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最幸福

                                                                陪伴最幸福

                                                                      文/苏敏

      前些日子，打开微信的时候，通讯录里有一个叫“晨叶”的女孩加我。从微信的头像来看，她应该二十出头的样子，年轻，漂亮，充满朝气。
      可记忆中，我并没有叫“晨叶”的同事或者学生。我想，她可能是个喜欢文学的孩子，或许是在哪里读过我的某篇文字后而主动加我的吧？
      我点击了绿色的“接受”键，通过。
      我：你好，你是？
      估计晨叶是在看了我的微信名后回复我的。
      晨叶：不好意思，加错了。
      尽管她发来的是文字，可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女孩的羞涩，以及一点点的好奇。
      我：没关系，既然加了，那便是一种缘分。
      说实话，“缘分”这个词在很多时候被滥用，尤其像是在微信这种现代化的社交软件里。我的妻子曾经戳着我的鼻梁，大发脾气，说我“出轨”，而她坚持认为我出轨的原因是我使用了微信，并且微信里有很多异性的朋友。那时，微信刚刚兴起。
      现在，微信大概是最便捷使用最广泛的交流方式了。我的微信里，仅各种群就多达几十个。在这些群里，我觉得我就像是一只鱼，可以潜水，也可以吐个泡泡，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
      晨叶：好，我正在做表格，再聊。
      我：好！
      聊天到此结束。大约一个多星期过去，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微信上遇到一个人，有时候也像生活中遇见一个人一样，一面之后，便再无联系。在西湖的一只小木船上，我曾和一对湖南的夫妻一起舟行碧波之上，船行至湖央，我们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并互留了微信。而等我们上岸，道别之后，各奔东西，想必再也不太可能有机会见面，大概彼此仅仅保存在对方的通讯录里而已。茫茫人海中，有些人之间，或许就只一面之缘。
      今天下午，打开微信，突然看见晨叶给我发来一条微信。
      晨叶：在吗？
      大概二十分钟后，我才看到晨叶的微信。在平时，除了那些群发、广告之类的信息，我一般都会回复。我想，既然保留了别人的联系方式，在他（她）发来微信后，我们方便时应该要回应一下。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觉得，这是一种最起码的尊重。这如同见面时，别人冲你点头微笑一下，你会报以微笑；别人伸出手来要和你握手，你也会将自己的手伸出去一般。仔细一想，这其实也是一种美好。当然，虚假的、做作的或有企图的，可以排除在外。
      我：刚看到。
      如果礼貌一点，我应该说声“对不起”。不过我还是没有说。我没有说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与晨叶还不太熟悉，觉得没这个必要；也或许是在微信里，我觉得别人能够理解这种迟到的回复。晨叶此时应该正在微信的另一端。我的微信发过去不久，她便回复了我。
      晨叶：你是做什么的？加上的时候没时间了解你？
      晨叶一并发了个害羞的表情包过来。
      我：人力资源与行政管理。
      做老师，摆地摊，送牛奶，都是我过去做过的事情；如今，我在不同的城市流浪，在不同的公司里混一碗饭吃，职业一点的说法，是“人力资源与行政管理”；说白点，如曾经一个同事说的那样，全凭一张嘴吃饭。
      晨叶：我在广州，爸爸公司当行政。
      晨叶：我喜欢的是画画。
      然后，再发来一个害羞的表情包。
      这是我们第二次微信。三言两语，她便跟我讲她的工作和兴趣爱好，这很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这或许是我们的工作性质比较接近吧。
      不过，从短暂的聊天和这两个羞涩的表情包来看，我觉得晨叶可能有很多话想说，而且这些话又可能没地方说，或者无人愿意倾听。如果从一个面试官的角度，她的这两句回复里，隐藏着大量的信息，比如，她大致的地址，她工作的单位，她工作单位的性质，她的工作内容，还有她的爱好，甚至包括她的性格，等等。尤其是第二句，她为什么要跟我说她喜欢画画呢？——这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女孩。
       如晨叶在微信里所说的那样，她并不了解我。同样，我也并不了解她。我们之间加上微信纯属一种偶然。而她的回复，让我有了进一步聊下去的兴趣和想法。
      我：有自己的爱好多好啊。
      接着我又紧跟了一句。
      我：油画还是国画？
      晨叶：都爱。
      晨叶：我爸爸不喜欢我画画，他觉得那是不务正业。
