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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孙庄(长篇散文《流浪的女儿》节选,即将由花城出版社常规出版)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孙庄
  孙爱雪

我的父亲姓孙。
我的村庄叫孙庄。
我永远记得孙庄。
我二十四岁离开孙庄。
我二十三岁时,我的户口从赵庄公社魏楼大队孙庄村迁走。一个男人走到赵庄派出所,迁走我的户口。
孙庄那个叫孙建魁的家族从此在赵庄派出所的户籍册上消失。
我的父亲叫孙建魁,我是他唯一的孩子,女孩子。
因为是个女孩子,父亲被村人确定为绝户头。绝户头是贬义词,歧视加辱骂。
绝户头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绝户头。他们躲闪在人们鄙视的眼光里,内心不堪一击。他们长第三只眼睛和第二张脊背,用以抗拒绝户头的形象。抗拒的方式以“一世为人”作为他们对人对事的态度。
我的父亲倒没有表现出绝户头所应该表现出的低人一等的形象,也没有长出第三只眼睛和第二张脊背,以抵抗绝户头的形象。在他四十八那年,他比正常人少了两只耳朵。少了两只耳朵的父亲完全没有失聪人所具备的那种愚钝和痴呆相。他听不到任何高分贝的声音,在他的寂静世界里,孙庄所发生的事情都是公平的、公正的、正常的、合理的。凌辱、贫穷、苦难、离散,对于无声世界的我父亲,似乎都无所谓了。
老师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土在地图上像一只气宇高昂的公鸡。我记忆里,孙庄在大地的版图也像一只公鸡。
村庄西南田地里散落着几户人家,往村外伸长脖子一般把房子建造在麦地边上,他们是鸡头。紧挨着他们的一片海子里长着茂密的芦苇,秋天的芦花鸡冠子一般摇曳着蓬松的花絮。村子内里纵横的道路、错落的住房、深邃的海子以及那些繁茂的树木,把一只饱满而丰盈的鸡身子丰沛起来,然后便是延伸到东边和西边的两条河,鸡腿一样伸展开美丽的趾尖,让河堤和波纹荡漾出粼粼的光彩,鸡尾巴翘起在小学校的蓝瓦上,那是村子里最富丽的建筑,一杆红旗高高飘扬,所有的希望都从那里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孙庄西边的村庄叫张老家,张老家北边是张土城, 321省道在张土城村后的棉花地边上。站在张土城村后的棉花地里,看到一辆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大货车缓慢地向西驶去,这样的货车是要出省,向不可预知的远方而去。
沿321省道往西走二公里是大刘集。大刘集是一个集市,与山东省交界。父亲带我去大刘集赶集,我们步行去大刘集。一条斜向西北的小路上长满荒草。我们不走321省道,从张老家庄里经过一个窄窄的小河便到大公路,斜穿过公路还是一条土路,路边的野草逶迤到路上,矮矮的豆地里地里种着芝麻。
每一回走到大刘集父亲都要说:到山东省了。
在我的意识里,大刘集是山东省。
孙庄西邻山东省。
有时父亲带我去朱集。
朱集在孙庄的西南,离孙庄十多公里。
父亲骑自行车去朱集。沿一条黄色的沙子路一直往西南走,路两边是半死不活的老杨树,树皮从树身上裂开,戗在半空中,有断裂的干枝杈耷拉在树身上,很多树没有树头,秃秃的几个枝杈斜伸到路上。
黄沙路边有一个个茶棚子,里面卖大碗茶,也卖西瓜。西瓜是切开的,贰分钱一块。经过一个个茶棚子,到一个叫王沟的集市,继续往西南,是一处更荒蛮更偏狭的地方,房屋低矮,密集而狭小。街道上是黄泥土路,两边的门低低地压在屋檐下,门槛错乱,招牌模糊不清。早市上冷清,来往的人稀疏缓慢,冷风在街面上流窜。
到朱集,父亲说:到安徽省了。
我知道去安徽省的时候走最远的路,在我童年的概念里,世上最远的地方是安徽省。
从孙庄出发,一直往西南,不是去安徽便是去河南。两省的界限在我幼年时模糊不清。并不知道世上有两省之分。也不知道世上除了山东河南安徽之外还有其它省。后来知道,孙庄就处在这样一个四省交界的位置上。
孙庄地处安徽之一隅,河南之边陲,山东之半围,江苏西北最偏远之处。落后与落后碰撞在一起,我们不觉得我们落后。贫穷和贫穷聚合在一起,我们也不觉得我们贫穷。偏僻和偏僻交汇在一起,我们觉得村口的官路最宽,赶集的时候,能并排跑开两辆大马车。异域和异域糅合在一起,我们听山东人河南人与安徽人的口音和我们的口音一样。仔细区分又有一点点区别,山东人的口音重一些,河南人轻一点点,安徽人有一点点卷舌。杂乱和杂乱掺杂在一起,安徽的柳琴和河南的豫剧,山东的梆子和江苏的扬琴在我们村里经常唱起,江苏的白大妮和黑大妮会唱安徽的柳琴河南的豫剧也会唱山东的梆子。扬琴却是唱得最出名的,唱到全国各地。
中国的村庄以家族式居住,孙庄也不例外。孙庄除了一家姓李的和姓许的,余下的姓孙。孙姓家族的祖上从何处搬来此地,已经无从查询了。祖先没有留下记载,而在我们的身上留下了烙印。伸出我们的十指,最小的小拇指上有一个弯曲的记号,那是先祖留下的标记,每一个孙姓子孙,小拇指都是伸不直的。据说凡是长这样的手指的人都是从山西大槐树下迁来,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家在山西老鸹窝。
我的父亲出生在这个村庄里的时候,村里人不变的家族情怀一直旺盛:群居并一致对外,外安之后是内扰。



浓密的树荫下孙庄露出古朴的景象。泥墙灰白,茅草灰白,没有上漆的木门灰白。灰白色的草房像褪色的树桩一样蹲在裸露出白色盐碱的地面上。茅草在冬天的风中一根根掉落,成为白色的粉末,在岁月中消失。
