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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穿越与搁浅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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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秋阳,不动声色照亮我回家的路。
      家,被悠长的田埂牵连着,像一种有意的指引。沿路行进,感觉时间正在流逝。
      流逝不了的,却是满垅丰收的景象。熟稔的气息,在空中浮动,直抵内心。稻田——这血脉涌动的生命场,不知鲜活了多少农事和生命的章节。譬如,握一把镰刀收割谷子,是件愉快的事情。
      我的眼晴突然闪了一下,被什么牵住了。定神一看,哦,是一道光。那光,从紧挨溪边的泥墙上传过来,凝重而充满了质感。看久了,有点儿晕眩,这才晓得是把镰刀。刀嘴,啄在泥墙缝里,咬得很深,似有极大的力量抵着。那股劲儿,只有与土地打交道很久了的人才有。刀柄,悬在半空,伸向稻田与溪水,仍保持着挥镰的姿势。
      梅溪乡下的镰刀,又称镰子。这叫法,土是土了些,却很亲切,就如乡人把我喊成了狗伢崽。
      半尺长的木把儿,捏在手里,小巧,轻便。
      这是种奇异的刀。弯弯的刀片儿,带着一棱一棱细细的纹路,很秩序地排列着,隐含了许多力量。随意一晃,有了收刈的味道,也有了非比寻常的锋利。而这锋利,不是柴刀的“砍”或朴刀的“剁”可以达到的。谷物的柔软与刀儿的劲道形成了一种默契。或许,又是一种阴阳调和。让人分明觉得,天地间的事物有着太多的玄妙。可惜,《诗经》里没有记载。
    这样的刀,往往又与女人有关。比如捏在我娘手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美。那时节,她一点也不老,浑身有一股拼劲。收割的前一天,准会到下畈的梅子市买几把镰子,还顺便砍点肉、称几个鸡蛋什么的。一路折回来,嘴角边挂着一绺隐隐的笑。刀儿一晃一晃,画出不少好看的弧。我的目光落到镰子上,倏然涌起几许兴奋。乘着空闲,偷偷拿到大门口比大小。大小没比出,逮了一把在地上划格子。不一会,出现了一些图案。几只蚂蚁从不可知的方向爬过来捣乱,可能闻了镰刀的气味,也晓得要开镰了。这情形,反倒加速了我的快意。不由分说,朝蚂蚁身上一顿乱扎,扎、扎、扎。一不小心,却扎到了自己的指头上,钻心的痛涌出来,哇哇大叫。娘闻声而至,蹲下来用嘴吸吮着我那受伤的手指,边吸边说,没事没事,只当被蚂蚁咬了。
      尝了一下镰刀的滋味,也感到了它的分量。
      雪亮的镰刀与稻田以及溪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我觉得,稻田更像一部读不完的小说,一页页篇章在季节里翻动。禾稼、溪水、阳光成了一个个动人的细节。农事,恰恰将这些细节串在一起,成了无比精彩的段落。
     娘与镰刀走在一起,共同制造劳作的气氛。六月六,晒红绿。其实,晒在太阳底下的还有大片的谷子。这时的谷子受不了太阳的涂抹与烘烤,索性用金黄的颜色张灯结彩。风一吹,“哗啦哗啦”地响,像谁摇响了铜铃。这样的日子,娘忙得团团转,还要把我们从床上一个个喊起来,帮忙刈谷子。天没亮,她的喊声在响:起来起来,太阳晒屁股呐!而我,最怕刈谷子,一想到白晃晃的太阳,浑身不自在,似乎每个毛孔都在流汗。因而,在床上捱一阵算一阵。直到她的声音渐行渐远,才穿衣下床。
