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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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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如果不是那棵枫树的指引,差点就迷了路。
        山,莽阔得喘不过气来。可在岁月里把持不住寂寞,一股脑儿将峭壁、雾霭和苍鹰的尖叫揽在怀里。抓不住的,却是时间和自己的影子。望山跑死马,不少人来到这里,瞄一眼峰顶,两脚开始发软。我费了好大的劲爬上山巅,才发觉那棵枫树老得只剩一身骨头并被雷公劈伤,但仍坚韧地立着,立成一种倔犟的姿态。
       隐约传来几滴水声,细得像某种梵音。循声望去,树根下掩着一口废井。站在远处,无法看清。扒开乱草,幽深的气息冒出来,却看不见水,或许,藏得太深了。这种潜入,寂静得几近空无。
       昆山多雾,我来的时候还没散。山,裹在雾里,透着一股缥缈气息。
       这气息,哗啦一下钻进我的心里,然后分枝散叶,开花结果。那果儿有一种菩提的味道。睁眼一瞅,却成了庙宇。哦,不是幻觉,气息是从若干年前的一座庙宇——广布寺里飘过来的。挑檐、树木与周边的峭壁被雾罩着,有着说不尽的神秘。广者,大也。布者,施也。换句话说,即惠及众生的意思。既然有寺,想必是个佛音缭绕、井床幽深的净地吧。柳宗元在《晨诣超师院读禅经》里说: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看来,一泓井水,不单能洗净人的牙齿,更能洗却心中的尘埃。
       是的,一个寺庙再怎么宏大,一旦没有深井幽泉的参与,也会失之单薄。此前,查阅了一下《巴陵县志》,上面写着:东去三十里,横亘昆山,有广布寺,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为大佛师朱太公所建……即便这么一排字,也表明曾有佛光来临。
                          
                                        二

       朱太公是谁,连个法号也没有?先前,听说过他的身世不幸。那年,战火把天空烧得一片滚烫,地下的难民潮水般涌动。硝烟、血、断壁残垣和一个个僵仆的饿殍,组成一幅惨痛的画图。战火无情,他的母亲也在逃亡中饿死了。到最后落了个卖身葬母,连姓氏也不属于自己的结局。战争的惨烈,失去亲人的痛,等等等等催生了他一颗向佛的心。也许,这是上苍的安排。我想象不出他内心的伤痛,但猜测得到,他的芒鞋肯定把南岳衡山、五台山、灵隐寺、华法寺等一些古寺宝刹之间的路连了起来。不是别的,这是一个佛者必须打开的世界,也是禅学的不二法门。久而久之,山川与佛理大道,一齐涌入了他的心里。尽管那个镜像十分遥远,可眼一闭,那双掌合十念念有词的样子,又一刹那鲜明起来。想必,他由伤痛到寂静的内心不亚于西天取经的唐三藏吧。可老辈人说,朱太公云游了10年后,又奇迹般地回来了,一脚踏进了昆山。他的进山,可能不只是为天然景色所吸引,更多的恐怕是寻找一汪幽泉,或一个生命的方向。
       显然,这是个异数,与西方耶酥有着惊人的相似。如果说佛学文化的本质意义是度化,那么度的是众生的困厄,化的却是迷惘的心灵。由此,他的进山有了一种使命色彩。否则,也不会把建造的寺庙取名“广布寺”。