草房多向阳,两间或者三间,为正屋,正屋左边或右边盖一个更窄小低矮的灶屋。正屋的门洞狭长,敞开和关闭都无关要紧,门里穷光光,门外亮光光。风肆意地吹打薄薄的木门。阳光随意进入屋子里,在门里的地上贴上和门洞一样大小的一块金光。燕子随意进去,在屋梁的第二道梁上垒窝。
草房子有窗户,长方形的木窗深陷在厚实的黄泥里,远远看到有雕琢痕迹的窗格透出精细的木工手艺,原木的颜色,染上灰白的岁月风尘。
窗户边上有鸡窝,一只破烂箩筐用布条拴在窗格上。箩筐里一把光滑油亮的麦草散发出母鸡的体温,隐蔽在麦草里的白色的卵晶莹剔透地卧在里面。
正屋旁边的灶屋,有矮矮的门洞,敞开,露出里面的灶台。穷人家做不起门,富余的人家会用秫秸做一个篱笆门,打开时,拿起放在一边,人进去做饭吃饭,人离开时,拿起盖住门洞。
正屋的房子呈灰白色,村庄便是灰白色。在这些灰白色的草房子中孙姓人家的身影晃动在村庄里。没有院墙,我父亲从两间草房子里走出来。他出门往东去,东边是村庄的边沿,一条南北路在榆树林里,走出榆树林看到村外的田野。麦子稀稀拉拉,在天空下露出大片的地皮。地边有一条小河,河水潋滟,鱼群在水波里游。父亲从榆树林里走到村外自留地里,走回家,从家里走到村子里,在西队里游荡。他走来走去,一生都在村庄里走来走去。低矮的草房子淹没他的身影,脚底的土路在杂乱的草垛和腐朽的篱笆园子间延伸。他走过一片水塘,水塘里碧绿的水倒影着他盛年的脊梁。水里有鱼,鱼在他的身影间穿梭。他向更深的村里走去,走过一家姓许的,走过一家姓李的,姓许的和姓李的是住亲戚,住外祖母家,某种意义上姓许的和姓李的也是孙氏一脉的传承。他继续往村子里走,孙庄分西队和东队,西队和东队之间,没有界线,也没有标识。村子里人依据自己祖上传下来的居住位置分出东队和西队。
孙庄的人从老爷爷辈开始居住在一个地方,到爷爷辈还是居住在一个地方,一辈辈人延续在一个老院子里。人老得快,三十多岁灰头土脸,上身穿一粗布老蓝大襟褂子,下身是大裤裆裤子,三十岁和四十岁一样日复一日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为生计愁眉苦脸。五十岁步入老年行列,爷爷和孙子也打照面也不打照面。人多短命,平均活六十多岁,七十多岁算长寿。没有计划生育,小孩生得多,死得也多。女人一生怀孕十几次,小孩成活率不到一半。生之旺盛和死之迅速平衡着村庄的人口。村庄没有扩大也没有外延,村子里面的人没有觉得村庄狭小,人们在敞开的屋子里和没有院墙的庭院里活动,像麻雀在屋檐下飞来飞去。一切都是自然的,一切都是缓慢生长的。村子的大小还是几百年前那样,村子里爷爷姓孙,儿子也姓孙,孙子的孙和爷爷的孙一个孙字,孙庄人表达亲近的时候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孙,三辈子以前是一个爷爷的。孙氏家族在孙庄延续着孙姓子孙。西队里家家姓孙,爷爷姓孙,儿子姓孙,娶来王家的女儿赵家的女孩还有诸葛家的闺女,生下的小孩一律姓孙。东队里孙家的女儿嫁给姓许的,生了姓许的孩子。孙家的女孩住在孙庄,她和姓许的男子结了婚,她的孩子要姓许,在孙庄是外姓。李家的女儿亦然。女孩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姓氏,嫁入谁家,姓氏是谁家的,比如孙庄的女孩,嫁到李家,再回娘家,喊老李来了。女孩不入家谱,不入出生地的祖坟
村庄的姓氏结构自古流传。孙氏子孙记忆五辈以上的亲人,叫五服之内,也叫不出五服。凡在五服之内的亲人都是本家族人,红白事、拉帮结伙事,济弱救贫事,相帮相扶事,五服之内的人有义务出力出钱出人应付,五服之外,诸事几乎不相往来。各个家族划地为邻,一个家族居住一方领土,多以亲疏远近为居住地。家以屋宇和庭院为分界点,屋门之外,庭院之外为别家的或公共的。建房子砌院子砌到最边界,不让出毫分,也不多占毫分。后来有了私欲,学会侵占,争战多以土地为争战的导火索。
父亲和他的兄弟、堂兄弟一起居住在村庄的东边,我家的屋子在南边,大伯家在北边,堂叔家在西边,三家行成一个院子,相距不过三十米。门对门,共同使用一个院子。孙氏家族的遗训是兄弟间要相互帮扶,在一起享乐,也在一起吃苦。到我父亲这一辈,孙氏家族的子孙远了,五服之外,彼此没有深的纽带联系,少了凝聚力,多了疏远。五服之内也因为性情不可苟同和穷困所迫,大家开始变得冷漠和疏离。那年我父亲把朝阴的屋门堵上,在朝阳的一面开了一个门洞,把对着堂弟的屋门改到向阳的一面。和他堂弟的距离远了,和亲兄弟也不再面对面过日子。
我的父亲还在村子里游走。他走过枣树林,抚摸着每一棵枣树的树身,炸裂的树皮戗起乌黑的口子,像张开的嘴巴一样质问着他的抚摸。他像抚摸祖宗的身体一样抚摸着枣树,那些质问的嘴巴在他眼睛里凝成血红的泪。他无从回答的哑然使枣树上的树叶纷纷坠落。他失魂落魄,他无地自容。他愧对宗族的羞愧在一日日啃噬着他的心。他茫然地游走在枣树林,游走在祖宗留下的基业上。村东大片的土地荒芜,盐碱雪白,一株老梨树笔直地眺望着远处。他从梨树下走过,往东然后往西,走过西队里的蜿蜒小路,走过一家家冒着炊烟的草房,村子里鸡的勤劳,鸭的匆忙,牛的耕作,山羊的反刍和狗的警醒------每一分子都在生命的光亮中辛苦操劳,我的父亲他无所事事,他游荡在东队和西队里,越过西队那片空阔的场地,他沿着一条细细的小路走向青石板铺就的小桥,小桥的两端芦苇密布,小河在芦苇下涤荡,清澈的河水丝绢一样围绕着田地和村庄。水是绿的,也是蓝的,有芦苇的绿,有蓝天的蓝。芦苇把蓝天切割,一块一块在水里漂。我的父亲从青石板桥上走过,水鸟在他前面,清风在他左边,也在右边,背后是掩映在芦苇深处的村庄,依稀可见的草房子越来越低,火柴盒一样方方正正地安放在蔚蓝的天宇下。他继续往西,西边的田野广阔无边,田野尽头是另一个模糊的村庄。我的母亲躺在这片青草芬芳的土地上。这是父亲祖上的土地。大片肥沃的土地上长满荒草,荒草下埋葬着我的母亲和另一位英年早逝的女子。她们在这片寂静的土地里相依为伴。我的父亲去看我的母亲。我觉着我的父亲从没有离开我的母亲,他深深地眷恋着她,思念着她。从蓝天白云之上飘着的花朵上看到我的母亲微笑的脸。他仰望着远天把我的母亲记忆,他低头看到芳草青青仿佛看到我母亲在地下又苍老一年,他越来越苍凉的心田又多了一层忧伤的思念。