      出门一望,太阳根本没出来,月儿却挂在西天上,用镰刀似的光芒照亮山野与田垄。顺着月光,可以看清涌动的谷物,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影在田埂上晃。我知道,娘,还有爹以及姐姐肯定去了门前的四斗丘。那田大,而且肥沃。日里看它,尽是浩浩荡荡的谷粒,风一吹,发出音乐般的声响。金黄的色块,像大片燃烧的火焰,连阳光也望而却步。此刻,稻田卧在天空下,用曳动的谷粒诱惑着一弯新月。月光经不住引诱,果真亮起来,加深了田垄的静谧,也使其变得更加辽阔。谷子的气味悄然弥漫,渗入人的内心。人在月色里动起来,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把镰刀拿到溪水里浸泡一阵。站在田边,我看见娘把镰子一股脑儿伸进溪里,波光一闪,影儿不见了。溪水静静的流,看得见清澈的颜色和质地。娘蹲在溪边,影子却漂了一溪。洗了把脸,取出来,嚯的一声,一片月光便破裂了。
      溪水,加快了月光的流速。人们下到田里,赤裸的双脚踩在泥土上,凉爽爽的。也有一种甜腥气在漾,吸一口,飘然若醉。镰子一人一把,一字儿排开。手一动,先前的嗑睡虫子呼啦一声跑光了。月色把娘裹得严严实实,她身一矮,腰一躬,屏住呼吸,把刀刈得飞快,光一闪,几株稻秆儿离开了地面,舒舒服服倚在她的手里,吁气吐纳,似乎完成了一季的使命——从拔节扬花到抽穗到结出谷粒的全部过程。稻秆儿迎合着母亲的手,次第而出,像出嫁的姑娘充满了喜悦,还夹杂着一些矜持。刀,或直里走,或横里行,一伸一带之间,“哧哧嚓嚓”的声音流了出来,水波似地荡开去。眨眼之间,满是刀声在响,与蛙鼓的吟唱相应和,形成乡间特有的音乐。蛙声,湿漉漉的,在刀刃上流。或许,这样的味道更能入诗。娘说,刀要捏紧,秆要抓牢,手要有力,脚要张开,才像刈禾的样子。大概是说人、禾把与镰刀得三位一体,精神气儿相通吧。就像高妙的剑客手随心发、心剑合一。
    显然,这是开镰的要领,也是她多年的心得。
    起初,我对镰刀的内涵不大清楚。后来,终于从许慎的《说文》里得知:镰者,锲也。这才晓得,历史上最早的镰刀不是刈禾的,而是用来打仗杀人的武器,据说还是一种刑具,充满了浓烈的血腥气。料想,那样的刀光肯定是冰冷的,尖厉的。光一闪,一个人头便割去了,淌一地的悲伤和血。这情状,让人想起毛骨悚然的血滴子。看来,从远古杀人的冷兵器慢慢转化为今天刈禾把的镰刀,不止砍刈的对象不同了,就连光芒也柔和了很多,还渗透着一股人间的温情。这,不能不说人类文明得到了极大的提升。而我觉得娘说的那句话,更能体现出一种富有人情味的劳作程序。你想啊,从砍头到劳作,其间所蕴含的精神意义和生命取向发生了多少变化。可能同样会流血,但前一种是恐怖的、惨烈的,叫人不忍目睹。后一种却是温和的,甚至还带有不少诗意。至少我娘是在这种循序渐进并带有诗意的劳作程序里忙碌着的。为了开镰与收获,她的脚步很少停留——播种、育秧,而后把一蔸一蔸的秧苗栽到稻田里,像排兵布阵。继而施肥、间稗,把一腔思绪、情感和汗水洒在田野上。等到禾稼扬花抽穗了,又时不时站在田边,用手抚摸着一穗穗抽出的谷粒,那种兴奋的眼神与内心的喜悦,很难用言语说清。娘没读过什么书,却对李绅的《悯农》记得很牢。“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一字一句从她的嘴里念出来,有一种强烈的现场感和汗水味。
     假如每个人都是创作者,我敢肯定母亲的一生只有两部作品:一部是她的子女,另一部则是满田的禾稼。现在,铺展在她眼前的不止是数不清的谷物,还有一张张红扑扑的脸。月光洒在我们的脸上,涂了一抹光晕。这光晕哧溜一声漾入心里,化为一种兴奋。不一会,田畈活跃开来,挥镰的嚯嚯声,谷粒的曳动声,以及汗水的滴落声,融为一种交响。而人,仿佛成了月光下一株株壮实的作物。这么说吧,我们往稻田里一站,便与谷物成了一个和谐的整体。照实说,像我这样的农家孩子,谁又不是土生土长的呢?再往深处想,无论庄稼,还是我们,都融入了父母太多酸涩的汗水和长久的守望。竖耳倾听,他们劳作的脚步仍那么清晰,抚摸谷粒的声音清脆悦耳。只一下,就让我浑身的血液涌动起来。

