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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红——坚持多久的泥塑

2021-12-23叙事散文孙光新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21 编辑

  这个青年泥塑艺人左手轻轻地(但有力)扶着泥娃娃,右手捏着笔在仔细而认真地为泥娃娃敷彩。泥塑艺人四十岁多一点,脸上却多了一些不应有的沧桑。这时候,泥塑……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21 编辑 <br /><br />  这个青年泥塑艺人左手轻轻地(但有力)扶着泥娃娃,右手捏着笔在仔细而认真地为泥娃娃敷彩。泥塑艺人四十岁多一点,脸上却多了一些不应有的沧桑。这时候,泥塑艺人想起刚开始学习泥塑时,他对色彩一直掌握不好,而且还对这色彩反感,尤其是大红色,他问父亲,少用点大红不行么。老艺人看了看儿子,说,你不懂,其实我也说不出什么,听老一辈说是喜庆。老艺人看了儿子一眼,神情有些庄重,说,再往下说就是老辈子就是这么传下来的,这个理儿我琢磨了一辈子,说不出,但一直在心里,你慢慢会明白的,这大红你一定要用的,用好了会出彩。这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老艺人去世也有好几年了。泥塑艺人觉得在这大红里看到了父亲的影子,还有祖父的影子,再往上,就是一些似曾相识的熟悉、亲切面影,泥塑艺人知道,那是他的祖上。泥塑艺人感觉到这大红色就在他体内流动着,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他对学习这门手艺还有些不情愿,后来还有一段时间,他心里极其纠结、矛盾,长时间睡不好觉。村子里外出打工的人们回来向他描述着外面的世界,脸上的滋润让他感到他们一定挣回来一大把钞票,而他一家人为了这手艺,只能守在家里种庄稼,间空里去沙河边把红粘泥担回来和泥做泥娃娃,粘泥的冰冷像毛毛虫一样在他的手掌里沿着胳膊一直抵达他的内心。泥塑艺人真的不想做了,出去吧,再等等吧,他在内心里自己与自己辩论着,但就在这时,他抬起头正好看到老母亲正在给泥娃娃敷彩,他正好看到了这大红色。泥塑艺人心里一惊,这颜色分明是他祖父的、父亲的血液的颜色,就是他们的血液,如今又在他体内流淌。泥塑艺人努力地盯着这大红颜色,今天,泥塑艺人不得不承认,他是不能丢掉这泥娃娃了。这大红色竟然成为他内心里无法割舍的某种说不清的情结,泥塑艺人想,也许就是纪念吧,对父亲、祖父的纪念。泥塑艺人想这些的时候,手一刻也没有停下来,他感觉自己是在凭着感觉在为泥娃娃敷彩,这样的感觉是最近才有的。
  当泥塑艺人与他说到这些情况的时候,他没有说话,但是他觉得这应该是一种类似血脉的传承。在艺术里,应该有这样无法言说的东西,他想。这些东西是一以贯之的,是精神性的,是当下艺术生生不息之所在。他感觉自己几乎可以触摸到那些神秘的红色。
  终日在大地上劳作,太阳把泥塑艺人的脸晒得红红的。泥塑艺人已经完全沉浸在泥娃娃之中。泥塑艺人的表情已经凝固多时。如果没有动作,此刻,泥塑艺人投入的样子让人怀疑这是一尊木雕,不,就是泥塑艺人自己塑的一尊泥塑。他在一边看着泥塑艺人在为泥娃娃敷彩,他有些惊呆了,大写意竟然是由这样细腻的工笔而来。
  他记得以前看到这些大红色彩的时候,他觉得太强烈,内心里有些不舒服的感觉。他想起以前听人说:“这泥娃娃拿回去家去吓唬孩子也不错的。”狭小、杂乱而拥挤的屋子里满满的泥娃娃,那大红大绿的色彩,艺人庄重、认真敷彩的样子,让他心里猛然一动,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在他眼前倏地一闪,在他内心里轻轻一跃。他好像抓到了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抓到。他有些灵魂出窍的感觉,随着是恍惚、朦胧,一切如梦幻飘渺。一些穿戴奇特的人,黝黑发亮的脸上涂满了艳丽的油彩,头发披散或者盘起,头上插着雉羽,脖颈上挂着大项圈或者长串的珠子,腰间缠着树叶。他们神情肃穆,好像内心里装着什么害怕却又敬畏的事情。他们围在一具看不清是男是女的尸体周围,嘴里模糊不清地嘟念着一些类似咒语的东西,有人弯着腰在尸体旁撒着红粉末。他有些不解,但却对那些红粉末分外惊心,这时他才仔细地看清楚了那些人头上、脖颈上、腰间、甚至脚裸上的各式怪怪的饰物上都有些看着不舒服的、但却神秘、严肃的红色。