我的父亲从那块埋葬着我母亲的土地回到村里。这个他出生的村庄默默地坐落在太行堤河之北,拦河大堤高高在上,村庄在下沉,我的父亲在下沉。他在大堤之下,徒步行走,从这里出发,他去赵庄,一条羊肠小道曲折蜿蜒,刺槐树绵延不绝,我的父亲消失在高大的拦河大堤中。他在赵庄,在这个古老的小镇上,有他相知的友人,彼此一起读书,一起学习。从赵庄出发往东15公里是丰邑,古时有凤凰落在此地,大汉天子的祖上居住在这里。一条白色的宽阔土路直通丰邑,他在这条路上遗失了他的亲人,他找不到我的母亲,一路上他追着那些抬着我母亲的人,黑夜里,他们健步如飞,躺着我母亲的软床像云一样向丰邑医院驶去,没有走到医院我的母亲咽气了,父亲在这条路上遇到那些抬着母亲回来的人,他们的棉袄湿透,神情沮丧,哀哀地对我父亲说:回去吧,人不行了。
我的母亲死于难产。我的父亲从此失魂落魄。
我父亲踏过大片的土地,他往西走,十里开外,他左脚踏在山东的土地上,右脚踏在江苏的土地上。他看到两省之间的泥土一样乌黑油亮,柳树在春天发出嫩黄的细芽,他摘了带回家,蒸柳芽,烧柳芽稀饭。吃着山东的柳芽和江苏的柳芽,他品尝到两省柳芽的味道一样微苦微涩。



孙庄娴静地端坐在平原上。
平原是一望无际的平坦。道路、河流、土地在同一地平线上。
高耸的树和隆起的房屋组成村庄,在地平线上标记出植物和生物居住的痕迹。村庄以重叠的屋子遮挡开阔的视线,把平原切割,分割成一块块绿的田野,红的土壤,清澈的溪流。
村庄安祥。宁静。悠远。一个村子和另一个村子相距不过二三公里,隔着一块棉花地或者一条麦陇间的小路。村庄内里布局凌乱,这凌乱意味深长,原始的、野性的气息在曲折幽深中层层涌出,形状各异的庭院屋舍简陋朴实。零散的村庄大大小小无法论述,一个村庄有一个村庄的形状,一个村庄有一个村庄的布局。这些布局和形状自然形成,沟渠水井,矮墙屋舍,树木野草,无不带着原生的姿态呈现在天幕下。
孙庄是平原上无数村庄中的一个,以地平线为基点,土地、道路和河岸在地平线上,高出地平线的是树和房屋,猪舍羊圈,矮墙篱笆。地平线上的屋舍蓬圈、土墙篱笆像平整的土地上乱扔的土坷垃,这里扔一个,那里扔一个,随随便便蹲在地上,或直或方或圆,或大或小,或奇特或平常,都在各自的宁静里缄默无语。
孙庄的形状,不方、不圆、不长、不宽。找不到一个恰当的图形表达这个庄体,唯独用一只大公鸡形容它最为贴切。有些村庄以路为标准,勾勒出村庄的形状,比如有些村庄里有一条笔直的大道,人们挨着村道居住,村庄是长方形的。也有村庄庄里有十字路口,人们在路两边建设家园,村庄便方方正正的。孙庄没有一条正儿八经的路,每一条路都曲里拐弯。西队有一条南北路,亦通不到村外,在村子南边截止,往西去,然后往南、出村。东队的路多斜着走,西南东北方向走,或者东南西北走,也有一条南北东西路,直来直去,走三五人家,走到人家门口,没有了路,拐弯,走向斜路。也有两三家门前的路,走二十米,是水塘,沿半圆形水塘往外走,走到出村的大路上,大路斜向西南,去小孙庄和李集。
道路不直不顺,村庄不方不正。村庄里的房屋一定是方方正正,造房子打地基的时候,要请地理先生用罗盘和指南针定准方位,放了鞭炮才能砌墙。正房朝阳,猪圈朝阳,鸡窝朝阳、羊棚朝阳。低矮简陋的朝阳,高大富丽的也朝阳。正屋的门窗朝阳,篱笆围起的院子朝阳,篱笆门朝阳,一株老槐树也朝阳。村里房屋坐北朝南,人们面南而立,靠在墙上晒太阳,抽烟,打瞌睡。
孙庄村后有一条东西的路,西通张老家,东连王堤口、许庄。村东半条环村路,绕了整个东队经半个西队,往西南而去。路窄的地方,容一人通过,宽的路,跑开马车。长的路连接十几户人家,短的只是自家门前的一寸方地,一条细细窄窄的路,从两家的墙角挤进去,到自家门前,到家了,路也走完了。长路短路,宽路窄路,经年老路,没有人记得这些路怎么形成,路在村庄里,发着幽幽的青光,被熟悉的脚抚摸,也被千篇一律的日月抚摸。
村里有一条海子。所谓海子是一条窄窄的深深的沟。海子是建造屋宇挖地而成,像一道幽暗的目光,深不见底,睁开再没有闭上,横亘在村子里,夏天被雨水覆没,冬天裸露出胶泥。
水塘在村子里荡漾着树的影子,东队四个水塘,村北一个,村里两个,村南一个。村北水塘长方形,水塘边有一株高大的棠梨树,另外便是杨树、榆树和槐树。杨树是疙瘩杨,半截身上都是粗粝的疙瘩,一块块疤瘌一样鼓胀着。慢慢树顶枯萎了,树枝戗着干树皮,耷拉着,掉到水塘里,刮风下雨的时候,有人在水塘里抢树枝。
村南的水塘在路边,挨着村子,我们叫皮坑。不知道为什么叫皮坑?夏天女人去皮坑里洗澡,传说皮坑里有水鬼,掐人大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皮坑里常年有水,水是流动的,和绕村的小河连通,小河里的芦苇也长到皮坑里,清幽的芦苇荡漾在河水里,云洁白,天蔚蓝,夜晚的星星水晶一样透明,落在水里,钻石一样发光。我们在皮坑里洗澡也在皮坑里畏惧水鬼。皮坑对我们的诱惑一直很大,在皮坑里,水底是柔软的,细沙铺地,不陷脚,只有柔软。水清的能看到水底芦苇的根,有鱼在脚面上滑去,用手去抓,什么都抓不到。