                               二
      
     镰刀,从远古的时空里出发,一路游走穿越,演绎出无数惊心动魄的场面,也鲜活了许多农事的章节,更给了我娘不少希望。记忆里,她总是草帽一戴头一个下到田里,刈禾、抱把、踩打谷机,然后把谷子装进一担担箩筐挑进地坪摊开翻晒……用熟练的动作打理她的农事和夏天的心情。谷子登仓后,会用雪白的谷米,为我们做出一顿顿香甜可口的饭食。还会酿出一钵儿一钵儿的糯米甜酒,那股醉人的香气,让人闻一下三月不知肉味。一个家,便有了声色。也许,这种希望只是微不足道的家常气息,却在我娘眼里成了最美好的憧憬——不是别的,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日子,比什么都强的人间温暖。此刻,我看见了她嘴角边挂着的那绺微笑以及无言的兴奋,也看见她躬着腰与稻田贴得很近,憋着一口气往前赶。刈几下,移一步,哧哧嚓嚓的声响,很有节奏。那些蚱蜢飞蛾稻飞虱什么的左冲右突、纷纷逃遁,昔日张牙舞爪的气焰在刀锋里不堪一击。镰刀一路呼啸,这强大的攻势,让壮实的稻秆纷纷退让,露出稻田的本相,肥得发绿的本相。在镰刀的指引下,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害虫,什么是益虫,什么是稗子杂草等等,更知道谷子是这世上最有营养的东西。这些,都是娘教给我的。不经意间,镰刀揭开了土地上所有的秘密。月儿受不了刀光的扫射,叹了口气,悄然隐匿了。一眨眼,太阳爬上了山坳。
      天地间昼夜的两种颜色,好像是被镰刀划开的。炽热的光里,人们紧握镰刀的手,一起一伏。雪亮的刀光,也一起一伏。禾割久了,不免腰酸背胀,金星子乱窜。汗也一把一把地批发出来,在额头与脊背上流成一条水系。满世界热得像个蒸笼,我消受不了这等炽热与辛苦,吁了口长气,大喊:娘呃,奈不何啊。直起身子,仰头嗬嗬的吐气。可娘说,蛤蟆无颈,伢儿无腰,歇一会就好了。这话,直到现在还没想清楚。其实,不止我消受不了,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奈不何。抬眼一瞄,爹蹲在田里抽响了叶子烟,吸一口,过一把烟瘾。说穿了,他同我一样只想趁机偷懒。其他的汉子也在开小差。要么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喘大气,要么蹿到溪边的角落里撒骚尿,“哧哧啦啦”的响声听得很真切。浩大的田畈里,只有我娘以及那些戴着草帽的女人,把嘴抿着,牙齿咬着,耐着性子往前赶,似在与时间赛跑。用娘的话说,季节不等人哪。切切嚓嚓的刈禾声在田野里呼啸。不知不觉,人影、刀光和谷物融在一起了。季节里的女人焕发出的那股韧劲,实在不可思议。可能,与土地有着一种先天的内在联系吧。