      屏幕上，一个害羞的表情包再次发了过来。
      连续三个害羞的表情包，完全可以证明我的猜想——她一定有故事，可能还是个性格内向，多愁善感，甚至有一定忧郁的女孩。
      我：坚持自己的业余爱好，人生定会充实精彩。
      在这个年代，有一个自己的爱好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迫于现实的压力，很多年轻人几乎连恋爱的时间都没有；或者有些人则无所事事，整天沉溺于电子网络游戏。我的女儿，小时候爱舞蹈，爱跆拳道，爱演讲，爱书法，爱钢琴，可为了要考上一所理想的高中，在妻子的严格管教下，她所有的这些爱好全都被高高地搁置起来。现在每天，她除了作业，试卷，还是作业，试卷，有时候，连我的电话都没有时间接。
      晨叶：我知道，爸爸也是为了我好。他知道要给我什么，但不知道我需要什么。
      这次是一个流泪的表情包。我仿佛能从这些机械的表情包里看到她伤心难过的样子。她的这句回复，如果单独拎出来分析一下，晨叶可能与她的父亲之间存在一定隔阂，他们之间或许淡漠，甚至疏离。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我的女儿曾在某段时间里不怎么和我说话，回家后，她见着我老是往一边躲。
       我想，晨叶的父亲可能是一个成功人士，更可能是一个强势的父亲，他一定和很多的父亲一样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而晨叶可能既抵触，又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去理解他的父亲，但是内心深处却并不愿意接受他父亲这样的安排。字里行间可以看得出她的矛盾与困惑，流露着忧伤、无奈和茫然。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一个愁绪满面的女孩，她正在一间小小的黑屋子里烦躁、焦虑和不安，孤独与无助正如愁云一般笼罩着她。她或是来回走动，或是止步不前；她时而长吁短叹，时而凝思不语；她可能正眼噙泪珠，或者正有些抓狂。她多么期待有一个阳光可以透射进去的窗户，她多么期待有一阵春风扑面而来；她多么盼着有一束温柔的目光，一只温暖的手掌，一声问候叮咛，一个可以敞开心扉倾诉的对象。
      可一时半会儿，我没有想好怎样回复她，对着手机屏幕，我愣了半天。正当我发呆时，晨叶回复了我。
      晨叶：小的时候，我是和外公外婆长大的！！
      在这句话之前，没有一句结束时，晨叶使用过标点符号，而这一句，她连用了两个感叹号。我似乎看到她点击那两个感叹号时的激动。那两个感叹号，是那么的夺目，刺眼，令我有些揪心。
      我再次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她了。这是我在用微信与朋友聊天时很少出现的情况。无奈，我只好转移话题。
      我：你现在是上班还是读书？
      晨叶：我在广州，爸爸公司当行政。
      这句回复，晨叶好像说过一遍。她不一定记得，不过，也许是她想要把在公司里的职务说出来，比如行政助理，行政主管之类，但她没有说全。就在我准备想要问的时候，晨叶再接着回复了两条微信。
      晨叶：工作好几年了。
      晨叶：我知道爸爸他是为了我好，但我总感觉相互了解对方很少，小时候有一时段我不记得他长成什么样，很害怕过年。
      我再一次无语，手指停在手机屏幕上，半天打不出一个字来。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痛。她已经是第二次说她知道她的爸爸是为了她好，生活中，并非所有的孩子都能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而“小时候有一时段我不记得他长成什么样，很害怕过年。”则令我揪着的心再一次紧了起来——她的童年一定是灰色的，无助的，现如今的内心也一定充满阴影。现实理，她或许就像一只受过伤的刺猬，身心疲惫，渴望温暖，期待怀抱，却无人能够理会，或者不愿意相信别人。而当面对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她脱掉了平日的伪装，将自己真实地坦露出来。这实在需要一定的勇气。我知道，关上心门，苦苦假装坚强，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其实很累，很痛苦，很容易受伤。
      我猜想，她可能在等我回复；也或许她根本便不需要我的回复，她只是想找一个人说说而已。她需要倾诉，需要有人去聆听，而她的父亲不是这个人，她身边也可能没这样的人。——我想了很久，回复她。
      我：你爸爸开的公司？
      再接着，我又回复了一句。
      我：现在和爸爸的交流多吗？
      晨叶并没有直接回复我，她在微信的那头，自顾自地说着，接连发来两条微信。我想，我的提问其实是多余的，它掩盖着我某种莫名的紧张。说实话，我怕不经意的一句话会伤害到她，也许，她心如一只玻璃瓶。
      晨叶：小的时候，我爸爸很少回来，只是寄钱回家。