村里两个水塘,一个在大路边,一个在小路边。大路边的水塘四四方方,水塘里有荷花。我记忆里有荷花开在水塘。可是这样的记忆显得十分虚弱,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梦里,在我未来此世之前。但我清楚地记得这个水塘里淹死过一个孩子,是我同学的弟弟,她家两个女孩只有这一个男孩,夏天上大水,小孩被水卷走。她家在水塘边上。那天村子里笼罩着阴郁的气息,她家没有院墙的院子正对着水塘,出来进去的人脸色阴沉。我看到我的同学哭得很伤心,她的柔弱的母亲昏死过去,后来病了,一家人在悲痛之中,经年不振。这个水塘似乎不吉利,水塘之南,紧靠水塘之上,有一对夫妻,村子里都是茅草屋时,他家建造了瓦沿边的瓦屋,两间瓦屋在水塘上很招眼,还有一个小院,也精致安逸。只是这对夫妻很多年没有孩子。大人们议论他们说:是两个好人,一辈子没有解怀。很小听到这样的议论,不知道没有解怀是什么意思。后来恍然明白没有解怀是从来没有生育过小孩。善良的村人说话是含蓄和婉转的,是识文写字的人也想不到的语言。后来他们要了一个亲戚家的女孩,叫荷花,女孩长得美艳,荷花一样漂亮,女孩后来给两老人养老送终。
从我家往东,走过榆树林间的小路,往南,到一个三岔路口,有一水塘在三岔路口。东边是队里老牛屋,北边是路,路北两户人家,是亲兄弟,孙氏家族的几代孙,我不清楚,我知道我们是同族。水塘西边是小路,路边垂柳依依。路西是云家。水塘之南,紧靠水塘是一个叫小皮的人家。小皮的父亲是酒鬼,醉酒后,和小皮的母亲打架。村里人露出不齿和同情的眼光。
水塘是两个水塘也是一个。水大的时候,水漫过中间的土堤,成为一个水塘,水少的时候,土堤浮出,成为两个水塘。水塘边是柳树,土堤上也是。柳树侧身斜向水塘,而柳条又是垂柳,长长的,春天开满金黄的柳花,在水面摇着晃着,更多时安静地下垂着条条柳丝。夏天,云的父亲把水牛牵到水塘里洗澡,老水牛蹲在水里,露出头和脊背。我们去洗澡,站在土堤上,从上往下跳。没有太阳,水温有点凉,我们一个猛子一个猛子地往水里跳。嘴唇冻得发紫,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脚和手都泡发白。
村里有三口井,西队一口井,东队两口井。西队的井在毛七家门口,高高的青石台砌在井口,井边石缝里青葱的小草绿绿地像眼睛。西队的人吃西队井里的水。东队村北的井在小皮家院子门口,人来人往不断。村南的井在大队书记家门口,井边住着一个孤老太太。井前面有一个叫合作的人和他媳妇闹离婚多年,他媳妇死也不和他离,村子里人都偏向他媳妇,背后骂合作是陈世美。
东队一个菜园,西队一个菜园。菜园里有毛驴拉的井,哗啦啦的铁链子带出井里的水,链子上的水浪花一样白,流到木质的水槽里,一汪青玉一样颜色的水,从水渠里流到菜园里,流到蔬菜的根部不见水的踪影。水渠里一道道水走过留下的痕迹,细沙铺成,水波一样层叠着。菜园子里有看园子的老头,围着菜园子溜达,没有人敢靠近菜园子。
孙庄的土地多淤土地,一块块挖开,红色的胶泥一样粘。村东村南和村北都有东队的土地,一片开阔的土地通到外村,北边和段四魏楼隔一条河,东边和王堤口隔一条干沟。南面和张河隔着一条太行堤河废弃的土堤。土堤高耸,土堤之南,地势低洼,望得见张河的村庄,望得见苍苍茫茫的太行堤河。土堤之下,土地平整,水渠、阡陌纵横交错。
村里有一个卫生室,在东队。先是在大队卫生室,后搬回家中行医。医生叫后库,一脸多愁的皱纹,笑起来腮边都是括号一样的纹线。多年有了另一个行医的人,叫文庆。文庆从部队回来,娶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结婚一天,那女子回娘家,再不回来。文庆长一张微笑的脸,开口露出白色的牙齿,有点羞涩还有点过分厚道。文庆一直没有娶上媳妇,四十多岁还是孤身一人。我们小孩子都在背后猜测他为什么不娶媳妇?那个女子为什么只跟了他一夜不回来呢?
孙庄最高辈分是基字辈,下面是建、敦、厚、裔、世、克、诚。我父亲是建字辈。建字辈在村子里属长辈,基字辈已不多。和我父亲同辈的多老人,在我们一脉上,居住在东队村后。村南和西队,晚辈居多。我父亲出门到西队和村前,人见了,多喊:二老爷。我遇见比我大两三倍的媳妇、老太太,也喊我:小姑姑,小姑奶奶,老姑奶奶。
少年的我,在这些称呼里沉重,无法呼吸,也言不由衷。




四面皆水的孙庄环绕在碧波荡漾之上。笔直的树木和错落的屋瓦倒影在粼粼的水纹之中,纵横的田畴和交织的阡陌,在水波簇拥中变幻着四季的颜色。淹没到泥土深处的村庄,因了水纹的映衬,拙朴中多出几分灵秀,荒蛮中有了些许清逸。
小河以其粗犷和秀逸呈现出天然的姿态,或宽如小湖,在田野间展开一面开阔的水面,或细如溪流,在田地里涓涓地流淌着不绝如缕的歌吟。宽的地方和窄的地方各自尽展着妙不可言的自然形态,那种不规则的宽阔,那种曲曲折折的细流,那种百转千回的顾盼之水,在村庄之外流淌着。
夏天多雨,村庄里的水沿着村路流淌进小河里。田地里的水沿着植物的根茎流淌进小河里。小河里的水是村庄里的水和田地里的水汇聚而成。小河涨满了泥土一样颜色的水,有点浑浊,是那种黄乎乎的浑浊,是沿路冲刷而来的泥土搅浑了河水。几日之后,河水澄清为一面碧绿的镜子,泥土下沉了,河水开始清澈。
村后的河面宽阔。春秋天人们在河边挖土脱砖坯,河边的空地上,整齐的砖坯垒砌在一起,不知道是谁家的砖坯,红色的泥块方方正正,我们在里面奔跑,相互寻找着对方。那些砖坯的间隙有缝,我们偷窥着对方的身影,有时把砖坯碰倒,我们偷偷跑掉,谁也不说是谁碰倒的砖坯。
在开阔的河对岸,有一个砖窑。砖窑高耸入云,相对于平原它是令人惊恐的。我们在河边遥望着高高在上的窑,心生畏怯,无数次有攀登上去的意愿,无数次被大人的恐吓震慑住:千万不能到窑上去,窑上有吊死鬼,耷拉着一丈长的红舌头,专门拉小孩子。这样的恐吓阻住了我们的脚步,我们不敢走近窑,更不敢攀爬上去,只能在远远地在水边遥望那个神秘的窑洞,深信不疑窑洞里住着红舌头的女鬼。
当河边的砖坯送进窑洞被烧成红色的砖运出来时,我想那个女鬼在窑洞里是不是会被烧死?
