,买有水果、点心、瓜子搭上;大家说着话,自由的主题,绣球花开着,风送来清香,休闲,安然,恬适。我还记得,先生带着浅色支架的眼镜,明亮,衣饰洁净,体态修长,坐北朝南,背靠在藤椅上,双手搭在胸前;典型中国知识分子形象,思想者,民国风,一股清流;一半身子在屋檐的阴影里,一半在金子的阳光下,牛仔裤被照耀得越发水墨的蓝。蓝色妖姬的蓝。
先生朝向我,笑着,那般亲和,调侃的口气,说:“还玩哩。”

先生说过后,——就是那次先生说过后,我就不玩了。二十年了,颓废、消沉、堕落,玩好了,按先生说的,回来写作。于是想,先生点化或劝诫,我心有所动的是,先生是否觉得我的文字尚且有救,写作可持续,并寄予希望。这给了我足够鼓舞和信心。毕竟中断二十年,人也年过半百,忽觉好是谐谑,伤感起来,先生立意,描画境界,而我如何能找回那些基石和构件、竹木和沙泥、色彩和光芒,词语和句子。于是先将旧作整理出版一个集子,书名叫《文字的性情》。窘迫的是搜罗起来,总共不过十几万字,如何挑选编辑?如我“后记”所说,“那模样是很寒碜的”。先生以长者和大家风范,宽容了我的浅显,宽容了我粗陋的文字,未有推脱,给写了序言。序言有夸赞,有警示,有委婉的批评和诫勉,我在后记里说,这“之于我,是也许能够继续写作的依靠和凭借,更是唤醒!”此后,我开始回到书桌,打开电脑,新建文档,就像新建人生,来尝试写一本战国的书。五个月,昏天黑地,有如泼墨,洋洋洒洒,写了50万字。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书商依据对资源和市场的灵敏嗅觉,找上门来。我那时只觉喜从天降,有些骄傲自满,随便谈了一些条件,就签下合同。书如期出版,商家大卖。之后又在台湾分上下卷出版,五年后又被另一家出版社分为三卷小开本出版。这激励了我,接着一气呵成,完成“先秦三部曲”120万字。2009年底,有中国作协、《文艺报》社、河南作协在北京举办了我的“先秦历史题材文学作品研讨会”,有幸能请到先生参加,也请到了墨白老师参加,他们都是我写作的唤醒者、提携者、鞭策者、亲见者。算来,先生上山到先生下山,几年间,我每年都写作出版一部新作。我看到了离我最近的一个词语:恩师。是的,我认定先生是我的“恩师”“良师”,一生都是。

我称恩师,乃先生不仅教我作文,也教我做人。自然不是那种狭义上的“教”,而是影响。他的学者素养、诗人气质、经典标尺和高贵品质,成为风范,一种光,鸡公山日出,初曙,在巅峰和绝顶,俯瞰的角度,灿烂晨曦如红色潮向我推进,漫过山水,奔涌而来;白日一照,浮云自开,一棵树、新竹、草、最深处的叶子、野山菌、雏鸟、青虫、结网的蜘蛛,及至背阴的岩石和蛇,都感受到了。而抓不住,无以描画和指认,空无一物,似有所感,不能触摸;在先生的形象里、文字里,言谈举止里,及至在先生走路、吃饭、衣着、发型、呼吸、语感、情绪、手势、坐姿里。那就是高贵。高贵是植被。自然的植被。你或者会见到几棵高大的树木,一片小小的林子,一些草坪,或繁花,但那可能并非植被。植被是千百万年区域、纬度、土壤、光照、气温、雨水,以及动植物类别的综合。受制于环境,也影响着环境,形成生态。植被是大自然的贵族,万年而成,因此不是你栽几棵树,撒一些种子就是了,那仅仅是期望,一种浅显的努力。先生的高贵,是故乡、家族、日光、泥土、诗意、知识、教育、传承、天赋、基因、信仰、自觉之综合,生成审美、情感、生态、“健康人格”(马洛斯语)我们读到先生的文字是高贵的,词语是高贵的,语气是高贵的,人物,正反人物,都是高贵的;充满对生活的深情,对人类热烈的爱意。为此,先生的文字优雅而干净,几乎没有凶杀、色情之类的直露描写,甚或找不到脏话。他也写黑暗与恶、潮湿、腐败,及至人世间不可避免的丑陋,但并不影响他内心善良和诗意表达。先生说,不必责备自己的单纯,不必懊悔付出的善良。有温柔的心,世界就温柔;有热情的心,世界就热情;有美丽的心,世界就使你美丽。这同样于现时代中国文学何其稀缺。有评论家直言不讳,说我们的作家,在情感与欲望、光明与黑暗、善和恶、神圣、崇高与卑鄙、渺小,人性与兽性之间,更善于和趋向于后者,淋漓尽致,夸大和渲染,甚或充满仇恨、污秽、狰狞和感官刺激。这仅局限于“一半”的写作,可能就是先生多次讲到的马尔库塞所说的“单向度”写作。“如果说,一个作家因为能够发现并叙写人性中丑恶、阴暗和残忍的一面,从而显示出自己的深刻和勇敢的话,那么,把对世界和人类的深刻的爱,当作写作的基本信念,进而创造出美好与善良的人物,则显示着他的伟大和高贵。”(李建军《被任性与仇恨奴役的单向度写作》)在所有的艺术中,爱人类是最艰难的一种,“描写一个正面的美好的人物,”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困难的事了,尤其是现在……美好的人物是一种理想,可是不论在我国还是在文明的欧洲,都还远远没有形成这种理想。”中国也是,及至当下,不仅是离这种理想越发遥远,甚或已是背道而驰。