      阳光把田野抹上一层釉彩。我的思绪却飞到了李绅说的那个场景。日头、庄稼、农人、锄头和汗水,成了千百年来一幅永恒的农耕图画。那种辛劳与执着在土地上一脉相承,在农人的生命里长出发达的根系。不说别人,单是我娘便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日里刈禾、砍柴、煮饭、喂鸡、洗衣、浇菜;夜里还要给我们缝补被荆棘挂破的衣裤等等,忙得气喘吁吁,却很少见她唉声叹气,这需要多大的耐力与韧劲?!阳光在田野里游走,将镰刀的声音烘托成一种诗意。这诗意肯定被李绅给忽略了。浪漫的诗意,悄然集结汇合。转瞬之间,“呼呼啦啦”遮蔽了田垄。迷幻之中,突然咝的一声,又将这诗意撕开了一个口子。循声望去,才知道娘的手指被镰刀刈伤了,一绺鲜红的血冒出来,分外耀眼。我刹地一紧,那种直入肺腑的痛传过来,让人忐忑不已。不一会,却看见她把刈伤的手指伸到溪水里洗了一番,然后挖了一撮田泥敷在伤口上,便不流血了。真没想到,毫不起眼的泥土竟有如此的神效。而自始至终,我没听见娘吭一声,连眨一下眼睛都没有。看来,这种耐劲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养成的。
      
                                                  
                                    三
      
    经了刀锋的切割,稻田成了截然不同的两部分。刈倒的稻秆,成束成排摆在空阔的田间,摊开了一个个精彩的片段。谷粒儿吐着气,发着光,成了这个季节特有的语言。瞟一下前方,仍是一望无际的阳光和涌动的谷物,还有热烘烘的气息在翻卷升腾。人往稻田里一站,才感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小得沧海一粟。也才发现,土地是如此的阔大,大得超出了想象,似乎能容纳世上一切的一切。比如风雨雷电、晨霜夕雪和一些突如其来的灾难等等,却又长出如此之多的人间食粮。稻田,以母亲的方式包容一切,承受一切,有着惊人的宽怀与耐力。难怪有人说土地是人类最伟大的母亲,说得真的太好了。转而瞄一眼身后,却留下一蔸一蔸被刀锋刈得整齐的禾茬,空荡荡的一片。似乎先前的生长过程一下被抽空了,变得有些寂寞。这寂寞,流水似的在空气里荡,牵引那些生灵的脚步。果然,一群红蜻蜓从不可知的方向飞来,上下盘旋。时而掠向禾茬,栖息一阵,嗅一下稻秆的气味,享受一番收割的喜悦。时而蹿入半空,朝劳作的农人挤眉弄眼。翅翼的喧响,如花开放。或许,还有一条黝黑的牯牛在田墈边悠闲地啃着嫰草,发出噗哧噗哧的声响,咀嚼一个季节的味道。不经意间,长长地哞一声,便有一种亲切的呼唤在季节里回荡。这宏亮的叫声,不仅温暖了人的身心,而且平添了土地的色彩。也有几只忽闪忽闪的小鸟,发出一路欢快的鸣叫——割麦插禾,割麦插禾……传递着一种催人的讯息。等等这些,形成了一块稻田的生命气场。也因了镰刀以及我母亲般的女人的到来,变得更加生动实在。对我来说,无异于上了一堂生动鲜活的农耕文化教育课,让我记住了土地是万物之母、生命之源。怪不得那些漂泊在外的游子怀揣一撮乡土,到死也不舍弃,大概得了一种灵魂的依托。
      “勤快勤快,有饭有菜。”娘说的这句话,刻入了我的脑筋。
     她还告诉我,人的命运有时还不如一蔸谷禾。说这话时,涌起一抹如烟似雾的惆怅。可能,这是她一生中最不愿说出的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能看见田埂边长着一种黄乎乎的野藤,这藤从梗到叶全是黄色的,是一种彻头彻尾的黄藤。据说毒性很重,杀人不见血,吃了会一命呜呼。藤的不远处躺着一座坟茔,也长了这样的植物。坟里埋了个叫腊梅的女人,是刈腕后吃黄藤死的。娘说,大集体那阵,抓革命促生产喊得呼啦作响,把不少“坏分子”往死里整。那天上午,成分不好的腊梅大概刈禾时慢了点,被队长李四海逮着了,怒气冲冲踢了一脚,大吼:娘卖的天生一副懒骨,良心被狗吃了……骂了一通,仍不解恨,将其摁在田里跪着大肆批斗,誓要彻底打倒永世不得翻身。人声鼎沸的上午,女人受不了排山倒海的谩骂与打斗,一气之下,用镰刀刈破了自己的手腕,还吃了不少野藤,慢慢地慢慢地倒向稻田,双脚一撑,死了。