村东边的小河是一条细流,我们叫干沟,它深而陡,隔开着我们村的土地和王堤口的土地。过了干沟便是王堤口的菜园,菜园里有一口深井,井边那头毛驴耐心地移动着缓慢的脚步。黑色的链条哗啦啦地响着,银白色的水从链条上抽出来,流淌在木质的水槽里,流进菜园。干沟里没有水的时候,我们越过干沟到菜园子里喝水,趴在水槽上,咕嘟嘟喝一气,毛驴靠近了,停下来,等我们喝过水,再继续走。
村南的小河和村东的小河一样只是一条夏天的蓄水池,到村子西南却成为一片广阔的汪洋,一直到另外的村庄都是一片无际的水。雨水多的时候,庄稼和道路全部成为水的世界。我到大队里代销店买东西要经过那片水域,挽起裤子,蹚水而去。这片水域和村西的水域连成一体,浩浩荡荡,沉陷在地平线下。最壮观的是这些水域里长着茂密的芦苇,从水里到岸上,把村庄遮掩得严严密密。
芦苇是根生植物,它们的根在水里泡着,在泥土里埋着。每一个春天都生发出比原来多的新的芦苇,芦苇蔓延在河水里,往岸边的土里延伸。土地在低洼处,被雨水浸泡成河流,成为芦苇的温床,更多的芦苇生长出来。
红褐色的泥土上清澈的小河倒影着芦苇的身影,风拂过河面上,我看到水在芦苇之下漾开奇妙的涟漪。有蜻蜓飞过,蝴蝶落下,水车在河面轻轻地点过。岸边的草开着紫色的小花,蒲公英梦想一样摇曳着迷人的絮羽。我的父亲在芦苇地里挑选粗壮的芦苇,拿回去做竹竿。他也摘芦苇的叶子,铺在锅里,蒸馍用。父亲会用芦杆做成芦笛,教给我吹出歌声。
这些绕村的小河相互连通,和村子里的沟坎,和村外的沟渠、小河,和不远处的太行堤河都是相连的。我是说,我的小河不是无源头的小河,它和发源于浮岗集流入南阳湖的太行堤河紧密相连的,它在太行堤河的侧旁流淌着岁月的从容。旱了,太行堤河里的水从小河里流来,涝了,小河里的水向太行堤河里流去。
古老的太行堤河耸立在村庄的东南,和村庄有一块地之隔。我们去堤河上挖野菜,捡蘑菇。遇到乱死岗子上早夭的婴孩,大人说堤河上“很紧”,是扔死孩子的地方,小孩子不能去。我打很小就感觉到那里的荒凉,要么是光秃秃的一片白色的盐碱地,要么是山一样陡峭又突兀的大堤,要么便是茂密的灌木和黑森森的槐树林。我的父亲喜欢从堤岗上的小路去赶集,我拽着他的衣角从堤岗上走过,看到碧青的河水也看到小孩子的绣花鞋。小孩子绝对不能到太行堤河里洗澡的,只有大人才敢去。
村西和村北陡峭的小河深陷在酱黄色的淤土里。波光粼粼的水面像一道柔软的月光交叠着夜晚的神秘。如此安详的小河两岸总是流淌着浓郁的豆香和阵阵悦耳的虫鸣,雨后清新的气息散发出的是泥土的芬芳,带着一丝淡淡的水草的腥气,仿佛小河的呼吸,弥漫出植物渗入的味道。落叶小舟一样在河面飘浮,水鸭静静地卧在水波之上,云彩在水底若隐若现,柳丝的长辫抚弄着水湄的青草,青蛙没有长大之前黑色的花纹一样镶嵌在镜面一样的河水里。
是我们扰乱了小河的幽静。十几个,有时二十几个,或者更多,有时也更少。小男孩和小女孩像小蝌蚪一样亲近着这条古朴的小河。我们从长着白色绒毛的豆地间的小路逶迤而去,在浅浅的小河边把上衣脱下扔在豆地里。女孩子穿着裤头,男孩则赤身。十二岁之前男孩夏天一律光腚,贫穷村庄习惯于这样的风气,没有人觉着不雅或有什么忌讳。他们晃动着赤黑的身体在村庄里窜来窜去,滑泥鳅一样哧溜一下滑到河水里。小女孩们小心翼翼地在河边试着水温和深浅,慢慢向河心走去。
在一处宽阔的水面,水深清凉,那是大男孩占领的区域,小男孩和小女孩不敢去,大人吓唬我们那里面有水鬼,有马鳖,还有水蛇。我们只能在远离开阔水面的河沟里洗澡,一道浅浅的水湾绕在豆地间,对岸的红薯秧垂下来,红薯快熟的时候,男孩子爬上岸去扒红薯,把白灵灵的红薯泡在水里,边吃边浮在河面上拍打水花。小惠和七羽从河坡上往下打滑溜,像青蛙一样一下跳到河心,有一次七羽的屁股划破了,血流到河里,我们都吓坏了。
夏天的雨水把两岸的泥土冲刷进小河里,小河改变着河水的深度,也改变着河面的宽度。河水浸泡着两岸,那些柔软的泥土滑进小河里,从豆地里流进小河里,雨水涨满小河。夏天的河面和豆地平行,随着雨水的充足,河面向庄稼地里扩展,有低洼处的豆子泡在水里,露出豆叶青绿的顶芽。三五天水退去,太阳晒热豆地里的水,豆子不是被淹死,而是被烫死。
我家有二分地在河边,我不知道那块地为什么一直种豆子。去河边的时候从豆地里经过,紫色的豆花和白色的豆花一片粲然。父亲一个人蹲在地头的小河里。太阳的热,灼烧着大地,豆子软软的叶片抵抗着太阳的火舌。因为雨水充足,豆子从不怕太阳的暴晒。这时候,人抵不过植物,无论躲到哪里都呼吸困难,热汗淌满油亮的脊背。水牛走进水里,猪躺到稀泥里。井边的水洼里,一层新鲜的绿苔绒毯一样柔软。
我父亲在河水里蹲着,只露出半个头。不远处的河面上飘浮着一个个黑色的变形的头颅,那是村子里的男人,植物一样长在了水里。
白天的光亮渐渐减弱后,暗暗的夜要来了。一身水的男人一个一个从河水里站出来。他们光着脊梁,肩上搭一条辨不出颜色的毛巾,一走一晃地从豆地里往村子里走去。
夜晚的小河是一道柔媚的月光,轻轻地绕在村庄的周围。水是白色的,像银子一样闪闪发光。水温不热不冷,和肌肤的温度一样,浸泡在里面,一天又一天,白天和黑夜。
天完全黑下来后,小河是女人们的。从枣树下的阴影里,女人们沿着豆地边的小路向小河走去。幽暗的豆地向远处绵延而去,地边的小路窄窄的,只能容下一个人在上面行走。所有的人都排队一样走在地边,小孩子踩在大人的脚上,不是挨骂就是被巴掌击中。有时去早了,有男人还在河水里没有上来,女人们站在豆地里轰他,小路被堵死,他只能沿着小河向远处游去,从豆地里那边落荒而逃。
夜晚的河水退去白天的浮躁,水面的温热和深水处的清凉滋润着我们的肌肤。浸满粘稠汗液的身体在河水里玉一样柔软了。粗糙的女人身体在河水也是软的,她们像水一样的肌肤变得温润,轻柔的话语在小河里飘荡。
这是洗涤坚硬和劳累的小河。这是把男人和女人还原为最初的人的小河。是人的自然之处,也是自然的人在自然的洗涤中回归自然的情景。
上天给人热浪,也给人雨水。它有惩罚也有宽容,人像动物一样总会找到一种自我救赎的办法。于是有了蓄水的小河。是的,那时候的小河是蓄水的。田地里的雨水,村庄里的雨水,统统流到小河。小河在村庄周围,四通八达,连着村子里的海子,连着鱼塘,连着那些不规则的水塘。当雨水溢满村庄所有的低洼处,那些水便会顺着小路向小河淌去。
我小时候闻到的水的味道是腥味的水。活的鱼和黄浊的泥在水里汪着,急水是奔跑的,缓水是行走的,当水汇拢在小河里,它们安静地躺在岸的怀里,慢慢沉静,慢慢清澈,小鱼找到住所,泥浆沉于水底。于是我照见河水里我的模样,小辫子和瘦弱的身体扁扁地沉到水里,鱼群来了,蝌蚪来了,我的影子散开。我坐在河边照镜子,把脚丫浸泡到河水里,望着向东流去的河水想东边是最美的,河流的方向是令人神往的地方。如果小河能够带走我的身影,我还会回到小村找到我的家吗?