                                       三

     的确,这里太需要一座庙宇了,好让周边的村民有个忏悔的地方。山的南面姓徐,反背姓陈。据说,一个是徐达的后代,一个是陈友谅的子孙。他们的先祖因战争弄得水火不容,成了不共戴天的生死血仇。这仇恨,藤一样一代一代牵连下来,钻进了他们的骨髓和心魂,以至于越陷越深,动不动就血肉相搏,以命相拼。那股狠劲,别说杀死一只鸡或野兔,哪怕捅死一只老虎或狮子,也不在话下。这无休止的打斗,充满了浓烈的血腥气。显然,这是一个民族极为隐秘的劣性——难以根治的心理顽症。佛经上说,众生苦,是为厄。这种苦与厄,遮蔽了人的心智,搅乱了人心。如不及时解救,会陷入魔障。因而,大佛师花了整整十年建造了这广布寺,目的就是化解苦与厄。或许,从他进山的那一刻起,山的性质也在慢慢变化,不动声色融入了一种佛性。佛性是一种绿色植物,只要土壤合适,就会迅速生长,开出绝美的花儿。建造庙宇时,他没忘干件事。一个是在寺庙的周围栽了不少枫树和樟树。一树树梦幻似的浓荫,可以加深佛的气息和一山的宁静。另一个是打一口深井。
       大山有山脉,也有水脉。水隐在山槽里,汇了一山的灵气。哐当,哐当,一锄一锄刨下去,一股股白线冒出来,反映在他的脸上,水波一般在漾。整个夏季,山里萦绕着金属与石头的撞击声以及泉水叮咚的清韵。当然,也有一颗菩萨心脏在跳动。不用说,他在挖这口井时,肯定想到了许多。譬如一滴滴泉水从地下冒出来的样子,好像是从他的心里流出来的。不多久,水便满了,不溢不流,呈现出一种宁静的状态。自然还想到了光,佛光或月光。月光是一种奇异的光,能洞穿人的心魂。是的,月光很好的夜晚,在井旁小憩一会,或打坐,或轻吟几串有禅意的诗句,该是怎样的空明呢?!仿佛一下子把一座大山给度化了。造好了井,砌上石栏,装上辘轳,铺好一级一级通向寺庙的石板路。然后栽下几棵枫树,一个幽泉深井的气象便出来了。想那完工时,大佛师精神一振,朝井里一望,影子映入其中,悄然与水融为一体。我想,此刻的井不再是一个具体的井,或一个符号,而是一个人内心的表达。那卷起袈裟的手,不紧不慢摇着辘轳,悠悠一动,便有了生命的节奏和愰兮惚兮的味道。打一桶水,舀一瓢,一饮而尽,清洌的山泉流入内心,便无比透明了。
        有了一口井,种菜、浇树、医治疾病或别的什么,都很方便。很多日子,大佛师做完早课,挑着一担木桶,踏着石级蜿蜒而来,站在石井栏边朝着四周的村庄以及更远的大湖深深凝望,风平浪静的脸上,透着一种历尽艰难后的慈祥和大山般的宽怀。望了一会,转动辘轳,打水。湿漉漉的气味沿着井口向上弥漫,漫向树木和菜地,漫向一个个日子。
                  