死时,那把镰刀仍捏在手里,捏得很紧,眼睛里却噙满了泪花和无尽的哀怨。显然,是气死的,被逼死的,满含了人间的憋屈。人是一条命,谁都想活,想自由呼吸与走动。何况那些比人还不如的蝼蚁也会偷生呢?!只有实在没活路了,才会想到死,想到吃黄藤或用镰刀刈破手腕,自行放血,一了百了。女人的血,鲜红鲜红的血,流入田里,蛇一样蠕动,发出无言的抗议。这样的血,并未引起李四海们多少恐惧与震撼,手一挥,嚷:埋了!轻松得如同儿戏。却刺伤了我娘的眼晴,让她揪心得眼前发黑,仿佛自己刈破了手腕,痛得浑身打战。这血,自然滋养了不少泥土和谷粒。人死如灯灭。那个日子,一地的刀光在天地间呼啸,像一句句哀伤的悼词。这情景若被李绅见了,肯定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悯农》。好在不久李四海也死了,是我亲眼看见被雷公劈死的。巨大的火光从树上滚下来,瞬间将他烧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像吃了火枪的野狗。这种结局,大约是一报还一报吧。时至今日,女人的坟茔仍与我家的稻田遥相呼应,形成了一种奇怪的映照。站在稻田里,望着那座坟茔发呆,左想右想弄不清女人的坟上为何长出了一根根黄藤,还有些发旺,未必是冥冥中上苍的安排,或者怨气所化?有时我又想啊,要是每个人都能像田地里的禾稼那样自由自在地生长与呼吸有多好呢?!可世上的事情太难说清楚了,就如一把看似平常的镰刀,你能说清其中的秘密吗?
      往事如风。许多生命褪成一种发黄的记忆,镰刀的光芒却年复一年地活着,发出风一般的呼啸。雪亮的光里,我们渐渐明白开镰不单是一种生命的结束,更意味着另一种生命的开始。正如一个个村人在时间的帷幕里隐去,又有一个个新的生命呱呱降临。谷子收割完毕后,娘会把一蔸蔸稻草缚紧,码成一个个草垛,或者挑几捆回来,更换床草。夜里,躺在新草气息弥漫的床上,不仅能嗅到一脉土地的芳香,而且能感到镰刀的光芒在一次次穿越身体,就像母亲的手在一遍遍抚摸着我们,温暖而舒适。而农事,在她的脚步声里很快进入下一轮的程序——引入溪水,浸泡翻耕,插上秧苗,撒下肥料。一转眼又呈现出浩浩荡荡的绿意,在风里摇曳。是的,年年岁岁,母亲丈量着脚步,默写着她的履历。葱茏的绿意,刷亮了她的目光,也刷亮了广袤无垠的原野。
                                             
                         四
   

   
      岁月里的镰刀,一次次走向土地,收获了不少乡村生命和泥土的芬芳。女人在季节里行走,收获的不单是粮食,更有她的儿女。
      具体到我娘来说,倾注的心力最多的是我。
      那年我十二岁,突然得了肾炎,全身蔫耷耷的,感觉天斜了,地也斜了,满世界都斜了,死神一步步在逼近。娘瞄了我一下差点傻了。立马把我抱入一只箩筐,同父亲飞也似的将我抬向岳州。那夜,月光很好。谷物正在金黄,吐着一垄的香气。茫然中,依稀听见风在喧响,身下的篾箩在均匀地呼吸以及谷子发出的欢笑。是的,那夜我被爹娘抬着,穿越月光和谷物,第一次远离故乡,远离死亡的气息。没多久,我回来了,却看见娘在溪边冲洗着那只曾经抬过我的篾箩。便想,大概是想冲掉一些晦气吧。这才知道,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有什么害怕的呢?后来,高考落第回乡,真正陷入了人生的低谷,心情极度沮丧,感觉到巨大的虚空和生命的渺茫。而娘没有多话,不像爹那样黑着一张脸。仅说了那么一句:人是一颗露水草,总会活的。就这么一句,轻柔得如一阵风,却将我从困惑里拔出,一下子豁然开朗了。再后来,我考取了自费大学,可两个弟弟正上高中,实在扛不住了。对于家境的寒薄与窄限,我一清二楚,打算放弃。然而,没有想到,娘闷不作声将家里的谷子、还有黄豆绿豆什么的拿去卖了,换成了一沓钱票。