如果我回不来,我的父亲会死的。
想到这里我站来,带着我落到小河里的身影飞快地跑回家,看到父亲在家,并且站在父亲面前,让父亲看到我回来了,我才安心。
从村庄出发,出去要经过小河,雨后的河水在青石板桥上流淌。路口的青石板桥少,有桥的路要淌水过河,没有桥的路口更要淌水过河。下地要过河,赶集要过河,往东去西去和北去都绕不过小河。往南去有一条大河,大河上有大桥,所有的人从桥上过河,那条宽阔的河叫太行堤河,有名字的河都是有深度的河,轻易趟不过那条河。
父亲出村往西去,他去赶集。我要跟他去赶集,山东省的大刘集。
父亲不带我,他说:你在家等着,我一会回来。
我跟他到村外,走到小河边,父亲脱下鞋,挽起裤子趟水过河。到河心,他回头看我,我还站在河边一动不动。他回来,抱起我,一起过河。
父亲领我去赶集。走到张老家,我不想去。我知道张老家的庄子长,长到无边无际,半天都走不出那个庄子。庄子里有狗,有在路口拿着石子土坷垃砸人的小孩,有不怀好意的挑衅路人的疯子,指着每一个过路的人喊:给我一分钱。
我想回家。我停下脚步,拉拉父亲的手蹲在地下。
父亲拽起我继续走。
我干脆坐在地下。
父亲抱起我往前走。
我在他身上往下滑,我要回家。
父亲领着我往回走。玉米在路边静息一般站立,远方吹来的空气中有莫名的恐惧。我有一种被搁置,甚至被抛弃的感觉。我拉紧父亲的手,越走越慢。
到河边,父亲把我抱过小河。他说:回家吧,我一会就回来。
父亲转身走进小河。我站在河边看河水湿了他的裤子,看他一步一步趟过小河。我站在岸边突然大哭:我不,我要跟你去。
父亲听不到我的哭声。他趟过小河,一直往西走去。
我把鞋脱下,提起裤子,小脚丫沾到了河水。河水温热,河底的路平平的,水流从小腿间滑过。一种爽爽的柔软在脚面浮着,我一步一步往深处走去。河水湿了我的裤子,湿了我的褂子,一直浸到我的嘴边。
我不敢走了。我大声地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我不知道哭意味着什么?
我遇到危险时哭,挨了欺侮时哭,疼痛时哭,不愿意做的事情也会哭。哭已经不能代表伤心,它是一种呼喊、倾诉和发泄。有时是软弱和胆怯,有时是为掩饰软弱和胆怯,或者为软弱和胆怯壮胆。
河边没有一个人。天空高远,四野空寂,风在芦苇之上吹来吹去。
我倒退着退回去。退到岸边我已经不再哭泣,干巴巴的泪痕在脸上。抹抹泪,我回家。
湿淋淋的衣服没有被风吹干,我已经又站在小河边。我一遍遍向对岸望去,那条通往张老家的小路寂然无声,路上只有寂寞的风没有行走的人,更没有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我视线之内。
我在小河边游荡。到豆地里逮豆虫,河水漫到豆地里,有黄焉焉的豆子被水淹死,稀软的泥陷住脚,拔出脚,鞋子留在稀泥里。把手伸过去,从稀泥里拽出鞋子,到河水里洗洗鞋上的泥,把脚丫也在河水里洗洗,湿的脚穿上湿的鞋,或者干脆不穿鞋,一手提着一只鞋,满地找豆虫。
也在浅水处逮蝌蚪。有小鱼吸引我,故意在我面前摇头摆尾,我伸手去捉时,摇一下尾巴不见了。一会一个一模一样的鱼带着挑逗的神情游过来,我还是会去抓,还是抓了一手空。
蝌蚪好捉的。最快的办法是站在水里,把水泼到岸边,蝌蚪一只只也被泼到岸上。它们在地下扭着,笨拙地摇晃着,很好捉。
把逮住的蝌蚪放进岸边的小坑里,小坑里泼了水,小蝌蚪在里面欢快地游。小蝌蚪住在河边的小坑里就像住在一个小房子里,隔壁的大房子和小房子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在水里,在水里的泥浆里。
我的湿的衣服上是泥浆,胳膊腿上脸上是泥点子。小坑里黑乎乎的蝌蚪有几百只,它们黑蚂蚁一样在一起,彼此擦着身子,拥挤着,磕碰着,却还在不停地游动着。我看着它们,光滑乌黑的小蝌蚪真是神奇的小虫儿,它光光的身体凭什么去游泳?它大大的肚子软软的,水一样柔软,用力一捏会爆炸,小眼睛亮亮的,仿佛会思想的鱼,却没有鱼的机灵和智慧。我知道青蛙的前身是小蝌蚪,小蝌蚪长大后才能离开水,没有水,它会死。
这样想的时候,我会把小坑划开条缝隙,让小河和小坑连通起来。小蝌蚪获得释放一般沿着那条细细的小径游到小河,也会从小河里游到小坑里。
父亲回来的时候,我去找我的鞋子,鞋子整齐地摆放在路边的太阳下晒着。父亲蹚水过河,他看看我,看看地下玩过的地方,没有说话,拿出一个烧饼给我。



在小孙庄西边,走过那片低洼水泽,往南,高大的杨树林之北,桑树林之南,一片蓝色围墙内,是大队部。陈楼、李集、小孙庄、大孙庄、段四和魏楼,六个自然村隶属一个大队。大队最高行政职务叫大队书记,下面有大队会计、民兵营长、妇联主任,各村各队有队长、记工员、仓库保管员、饲养员。大队书记统管一方,是最高行政长官,有决策和发布命令的权利,是老百姓最为畏惧的人。队长和仓库保管都是实权派,队长决定着全队的日常管理,种植收获和分派都归队长管。仓库保管员也是重要角色,生产队里所有粮食财物都在仓库里,由两个人拿钥匙,三个人在场才能打开仓库的门。
从孙庄到小孙庄隔着一块地,出村往西南,走到皮坑,往南都是一片汪洋,整个夏天河水漫到路上,漫到庄稼地里,去小孙庄的路在水洼里,去大队的路也在水洼里。水浅浅的,照见水底的路,照见小河里荡漾的芦苇。夏天去大队淌水去,小孩光着脚,大人提着鞋,走到水边,退下鞋子挽起裤管下水走过去。
大队部两排房子,前排是大门,大门西边是卫生室,东边是代销店。从大门往里去,是大队的办公室。大队部的房子和学校一样,是最好的房子,蓝色的小瓦蓝色的砖墙。院子里有伙房,有长得茂盛的灌木。院外一片高大的杨树林,春天掉毛毛虫,几个村庄里的人都来打毛毛虫,嫩的时候蒸着吃,老的时候淖了炒吃。人们扛一杆高的木棍,仰着头望树顶黑红色的毛毛虫。那些刚从树枝上吐露出的小虫子一样的杨树的花,人们的视线黏住它,看它一刻一刻地生长出来,像手指,像一截断的绳子,还没有长出花絮,粗大的木棍打上去,一个个毛毛虫掉下来,人们疯抢,争吵,谩骂,也打架。
