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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欢乐颂(散文)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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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乐颂(散文)
                                                               文/郭伟

在这美丽大地上,
普世众生共欢乐。   


                                                                       1
   
      老头现在已经把油菜收回屋里去了。据老头自己的说法,在5月1日的早上,他的脑袋呀晕晕沉沉的,就像钓鱼时候用到的浮标,一会儿漂在水面,一会儿沉在水下,而拉动浮标的绝不是什么鱼、虾、蟹之类的东西。哪又会是什么呢?嗯,老头的口齿目前不甚清晰,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头就更加含糊不清了。基于此种情形,我假定以下细节是真实发生在老头身上的:第一,老头判定情况极其不妙;第二,老头手中的镰刀会在他的判定下不由分说地掉落到地面,根据老头的身高与镰刀的重量,如果不计空气的阻力,镰刀自由落地的速度大约是20m/s;第三,老头坐在田埂上回想早饭过后有没有吃复方降压片仁和大活络丸东方之子双清素胶囊;第四,老头近两年的精神状态不佳,他要是忘记些什么或突然记起些什么皆在情理之中,不必大惊小怪;第五,老头出现在镇卫生院是第二天的事情了,医生照例给他量了量血压,并嘱咐几句;第六,老头从镇医院步行回屋里,两里路,不算远,可老头比平时多走了半个小时;第七,老头在那多出来的半个小时里身心是分离的,或许此处不能按常规计时法,时间有可能发生扭曲,从而得以延展开去;第八,老头夜里独自一人躺在床上作自行修复手术,其理由是他还有许多事情还有做完。比如这些油菜。据老头自己的说法,5月2日上午,他把油菜摊在日光下暴晒。5月3日上午,他把油菜摊在日光下暴晒。5月4日上午,他把油菜放在日光下暴晒。5月5日上午,他把油菜放在日光下暴晒。5月6日上午,他把油菜放在日光下暴晒。5月7日上午,他把油菜放在日光下暴晒。5月8日上午,他把油菜放在日光下暴晒。——在当地,通常的做法是:油菜收回来后,要是遇到好天气,暴晒一日即可脱壳。而老头连续七天暴晒油菜,根本不听取旁人的任何意见。炙热的日光在油菜的身上制造出密集的褐色的斑点,原本的绿色无所追踪,无法标识。基于此种情形,我再次假定以下细节是真实发生在老头身上的:第一,老头判定情况极其不妙。老头判定自己的情况极其不妙。老头似乎又感觉到两年前那一股巨大的热浪正朝自己的脑部顶端位置袭来;第二,去,还是不去呢?这实在是一个问题。要是去了,先不说自己要是再次——,单说要是跟家人相处不好呢?那又怎么办呢?毕竟至少有些年头没有真正在一起生活了;第三,老头一下子什么都不记得了。老头一下子什么都记得起来了。——嗬,老头总是忘记不该忘记的,记起不该记起的,这真要老头的命;第四,比如老头总是想起村里的那个老王,去了又回,回了又去,两头跑来跑去,不知何时是一个头;第五,再比如老头想起好几年前在花都打工经历:被小偷盯上、被制报男追赶、被不良老板欠薪、被大雪堆在高速公路上等等。老头实在是不想出远门了。可是老头又得不得再一次出远门;第六,所以夜里老头只好躺在床上作自行修复手术,理由是他仍然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比如这些油菜籽。据老头的说法, 5月9日早上,镇上油房老板开着三轮车把油菜籽全部拉走了,共计243斤。按40%出油率计算,243斤的油菜籽能榨出97.2斤菜油。另,菜籽渣归油房老板,不收榨油费;5月10下午,他把菜油分别装在大的可乐瓶装中,共计19瓶;5月11日上午,他给村里的亲朋好友送去10来瓶,卖去5瓶,剩下4瓶;5月25日早晨,他将锁好门、关好窗,再跟邻居托咐几句照看房子之类的话,便提着上行李,去镇中心的十字路口等中巴车,他的行程具体是这样安排的:先是去市里喝喜酒,再在亲戚家住上一、两天,在这两天里,他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是:去市中医院或者药店多准备一些药,至少是半年的用药量;第三天早上,他要去市莲花汽车站,赶8:30的那班大巴车,起点是衡阳常宁,终点是东莞虎门。