     捧着那些学费,百感交集,刹那间我的眼泪不禁涌了出来,一滴滴落在钱票上,洇湿了一片。泪水,泪水,泪水又能稀释什么呢?骤然觉得这泪水仿佛不是落在钱票上,而是落在我的心里。而我,永远记往了娘爬木梯时吃力地把谷子扛下来的样子。她咬着牙一手掮着箩筐,一手搭着梯子的横档,一步一步极小心地向下挪,似乎把全身的力气聚到了牙齿上,坚定而固执地咬着,咬得牙齿快发痛了,仍不放松。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娘躬着向下挪的身子,真像一把镰刀,满含韧劲和汗水的镰刀,那里面融入了太多无法解读的东西。不久,我开始发表文章了,娘看在眼里,说不出有多高兴,却很少声张,只是默默地高兴,偶尔露出一丝笑容,仅此而已。忽然一天上午,我看见她坐在厨房里,将我的剪帖本摊在膝盖上,一页一页地翻着,不时用手抚摸着上面的文字。那动作,充满了慈爱。而我,分明看见她的头上长出了白发,在一天一天的老去。便想,一如镰刀的母亲在时间里收获着我们,也在收获自己,她到底收获了什么呢?可能只有数不清的辛劳与苦涩吧。或许,还有一些希望与欢笑。娘还说,每粒粮食都来得不容易,流了不少汗,浪费了可惜。看来,这是她对人间的食粮最直接最实在而又满含深情的理解。我那时吃饭总会掉落不少饭粒,弄得一个桌子花花点点。娘却不声不响用筷子拈起来,一一塞进口里,不浪费一点。以至于现在我也用同样的方法,把儿子落下的饭粒拈起来一一吃了。不知是不是受了她的影响?!
      在我看来,母亲与镰刀是个血肉相连、不可分割的整体,隐含了太多人间的真义和生命的秘密。
      理解禾镰,其实是在理解一种乡村生命的内核。最好的方式是,不妨握紧镰刀去稻田里刈一下谷子。哧哧嚓嚓的声音里,不仅能嗅到来自土地深处源源不断的泥土气味,从沉甸甸的谷粒中,感受出季节的分量和阳光的质感,更能听清每一根禾稼在阳光下悠然拔节、扬花和抽穗的声音。这个成长过程如此亲切而富有张力,倏然穿透我们的每根神经,倍感母性的土地是如此的厚实与神秘,还有一种美好的东西沉淀其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如果不怕痛,还可以享受一下被刀刃刈伤的滋味,那种钻心的痛仿佛不是源自刀锋,而是来自土地深处。受伤后的快感从某处出发,徐徐传入内心,而后流水般传遍全身。那种飘然入梦的感觉,不谙悉土地的人是没法享受到的。血,沿着刀锋徐徐漫开来,在阳光里闪烁,一片辉煌。刀便灵性了,也精神了。被刀刈伤后,最有效的办法是去溪边清洗伤口。清洌的溪水沿着生命的缺口渗进来,传入心脉,便有了一种渗入的感觉,仿佛体内也有一条溪在流淌。鲜红的血流入溪里,殷红一片,与人的精神气血融为一体。
      理解了这一点,可以与禾镰对话了。
      面对弯月似的镰刀,或者与之有关的事物。不难发现,数千年流光溢彩的华夏文明史,实际上是一部汗水淋漓的农耕史。这厚重的历史,一直散发着源源不断的谷物清香和耀眼的镰刀光芒。站在岁月的岸边,我们似乎仍能听清远古的先人用锋利的石器(杀人的冷兵器除外)收割禾稼的声音。他们的胸腔里发出一阵阵起伏不定的呼吸声。那声音仍如此鲜活动人,就如瞟一眼我父兄滚烫的血肉,能感觉到炽热的温度。还有滴落的汗水也是热的,落在一株株作物与泥土上,光芒闪烁。因而,古老的土地便有了极好的弹性与张力。
     不难想象,从先人打制的石器到后来的镰刀,在岁月里一脉相承,将土地打磨得热血沸腾、锃亮照人,演绎出太深厚的农耕文明,书写出源远流长的文化篇章。那俯身收刈的姿势,无疑成了一种化入骨血与心魂的精神图腾。
岁月里的农人,一次次走向土地,何尝不是走向自己!