大队部后面的桑树林一片宁静,一株株桑树木偶一样端坐在蓝天下。我从那片桑树林过去,走小路去郎庄,我姑姑家在郎庄。我总是觉着那片桑树林特别神秘,为什么光秃秃的桑树那么黄呢?黄色的树皮泛着温润的光泽,春天的深处,一片片翠绿的叶子生长出来,整个桑树林在绿叶婆娑中深不可测,我再也不走桑树林间的小路了,我觉着那条小路上有神秘的鬼魅一样的影子在里面出没。
大部队的围墙上写着红色的大字: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大队部里面的墙上有一个黑板,黑板上写着大大的忠字,忠字下面画着葵花图案。旁边是毛主席语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粉红的笔迹、金黄的葵花、还有稻穗。黑板前有握着拳头宣誓的人,一脸的赤胆忠心。
批斗会和忆苦思甜会都在大队开。大会人山人海,社员不用干活还能记公分,每一个能走动的人都去,带着小板凳,或者坐在地下,开完会工分本上就会多一个工。女人们抱小孩,小孩在大人怀里吃奶。不抱小孩的,拿鞋底,没有听会的心思,心思在纳鞋底上。十七八的女孩打手套打袜子,两手不停地编织,头低着,没有人看台子上讲话的人。
小孩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里面的人坐在小板凳上,外面的人站着,也有依墙蹲着、靠树坐在地下的。外围多是男子,抽烟的,沉浸在烟雾缭绕里,把最后一截烟使劲抽完,神眼里的含糊不清的迷惘也显得如痴如醉。不抽烟的,手插进袖筒里,失神地望着地下,进入冥想一般。他听不到台子上的人讲了什么,只是一寸一寸挨着时光。暖的冬日和春日,晌午的太阳丝绸一样滑过人们的脸,那些依墙面南的人会昏昏欲睡,阳光在他眼睛上鲜红一片,慢慢沉入无边的梦境里。他在梦中飞翔,在梦里吃大块的肉喝香美的酒,穿保暖的衣服,躺在舒适的软床上美美地做梦。梦中之梦,更美好更离奇。
所有的人都去了大队部,小孩子也去大队部。我记忆深刻的是一次开宣判大会,会台早早搭好,高高的台子上铺一张绿色的帆布,后面有大幅的标题字。外村里人也来,十几里路的人都早早赶到大部队,拥挤在大队部里面。
我们小孩早早跑到大队里,兴奋地到处跑。仿佛稀奇的事情马上要在我们面前发生,仿佛见证奇迹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了。大队前面的杨树林里有卖花生和麻花的,摆在地下,一堆一堆的花生,一毛钱一小堆。麻花装在一个油汪汪的黑篮子里,盖着同样一张油汪汪的布。上面摆一根麻花。有人买麻花,从里面拿出来一个给你。
似乎等了很久,我看到几辆辆绿色的军用车开过来,全副武装的军人押着五花大绑的犯人站在车里。被押解的犯人胸前挂着一个大牌子,牌子上用黑笔写着名字,名字上画着一个大大的叉。所有的人都挤着往台子上看,有人站在墙上,有人站在车子上。一共四个犯人,是杀人犯,要枪毙的。看不清犯人的表情,也看不见讲话的人。我们小孩在大队部外围转悠,看到那些犯人是站在车厢里,一直从车厢走到台子上,又从台子上走上车厢。全副武装的军人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神色凝重,表情严肃,带着凌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从那时候起,我崇拜军人,觉着他们是最神圣的和最高大的。
宣判大会很快结束了。绿色的大车开走,人们散去,空荡荡的大部队里冷清清的,每一个屋子的门都紧紧地关着,熟睡的人也倏忽从梦中醒来,随着人流撤去。
大队里也表演节目,学校里初一初二的女生有参加宣传队的,她们穿着粉红和粉绿的衣服跳舞,双手甩着长长的飘带。有一个王堤口的女生,叫海霞,长得细高个,舞跳得最好,每一回表演都有她,几个村里都知道海霞。我们小孩只是看,不知道她们跳什么舞,也不知道她们表演的节目叫什么。后来知道有《红灯记》和《白毛女》选段。
毛主席逝世的时候我们在大队部掉念他老人家。大部队搭了灵台,灵台里挂着毛主席像,白色的花扎满灵棚。社员、学生、老师、工作人员都在沉痛掉念毛主席。穷苦女人悲哀的哭声在大队部响起,一声声,悲切沉重。我们学生站着默哀。老师们神情严肃。持枪的民兵在大门口立着,塑像一样坚固。不时有人上台讲述苦难的旧社会之苦,讲述毛主席领导人民翻身得解放。讲到苦的地方,悲痛大哭。台下有很多人长歌当哭,我们学生也都哭了,泪水挂在少年的脸上,我们哭得稀里哗啦,不可抑制。
大队部的房子在田野里耸立着,那片院子,那些杨树桑树林,那些会场,在记忆里保存。后来那些房子变得陈旧,没有人光顾。代销店不在大队部,卫生院也离开。六个村隶属一个大队的建制也在改变,一个大队分成两个大队。小孙庄、李集、陈楼一个大队。魏楼、段四、孙庄一个大队。轰轰烈烈的孙庄大队不复存在,重新出现的是魏楼大队和陈楼大队。老大队成为历史,成为记忆里一道时光之痕。




在大部队左侧,泥墙的屋子敞开两扇木门,终日敞开着,冬天的冷风从对面的大路上直接灌进屋子里。门内一面高的柜台,墙一般堵在屋子中间。靠一头,有一个人能进去的过道,用木板小门挡住,能自由开合。里面靠墙摆一张货架,货架里货物叫洋烟洋火洋布洋油洋线,新事物都带着一个洋字。柜台里也没有更多货物,无外乎针头线脑油盐酱醋铅笔本子之类,食品类不多,洋糖是有的,颜色最鲜艳,用塑料糖纸包着,印着五颜六色的图案,一分钱两块,吃完了要把糖纸保存起来,折叠成小小的星星,珍藏着。早先有没有饼干我不记得了,我知道那时去代销点买一根麻花是十分奢侈的事情。