后来,他在李泽厚先生的《美学三书》里找到了这梦境中原始的、神秘的红色:追溯到山顶洞人穿戴都用赤铁矿染过、尸体旁撒红粉,红色对于他们就已不只是生理感受的刺激作用,而是包含着或提供着某种观念含义(这是动物所不能有的)。原始人群之所以染红穿戴、撒抹红粉,已不是对鲜明夺目的红颜色的动物性的生理反应,而开始有其社会性的巫术礼仪的符号意义在。也就是说,红色本身在想象中被赋予了人类(社会)所独有的符号象征的观念含义;从而,它(红色)诉诸当时原始人群的便不只是感官愉快,而且其中参与了、储存了特定的观念意义了。在对象一方,自然形式(红的颜色)里已经积淀了社会内容;在主体一方,官能感受(对红色的感觉)中已经积淀了观念性的想象、理解。这样,区别于工具制造和劳动过程,原始人类的意识形态活动,亦即包含着宗教、艺术、审美等等在内的原始巫术礼仪就算真正开始了。所以,如同欧洲洞穴壁画作为原始的审美一样;山顶洞人的所谓“装饰”和运用红色,也并非为审美而制作。审美或艺术这时并未独立或分化,它们只是潜藏在这种种原始巫术礼仪等图腾活动之中。再后来,他在离泥塑艺人的村子不远的一个小村子的集会上看到了拥挤得不能再拥挤的人群,他被裹挟其中,被人流来来回回地推搡着,而那是一个被称为泥娃娃的盛会,在这个人如潮涌的、二三里路长的、狭窄的、经久不息的集会上,被人群挤得几乎坍塌的泥娃娃货摊只有可怜的七八家。这是他寻找了好久才在人流推搡下艰难抵达的。
  一位同行者指着泥塑艺人手中的泥娃娃说:“你看这泥娃娃,大红大绿的色彩,简洁的线条,庄重之中含有着朴素,这与原始艺术有着某种若有若无的勾连。”确实,他看到了最初的艺术的痕迹。同行继续说:“其实,目前很多艺术家都在向这样的民间艺术寻求灵感,也确实有很多艺术家在此间找到了突破。为什么那些不伦不类的、所谓的前卫艺术不向这里来寻求滋养呢。”“也许那些伪的艺术还看不起这些呢,他们空虚而又无知的目光掠过了这一隅。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艺术。”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他的同行呼应。
  此际,他产生了与青年泥塑艺人同样的感觉,朦朦胧胧的,那大红颜色令他说不上是敬畏还是害怕,抑或是敬畏之中掺杂着因神秘而生出的害怕。这是他第一次搞田野调查。后来,他对我说起他的这次经历时说,这次经历也许是一次契机,一个起始点,也许正是从这一次开始,他对民间艺术着迷了,就是那大红色,就是这类似血脉的大红色的传承牢牢把他抓住了。他想起自己的田野的调查,主要是凭借着热情与感动以及自己的感悟,他没有受过科班的教育,有些事情总是抓不准,调查的方法也不尽规范。在乡村遇到的民间艺人们随口而出的一些话有时候会令他改变或者加深对他调查对象的看法。比如,当泥塑艺人说到这泥娃娃每年都要拿到庙会上去拴娃娃,而今为拴娃娃而来的人少而又少了。面对这大红色,他竟然莫名地想到了迷信、巫术,这泥娃娃要拿到庙会上去拴娃娃,不正是一种迷信么,当这种迷信不再了的时候,泥娃娃的那种神秘的功用也随之而不再了,也就是说,某种礼仪性的东西不再了。神秘,有时候就与神圣连在一起,神秘不再了,神圣也就无存了。此际,他内心里一沉,蓦然想到了“解体”一词。随着,他耳际想过稀里哗啦的声音,那是泥娃娃在地面上干裂破碎的声音。这声音宏大、深沉,经久不息。碎泥屑洒了一地,有些丑陋,星星点点的红在土色里的几近失去了颜色。他自言自语道:“也许已经开始散了,是我们晚了,也许是我们一开始就不该这么做?以前为我们所看轻的仪式竟然如此重要,它里面含有着太多为我们所忽视的内容。”最后,还是泥塑艺人的话让他沉重的内心多了一些苍凉、酸楚。泥塑艺人对他说,他得坚持下去,现在村子里只有七八户做泥娃娃的了,原先基本上家家户户做的,这也是小村子为啥叫娃娃张的缘故。泥塑艺人说,他一想起这些,内心就多了些纠结,矛盾与责任同在。泥塑艺人最后惦着手中的泥娃娃,面色沉重地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固守多久,太多的事情、往后的路子,他实在不愿意想起,更不愿意看到。能避开的就避开吧,一个乡下的小老百姓能够做多少事情呢,自己尽力吧,只能做到无愧于心了,即使自己在不再做泥娃娃的时候,心里也会想到自己曾经做过泥娃娃。
  他担着红粘泥摇摇摆摆地从沙河滩地向岸上走来,他一个人显得实在单薄。泥塑艺人脸上写了太多的无奈与忧虑:这不倒娃娃真的能永远不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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