老头将在林则徐销烟之地与老太婆会合,与儿孙会合,从而开始一段前途未知的异乡生活。(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写下“会合”这个中性的词语的时候,我想到了另外一个宏大词语:会师。去它妈的会师。去它妈的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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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婆坐在一条矮板凳上,低着头,弯着腰,她先把一条吊带塞进白色包装袋,再把一个塑料套倒着放进去,最后封好封口。整个流程下来,老太婆只需几秒钟,动作娴熟至极,恐怕连我和阿花都比不上。据老太婆自己的说法,自从她来到此处,她的胸闷程度一点点加深,以至于老是感觉到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这种东西可以是水泥板,可以是石块,还可以是胶木板。要是水泥板则恼火一些,整个胸口完全透不过气来;要是石块不光透不气来,还压得心口疼;要是胶木板,则会有一种类似于胶水的味道,不光烦闷,还特想吐。要是不找点什么事情做做肯定得闹出大问题来。基于此种情形,我不得不将以下几点串联起来,以便理出一条较为清晰的因果链条:第一,老太婆于90年代初期坐猪笼绿皮火车自衡阳下广州的经历给她留下了永久性的阴影,以致于老太婆的儿子说起要年后要接她来广东,她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在那短暂的话语中断之后,老太婆,终于说出一句,要得,我来;第二,老太婆有运动症,极度晕车,平常去市里走亲戚不能坐中巴车,也不能坐的士,有时坐个摩托车也很困难,不是喊,就是哭;第三,老太婆来到此处之后,人生地不熟,又与阿花语言不通,交流确实存在困难;第四,老太婆的儿子一个星期只有不到三天的时间陪伴其左右;第五,老太婆不太放心老头。之前老太婆在家,最起码饮食上有个照顾,现在老头独自一人在家,想必是吃了上顿,忘了下顿;第六,老太婆最大的担心是老头打牌输钱说又不听徒增儿女的负担。可以想象,老太婆这些日子是如何在那间小房间是如何度日如年的。为了解除这些症状,老太婆不得不转移注意力,于是才有了开头的那一幕。据老太婆的说法, 从她来到此地,她就一直在寻找零工活,好像那些到处都是的零散活是一个救生圈,能把她从某个看不见的深渊给搭救出来似的:3月10日,她走到1巷,看到有老人贴胶水,她问:“你这里招人吗?”管事的人说暂时不招;3月16日,她来到5巷,看到有老人在剪线头,她问:“你这里招人吗?”主事的人说你有熟人介绍么;3月27日,她来到9巷,看到有老人在接数据线,她问:“你这里招人吗?”管事的人说你得交一百元押金;3月29日,她来到3巷,看到老人在打包装,她问:“你这里招人吗?”主事的人说招满了。3月底,4月初,老太婆去还是照去,但她不问招不招人,她只管看,看别人到底怎么做的。一直到4月中旬,当老太婆提着一大袋半成品回到住处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是的,这些从工业流水线上流转下来的半成品就是老太婆的最佳药方,且根本用不着置疑其疗效:4月17日,我看到老太婆坐在走廊的一端聚精会神地在打包装,动作略显迟缓;4月19日,我看到老太婆坐在走廊的一端认认真真地在打包装,速度有所加快;4月20日,我看到老太婆坐在走廊的一端手脚麻利地在打包装,手上的动作有板有眼堪比一名工厂的熟练工人。我一方面庆幸这无限重复的手上动作会去除老太婆身体上的不良症状,另一方面我又担心这强大无比的流水线会将她的内在的世界吞噬得一干二净。比如就我所听说到的那些老人——他们大多是外乡人,他们居然因此上瘾,一天不去领点活儿回来做,就会变得情绪低落或者脾气狂躁。我真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据我所观察到的,5月1日,老太婆没跟我说上几句话;5月3日,老太婆无缘无故地发了一次脾气;5月7日,老太婆的世界里似乎只有手上的活计,似乎把我和阿花给忘却了。于此,我是不是可以得出一个这样的结论呢?流水线之于年轻人的伤害并没有老年人来得那么大,因为年轻人除了上班之外有其它打发时间的方式,比如上网、打牌、听音乐、泡迪吧、打台球、骑自行车等,而这些大多来自农村的老人就不一样了,她们并没有多少打发时间的方式,除了做家务,除了带小孩,他们还是有一些时间的,特别是对于那些带岁数大一点的孩子的老人来说时间更加充裕了,一旦他们被吸附到工业的这个巨轮之上,他们被掏空的或者被榨取的要比年轻人多得多。这是不是另外一种病症呢?这种病症的药方又在哪里呢?我不知道。