在代销店当营业员的人叫后平。我不知道为什么让这样一个人高马大粗声粗气的雄壮男人当营业员,小时候很怕他,看到他赤红肥胖的脸上那双凶煞的眼睛觉着此人不善,去买东西时他张开的嘴里的语言不是说出来的,是吼出来的。我总是把一分钱举起,从柜台的边沿推到里面,怯怯地说:买糖。他不搭理我,扭身在柜台里拿两块糖,扔在柜台上。冬天,他也敞开怀,腰里扎着绳子,露出半截胸口上红通通的肌肉。
堂姐吸烟,吸一种叫火炬的香烟。火炬烟八分钱一包,我姐给我一角钱,派我去买烟。她说:剩二分钱买一端子(一种量器)洋油(煤油)。二分钱一端子洋油正好装一墨水瓶。有时她说:剩二分钱买块糖吃吧。我上学后她会说:剩二分钱,买块橡皮用。二分钱有时候是我的路费,有时候不是,她说:买盒洋火(火柴)来,我抽烟没火了。
我乐意去代销店。握着钱风吹树叶一样在大路上翻飞。我熟悉村子里每一条路,每一条通到村子各处的路。就像蜜蜂知道哪里有蜂蜜一样,我带着触角出发。一个小孩可以随便在路上,孤身一人,在空阔的大路上行走,在四周是田野的路上边走边看蝴蝶起落。我家和我姐家在村子最东北角,去大队部要穿过村子,穿过皮坑,穿过皮坑那边的几块田地,经过小孙庄,经过小孙庄西边的两块田地,一个向西南的地方。夏天,出村到皮坑要淌水过路,皮坑里的水溢出来,在路上和庄稼地里。看不到路,看不到路和路边的沟的分界点,地里的豆苗若隐若现在水里。我赤脚,穿着短裤,淌水过路。水大的时候,路上的水一直漫延到小孙庄,小孙庄里面是水,庄外是水,路上的水漫过田地,在看不到边界的地方汪着。水深的地方是小孙庄西边的小河。水从河里漫上路,路上没有桥,有水走水路,水干走旱路。夏天多走水路,下地和去买东西,赤脚从水里趟过去,穿鞋也是提着。
在这没有边界的水路上,我从来没有走到小河里去,也没有走到路边的深水坑里去。我知道路在哪里,水里的路在哪里我也知道。没有人看着我,牵着我的手走,我独自在路上。在有水的路上,在看不见水路的路上,知道哪里是路。
有时天黑了,点灯的时候没有洋油。父亲摸瞎烧火做饭。孙庄人的晚饭在天黑之后,叫喝汤。做饭叫烧汤。父亲的汤烧得晚。我玩儿后回家,看不到父亲,我到屋里找火柴点灯,灯跳一下,留下灯芯上一簇黑点,熄灭了。我端起灯摇晃一下,知道没有油了。在墙壁上的一个洞里,或者在箱子底下,我摸索一个钢镚。如果有,我会端着灯上路。大多时候没有。恰巧这时摸到一个二分或者一分的硬币,我喜出望外,兴冲冲地地进入村庄的阴影里,从最西北角这间低矮的茅草房出发,往西南方向的代销店奔去。
黑夜无边。村庄里星星点点的灯光像半阴天明灭的星光一样模糊不清。凭感觉走在路上。出村是皮坑。皮坑里芦苇林立,风吹芦苇,窸窸窣窣。皮坑里有水鬼的传说还是让我战战兢兢。而我走在芦苇地边还是觉着芦苇亲切,不太相信水鬼会出来伤人。野地里有坟茔隆起,庄稼在地里起伏,移动的树跟着我,我会觉着身后有一个人紧紧追我。父亲告诉我不要害怕,身后是你自己的影子。我想着父亲说的话,自己给自己壮胆。
代销店里灰暗的灯光下后平躺在床上。门是敞开的,我进去,喊:有人吗?打洋油。我的声音怯怯的,小的像猫叫。后平肯定没有听到,或许他醉了,正沉醉。我喊了几声,他忽地起来,瓮声瓮气地吼:打多少洋油。一端子。我把二分钱放在我刚好伸手够到的柜台上,往里推推。
有一回,我只有一分钱,一样怯怯地放在柜台上说:打一分钱的洋油。一分钱半端子,也能点亮夜晚的灯。
后平带着不耐烦的表情,站在一口缸一样的容器边舀洋油。把煤油灯的灯芯拿出来,溜子放在墨水瓶口,一种微黄的液体缓缓地流进墨水瓶里,瞬间散发出略重于墨汁一样别致的气味。倒完洋油,后平把墨水瓶一放,毫无善意的脸上一脸凶相。我端着墨水瓶,墨水瓶沉甸甸的,在星光下我看到墨水瓶满满的,一分钱也给舀满满的。我知道了一种特殊的关照,在无声无息中。
那时候起记住了温暖,一直记得。对那个粗嗓门的男人有了好感。他那凶狠的样子或许只是样子,内心却是温和的向善的。
大队部分开后代销店搬到孙庄。在村子东边,靠近路边的一个小屋子里,代销店更狭小地存在着。土墙屋,比两间小些,比一间大点,屋檐低低的,高个子进去要低头。搬到孙庄之后,代销店似乎成了后平家自己开的,在大队时,是属于公家的代销店。后平不在时,后平的女儿在代销店里卖东西。
后平的女儿叫毛蓝,头发细如牛毛,金黄,飞扬,像一蓬乱草,怎么梳都是那样。是一种特殊的头发,像种族遗传一样不可更改。毛蓝遗传了她爸爸的基因,胖而大的脸,厚眼皮,小眼。大鼻子大嘴。脸色赤红,人高马大。村子里没有这样的人,她是唯一一个,像烈性马一样的人的样子。毛蓝人憨实,心眼也憨实。她对我及好,故意多给我洋油、盐、酱油、糖块。夜晚我去代销店买东西,站在柜台外面玩,她拿糖给我吃。
天黑了父亲还不回家,我出门去接父亲。去接父亲,就是漫无目的地走,就是没有着落地乱转。
走过榆树林,走到枣树林里,经过桑树林,走到棠梨树下,过去一条小沟就是代销店。黑暗中我爬到棠梨树上,在棠梨树上坐累了就去代销店,代销店里亮着灯光,毛蓝在里面。晚上毛蓝在里面的时候少,都是后平在里面,看到是后平在里面,我缩回头,退回来,看到是毛蓝的身影,才进去。
代销店里灯是煤油灯,照亮一小片,远远我看到从门里斜射出来的灯光,打在地下,浅黄,含糊不清。灯影里能看到毛蓝的身影还是她爸爸的身影,都是那样一副宽大的身影,把灯光都遮住,从背影里,我还是能看出是谁的身影。看到是毛蓝,我哧溜一下滑到树下,走进代销店里。看到是后平的身影,不免失望。望着那个身影摇来晃去,想着毛蓝怎么不在代销店呢?
代销店在村口路边很多年,低低的屋檐下,冬天的雪水化到路上,冰柱在屋檐下,毛蓝伸手够到冰柱,拿在手里,往嘴里送。她笑着,张大嘴吃冰,说着:冰棍,冰棍,好吃。一副憨厚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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