这便让我忆起先生在山上,一次次给我们讲述安娜、卡列尼娜、简爱、吉普赛姑娘埃斯米达和卡西莫多,沙恭达罗,以及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那个落后的马孔多小镇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们都是善的、美的,可爱的、高贵的。

我们在一起,并不都是谈话,许多个他乡之夜,景区客栈,边缘小城宾馆,大别山腹地某县招待所,我们坐在地板上,靠着床帮,无忧无虑地唱歌,夜很深、很静,我自然还是保留节目《嫂子颂》:“嫂子/借你一双小手/捧一把黑土/先把鬼子埋掉/嫂子/借你一对大脚/踩一溜山道/再把我们送好……”而你一定是《伏尔加纤夫曲》或《三套车》:“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你看吧这匹可怜的老马/它跟我走遍天涯/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今后苦难在等着它……”歌声忧伤、苍凉,内含力量和高贵,在房间里回荡,在天地间回荡,先生的目光穿透墙壁和夜空,那么辽远,并有莹莹的泪光。“我唱歌,首先是向自己倾诉:用自己的歌声使自己的心感动,用自己的愉悦使自己陶醉。”先生说,“唱歌时,爱的温情涌满我的心,我充分地感受到人世的美好和生命的乐趣。”先生说,“我在音乐里感受情感与自由的驰骋,在音乐里找回被狗苟蝇营压弯了的人生。”咱换一个吧,乡土的,亲近的,俺河南的豫剧?哦,豫剧,豫西调、崔(兰田)派,豫东调、马(金凤)派,祥符调,陈(素贞)派、阎(立品)派、桑(振君)派,还有已近湮灭的沙河调、刘法印派,自然还有常香玉,先生如数家珍。唱唱?唱唱就唱唱,有做有派,有板有眼,专业的水平,唯一不同的是,先生能把豫剧也能唱得那么高贵。是的,高贵。

最终还是要说到一个词了:语言。与先生无数次探讨,我也在多种场合说到,现时代中国作家的写作和大众阅读,比如你到书店、学校、图书馆,以及你的案头,随手翻阅,仅就文学而言,就有古典汉语作品、白话文作品、现代汉语作品、口语作品、外国文学翻译作品、网络文学作品,等等,还有我们手机上的我称为“文学+”的作品,如加新闻、现场、爆料、直播、事件、舆情等等,有图有真相。一个优秀作家,不受干扰,应该很清楚,文字和说话作为工具,具有功能性,用于人的交际;而“语言”,则属于人类精神审美范畴,如先生说的“无用之用”。如青铜,经大师之手,历时间陶冶,则成大器。简单的是在语言选择上,你用什么说话?那么,你就用什么语言写作。就像你生在什么时代,就用什么语言说话。这毋庸置疑。问题是我们早就摒弃文言文,继而摒弃了白话文了,但诸多作家、名家仍兴致勃勃地在“半文不白”地写作,自称“古典”“民国范”“中国文章”。一是无知觉,没有语言的分辨和意识;二是无自觉,无自觉的恰是当代作家所肩负的语言使命,即现代汉语语言的使命。有人甚至说是“现在汉语”语言使命。何故不为,以致逃避,上述种种,正是它选择的艰难之处。

现代汉语“语言”由于混淆于说话、政论、广告等等现代生活,具有一定的冒险,可能会有“牺牲”,但负责任的作家,不能不选择,几无出路。其目标崇高,那就是我们所操现代汉语写作如何像中国古代伟大的诗人、作家所操古典汉语写作那样,展示文学,这一人类语言艺术的高贵华美、富丽堂皇。说是说,做是做,假如真的有选择的困难,与先生探讨,以为有两个“通道”可以尝试进入“现代汉语”,一是口语,一是翻译语,包括西译汉、汉译汉;汉译汉之前一个“汉”,是词语,后一个“汉”,是语言。其实这些我们正可从先生的作品中找到。南阳唐河故乡民间方言和乡亲日常口语,以及对外国文学作品深入骨髓的阅读和研究,使他成功找到了现代汉语语言的方向和路径。