      晨叶：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病了，然后……
      第二个流泪的表情包。“然后”的后面用的是省略号。这是她使用的第二个标点符号。我想起纳兰性德的那句诗词：“泪咽却无声”，她不愿提那个词。或许她至今还未真正接受那样的事实。我又一次陷入沉默，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她。对于一个内心苦闷、悲伤、甚至可能绝望的人，我不确定我们的安慰是否会有作用。
      我：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
      我想了想，再回复了一句。
      我：你要学会走出那段痛苦和不堪回首的记忆。
      过了很久，晨叶方才回复我。
      晨叶：我知道，谢谢你！
      其实，我说的如此轻松，她也回复的如此简单。可我知道，假如置身其中，要从那些伤心的泥潭里拔出来，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这之前，我认识一个女孩，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多少年过去，她依旧对她母亲的死伤心不已。她说，是她杀害了她的母亲。而实际的情况并不是这样。她母亲的死，与她哥哥的冷漠无情和争要母亲的财产有关，绝非她的责任。可她一直觉得，在她母亲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她没能留在她母亲身边，她觉得这一生都是个罪人。她曾经反反复复地说，如果怎样怎样，她的母亲便不会死。她看了我的一篇有关生死的文章后，似乎才懂得了一些，有些事情需要放下。
      我：有些事情已经发生，我们无法挽回，它可能给我们造成一定的伤痛，但我们只能在岁月的长河中慢慢去抚平这些，要从这些当中走出来，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途。
      晨叶：谢谢你！不知道为什么和你讲了这些，以前没对人讲过。
      接着发过来的是一个哭的表情包。她不一定哭了，但想必她一定曾在无人的时候，在深夜的时候，偷偷地流过眼泪，而且不止一次两次。
      然后，晨叶开始问我多大了，并且在微信里说，跟我聊天开心多了，说我像是大哥哥一样。说完后，又发了一个害羞的表情包。
      或许我应该善意地欺骗她一下，说一个我就是大哥哥一样的年龄。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如实地告诉她我应该是叔叔了，并且跟她说，我现在就像是她的父亲一样，几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我觉得我有很多地方对不起我的女儿。但我和我的女儿感情很好，我相信她和她的父亲也可以很好。
      说这些的时候，我的眼泪差点就流了出来。五一放假回了一趟家，陪女儿短暂地渡过了两天半的时间。准确地讲，其实远没有两天半的时间。其中的一天上午，女儿去了培训班。在这两天多的时间里，我陪女儿去了一趟医院，由于过敏，她的脸上长了很多痘痘一样的东西。在医院里，我带她挂号，缴费，抽血，看医生。其实，我本想带她再去看一下牙齿，她嘴里的牙齿正在矫正，已经几个月没去看医生了。可时间不够用，假期太短，就像一只窗台上的猫，倏地一溜便不见了踪影。昨天下午，我又不得不从家出发，十二个小时的车程，今天凌晨三点回到公司。早晨上班时，翻看手机，相册里有女儿自己拍的照片。不知为什么，看着女儿的照片，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女儿马上就要参加中考了。这么多年，我完全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应有的责任。我像晨叶的父亲一样，仅仅只是给家里寄点钱，给她从网上买点衣服和零食，偶尔给她打打电话。女儿很小的时候，总在我即将外出的前一天便开始不高兴，晚上总会躲在被窝里，将被角卷在自己的脸上，身子不断地发抖，两只眼睛通红，有节奏地抽噎着，直至累了入睡。而等到第二天送我上车时，她再也忍不住，站在车窗外，旁若无人，嚎啕大哭起来。不过，记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不再哭泣，而这却让我更加难过起来——或许女儿已经习惯了我的离别，也或许是她真的长大了——她不再是那个卷着被角的小姑娘了。
      我不知道晨叶还会不会和我联系。她和她的父亲会不会有一次敞开心扉的沟通？她会不会继续她的爱好？会不会画出一幅甚至更多她自己喜爱的作品来？我也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多少个像晨叶这样的孩子？我还不知道，我女儿将来的记忆里，会不会像晨叶那样没有我的模样？
      在家里陪女儿做作业时，我拍了一张女儿的照片，将其发在朋友圈，说，教女儿作业，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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