      说得更具体些,在我娘眼里,所有的儿女全是一棵棵生长的作物。一年四季,默默浇灌、培育,使其茁壮成长。成大后,由便你走到哪里,哪怕足迹踏遍大江南北,甚至飘洋过海,你的根系永远无法离开那块生身的故土,走不出她的视线。故土,苍茫遥远而又血肉滚烫的土地,是我永远的精神家园,也成了母亲一生的依恋。这些年来,尽管我一直在外漂泊,但我知道每到收割的日子,我那白发老娘准会握着一把镰刀,慢慢下到田里,一边刈着谷粒,一边喃喃念叨:儿呀,回来呀,回来呀。苍老的声音在胸腔里起伏,激起无数深情的呼唤。这声音哗哗流淌,覆盖了谷物,覆盖了她的原野。每刈一下,念叨一句,仿佛那迎风曳动的谷子是我姗姗而来的身影。
      日子如门前的溪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如今,母亲老了,再也无力下到田里躬身挥动昔日的镰刀了。只能用手搭凉棚的姿势一次次牵引着我的归期。
                                             
                           五
      
     阳光依旧照来,眼前的谷物重重叠叠,展示一个季节的色彩和深度。
     成熟的气味,一抹一抹的流动,倏然填满我的胸腔。那是土地深处散发出的气味,而且愈来愈浓,与纷繁的阳光掺和一起,吸一口,神清气爽,仿佛得了新生。沿着这样的阳光和谷物气味行走,终于靠近了那把挂在土墙上的镰刀。她的光芒一次次照亮我的眼睛,仿佛一种暗示。料想,长久的岁月里,凝结了不少风霜,接纳过不少村人的手臂和汗水,浸染过无数谷物的清香。而今,静静站在岁月的角落,一言不发。这情状,恰如我年迈的母亲站在夕阳里,对往事作默默的怀想。
      面对这老去的镰刀,我无话可说,唯一能做的是把她取下来作为一种岁月的藏品,或者将她的点点滴滴写成一些文字。正起身时,不远处传来一片机器的轰鸣。听了好久,才知道是收割机发出的响声。循声望去,田埂上围着一群高高矮矮的乡人,在机器的轰鸣里,那些拿惯了镰刀的手,全都空着,空着,无所适从。尽管这种先进的劳作方式谁也无法阻挡,但凝滞的空气里,却显得那么惶惑,仿佛成了一群多余的看客。
     不禁茫然起来,现代工业文明的勃兴,到底是一种时代的进步,还是怎样?而庸常的镰刀的确蕴含了太深太浓的农耕文化,融入了我母亲以及乡人太多的情感、汗水和心血,也融入了浓郁的泥土芬芳。她的搁浅,多少是一种生命与文化的掩没,抑或一片记忆的封尘。这突如其来的影像,让我生出一股莫名的惆怅。不知是岁月的流逝,还是别的什么。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走近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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