我在其中,所亲历,加之对先生的阅读和领教,体味绵长,那些平常岁月一如我们每日过着的生活,细碎、氤氲、久远、沧桑,而又鲜活、美好、亲昵、熟稔,语言与人物之美,所拥有的情感丰富的世界,底层略带苦涩与伤感的生存诗意,平静如常的叙事和讲述,克制、隐忍、在场、纯真,因此在先生的文字间,从无戾气、杀气、阴气、妖气、鬼气、怨恨气、腐朽之气。先生是那么小心翼翼,充满敬重,以致敬畏,虔诚做语言的侍者,每个字、词、句子,都如捧着的残简、帛书、信物、瓷器、祖传的旧物,擦拭渍垢,拂去蒙尘,发出青铜、初月与独玉的亮光;读先生任何时期的作品,包括重读,都不会觉得是“旧作”“过期之作”。这是通过现代汉语“语言”的思考与坚持的实现,是语言的神奇,也是回报。为语言的努力,体现了一个优秀作家的使命担当和作为,何其不易,它必以拒绝所有急功近利为前提,并以高贵筑为人格的屏障,保卫强大物质与新科技时代文学最后的荣光和尊严。那么现代汉语语言的写作实践,已不仅仅是语言理想的创造和实现,也不仅仅是个人作品创新与经典之义的个性风格标榜,他应该是当代中国作家群体健康人格与精英意识的重塑。

2010年鸡公山的夏天,连阴雨,持续下个不止,有半个月了。整个山上,陷入雨雾与潮湿之中,被子重得掂不动,每晚用电热毯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两位夫人都患了严重的湿疹,开始抱怨,然后罢工、造反,强烈要求回郑州。求救电话打给我,让我赶快派车来接他们下山。先生和夫人回郑州修养了一段时间,在儿子的联系下,到了伏牛山系的木札岭一个小镇居住写作。次年,先生为此写了一篇散文《从鸡公山到木札岭》,收入在《同石斋札记:花儿与少年》中。先生说:“在这七年时间里,眼看着鸡公山在一波又一波的开发中,由清凉幽静的避暑胜地变为吵杂喧嚣的旅游景点。抽动凉风的沟壑被填平,变成停车场和演艺厅,百年别墅颓败,滥建的新别墅空置着……无法忍受无良商家对大自然的肆意破坏。经过三波商业掠夺式开发,鸡公山已经不再是避暑胜地、消夏天堂,离开它,带着几多无奈和怀恋。”由此方知,先生离开,不单单是多雨潮湿,而是不忍看一座自然造化的大美山水被人毁坏。我体会先生在鸡公山居住,已将十八栋别墅视为自己的房子、老宅、家,他看到鸡公山被毁坏,就是自己的家被毁坏;砍伐那些大树,就是砍伐自己家老宅的树,先生是那么忧伤!其实他在,忧伤;离开,亦忧伤。抑或更甚,随生怀恋。仅仅过了一年,2011年,先生就从木札岭回到了鸡公山,最近的2017年,先生又回来一次。回到鸡公山,如回家,回到自己的旧居、老宅,回到十八栋别墅,不单是消夏和避暑、小住和写作了,它已深深饱含了先生对一座山的情感、牵挂、爱,并成为一种不能名状的情怀。

哦,就这样说着,从先生上山,十多年的光景,匆匆而逝了;而说着说着,今年已是先生文学创作生涯六十周年。造物给我们一个世界,赋予我们美好生命,人却自作聪明,发明了空间和时间,把人的世界从混沌中剥离并清晰勾画出来。转而发现,这个时间的有限性和无限性,已不在自己的控制之中。那么还是造物来给予补偿,那就是赋予人类记忆功能,通过记录和书写,把时间留住,作家是它最忠实和勤恳的劳工,不遗余力。记忆或时间,已是主观之物,真善美,假丑恶;褒奖,唾弃,仍由时间裁决。那么先生六十年,他给予我们的将是怎样一个丰富的超越记忆和时间的世界。自然便是修持。不管那个世界如何纷繁和妖娆,美丽和忧伤,我知道,那个世界里,有信阳、鸡公山、十八栋别墅、廊道、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阳光里端坐的先生;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心旷神怡,宠辱偕忘,保持着他的优雅和高贵。这些,在未来,都将成为一个人文学史的地域标识和经典写照。

六十年的文学创作生涯,无疑首先会把先生比喻成河南文学抑或中国文学当代巅峰之上的大树、常青树,在他的映照下,共拥美好生命及创造的风华和声色;而在我心里,先生还是故乡落叶溪畔的花儿与少年、永远的十七岁、母亲眼里的那个骄傲的孩子;是那年豫南初夏田中青禾,十八栋别墅临轩即见的一山苍翠;诗性的自然和自然的诗性,以及一个人给予我们的内心无穷胜景……
                                                                                           2019年11月20日  信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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