                                                                             3

      阿花从医院第十次产检回来,便着手准备报销产假津贴的材料。什么证明我们有了。什么证明我们还差。什么证明需要找谁签字或者盖章。什么证明盖个红色的章印不作数,还得打电话回访回访。通常普通科员接了还不算,非得科室主任接电话。如此等等。——阿花在核对证件及复印资料的时候,她那两道剑眉都快从眉梢上飞出来了。据阿花的说法,为什么有的工厂有产假,工资照发不误;有的工厂非旦没有产假,还停发工资?为什么同样是一份工,在这座城市里的待遇相差却如此之大呢?嗯,是的,阿花最近一段时间的内情绪波动太大,这极不利于胎儿的生长发育。基于此种情形,我不得不硬着头皮,作出如下解释:第一,厂分国企、民企,国企有保障,民企少保障;第二,厂分外资、合资,外资企业可能还会按照《劳动法》的程序走走,合资不好说,先要看谁与谁合资;第三,厂分大、小,大厂可靠一些,小厂也就那么回事。我的这些解释很显然是徒劳无益的,或许阿花根本就没有听我的这些解释。阿花最近烦心事不少。——这可以从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阿花那节节攀高的失眠次数中得到反证:5月2日晚,阿花辗转反侧,快天亮了还没入眠,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天花板,上面贴着一只壁虎,壁虎的尾巴不见了。——没有尾巴的壁虎多么可怜;5月4日深夜,阿花在我屁股上踹着一脚,意思是我光顾着自己睡觉,不关心她母子俩,关键的是我还打鼾,关键的关键是我的鼾声弹性十足,从这道墙滚到对面那道墙,又折射回,被阿花一一捉拿归案;5月7日晚上,阿花原本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蚊帐里多了几只蚊子。蚊子把阿花咬醒了。最有力的证据是阿花膝盖处有那二十六个红点点。是的,我从第一个红点点开始数,一直数第到二十六个红点点,其间我未作任何停顿,未作任何安抚。我罪恶昭昭。我问心有愧。所以在面对阿花对我的各种质询,我往往无力回答。比如,5月11日下午,当阿花听到曾经的一个同事费尽周折终于拿到产假津贴的时候,她高兴得不得了,好像拿到这笔钱的是她自己。皮蛋呢也跟着高兴,他(她)一度在阿花的肚子里作剧烈运动,——从左边挤到右边,疼得张丽花直流眼泪。阿花的质询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展开的。阿花边抚摸着肚皮,边对着我说:亲爱的郭,现在请你回答我四个问题:第一问题是,等皮蛋长大一点,你是把皮蛋带在身边,还是送回老家呢?第二个问题是,等皮蛋再长大一点,你是把皮蛋放在屋里读书,还是把接到这边来呢?第三个问题是,要是皮蛋想爸爸妈妈了要是皮蛋哭个没完没了要是皮蛋感冒发烧了要是皮蛋该要打疫苗了,应当怎么办呢?第四个问题是,皮蛋长大之后会不会像我们这一代人一样吧?我笑着把阿花的这四个庞大的问题(对我个人来说它们足够庞大,就好像动物园里的非洲大象,嗬,不,应当是庞大得像巨型史前动物——超级喜欢吃恐龙的巨蛙巨蟒巨蛤巨虾巨大蜻蜓才对)记录在记事本上,接下来我要去找一家打字复印店,标题:有奖竞猜;主要内容,四个问题;联系电话:18825770475;日期,即日。按一年三百六十五张为基数,再乘以5,告诉你,我他妈的要复印1825张,减去一张留给我自己,剩下的1824张我要全部张贴到人民广场人民公园人民商场人民艺术馆上去,让每一个台阶每一张石凳每一个楼道每一扇门每一道窗户每一盏灯火每一种漂泊每一种方言的脓包来一场盛况空前的穿刺抽脓手术,然后免费派发无极膏红霉素软膏莫匹罗星软膏夫西地酸乳膏,对了,友情提示一下:本次活动的赞助商是出身于德国波恩的平民家庭很早就显露了音乐上的才能八岁便开始登台演出的——贝多芬。嗬,可爱的贝多芬先生贝多芬先生先生!


                                                                                    2016年5月1日劳动节  东莞,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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