                                       
                                          四
   

        月光如期而至。
        最先照亮的是那口井和井旁的枫树。浸在月光里,树儿成了一团团绿雾。井,却照得分明,显示一个入口的深邃和宁静。静得只听见月光泼洒的声音,仿佛天上也有一条溪水注入井内。这时候,大佛师踏月而来,袖子一捋盘腿而坐,开始诵经。左边是深井,右边是枫树,这样的环境很适合做功课。在井与树之间一坐,不知不觉有了一番菩提之象。月光从虚幻的夜色里照来,把那微闭的双眼和嚅动的嘴巴照得清清楚楚。一张一歙的嘴里吐出的词儿,好像在昭示什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苦海无疑是涩的,是很涩很涩的心灵之海。换句话说,即灵魂的迷惘与困惑。什么是岸呢?岸,是希望,是精神的向度,也是灵魂的超越。这么一说,那些沉溺打斗与猎杀的村人,他们的心智确实迷惘得太久了。佛又说,放下,放下,再放下。是的,一个心有尘垢的人,眼睛里发着凶光的人,他的目光不可能是清澈的,不可能看得很远。因而,大佛师要做的是向着山下的村人一遍遍地诵经,力图化去他们心中的戾气。如果把他们点化了,通达了,才是功德无量。月光照在佛师的脸上,一片平和。那入定的姿势,有如走向空明之境的高僧。很多年前,这个人从湘北出发,云游四海,到头来又走进了昆山,仿佛是一种不可知的宿命。尤其花了十年时间修建这座庙宇,种了不少树木,打下一口深井,好像也是一种化入。
        终于,有人上山了,拜菩萨。但不是山脚下的人,他们才不信佛,信的是铳管子。砰,一只野鸡栽了。砰,又一只野兔没了。铳声一响,震得一座山摇摇晃晃。每逢此时,大佛师眉头一皱,把木鱼敲得很急促。这动作,像在为山下的人忏悔,又像在超度那些丧生铳孔下的亡魂。或许还在念叨——作孽啊,作孽!他是不杀生的人,见了血就害怕,何况那恐怖得让人战抖的铳声呢?!一阵爆竹后,一个接一个的外乡人在蒲团上跪下,双掌合十,身子向前一躬,磕拜。又一躬,再拜,一脸的虔诚。然后抽签,祈求菩萨保佑。佛师坐在一旁,咚咚咚,敲木鱼,也双掌合十,还礼。在他眼里,这些动作只是一种仪式,菩萨雕像也不过一种摆设。磕拜之后,香客们会绕过一道侧门,排成长队,依次用瓜瓢在一只溜光锃亮的大缸里舀水,喝。自然是井水,清得看不见水,只看见水的魂。这水太清了,喝进肚里,沁润心骨。大佛师不止通晓佛法,还深谙药理。他把许多佛学经典和医药典集读来读去,读来读去,终于悟出了一个最直截的道理——佛法是度人心的,是一个由外向内的漫长过程;而医学能直接解除人的痛苦。那么,普度众生,到底是度化灵魂,还是广施恩德呢?一想,便清楚了。
      远道而来的香客喝了水,一个个神清气爽,把那水说成了“神水”。倒是喝下去时,一种向善的意念也开始了。善,是人世间最基本的精神指向,是每个人的立身之本。然而,真正心底善良的又有几个?哦,国人绕来绕去,绕了个很大的圈,到头来还得依赖佛法去拯救与度化,实在不是件高兴的事。“神水”的消息,比井水冒得还快。周围数十里之外的村人长途跋涉牵线似地踊来。鸣爆、上香、磕拜,一个个虔诚得焕发出圣徒般的光辉。密密的爆竹和浓浓的佛音,将一座大山渲染得气象万千。如此壮观的景象,让近处的黄莲寺,还有远处大云山里的和尚们羡慕得要命。啊,啊,方外之人也没把名利荣辱真正看破。一旦真正看穿了,淡定了,便得道成仙了。
       朱太公不是什么“高僧”,连起码的法号也没有。这么个两袖空空的出家人是应该有名利心的,但很少看到他有啥高兴或不高兴的表情。大师,这水神哪。阿弥陀佛,施主,世上哪有什么神水,贫僧只是在水里加了干草和当归,对身体有些益罢了。出家人不打诳语。这种实诚,与生俱来的实诚,不是什么高境界,而是最起码的做人准则和底线要求。直到现在,有几个人做到了呢?听说佛心有平常心与柔软心两种。前者淡看闲云,无关自我,完全彻底置身红尘之外,揣的是一颗绝尘之心。如果向佛之人都修炼成了一块石头,也没多大意义了。而柔软心呢?有人这么解释:可以比花瓣更美,比草原更绿,比海洋更广,比天空更无边,比云还要自在,是最有力量最恒常的心。显然,这是包容一切,涵摄一切的心。依照这种说法,我想那朱太公在月光里一坐,诵经入定,眉目慈祥,是得了这颗柔软心的。
       佛的禅机太深,很难破译。常建说“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这山太大,我用目光搜寻了好久,没有发现水潭。倒是山光还不错,一抹一抹雾霭平添了无限神秘。太阳一出,把人的眼睛和心灵照亮了,变得无比空明。夜里,月光是皎洁的,有一种不可知的静从月光里漫出来,不动声色传遍全身。寺的背后,躺着几块菜地。一到春天,佛师和徒儿便翻耕、浇水。清澈的水灌入地里,有了一地生长的气息。在佛师看来,蔬菜不止是一种相,更是另一种众生。可某个月夜,一个影子蹿入菜地,窸窸嗦嗦鼓捣了一阵,又一阵风飘走了。徒儿见了,说,师傅,追吧。佛师缓缓一句,欲随心生,由他去吧。不追也就算了,却命徒儿摘了几把菜,放在路口,为夜间偷菜的家伙而备下的。
               
                                      五
   
   
        或许,佛光真的在头上照着,像无形之手抚摸众生。大佛师诵经打坐后,轻吟几句颇有禅机的诗,以作消遣。至今还着流传这么一首——
       昆山邀我来,
       林动鸟语开。
       我自幽径去,
       月色印苍苔。
       诗里透着一股佛的气息,似有月光的味道。可往深处一想,一个“去”字,却又隐含了一种奇怪的暗示。料想,吟完诗后,肯定饱蘸浓墨在宣纸上笔走龙蛇,气韵文质都有了。翰墨的馨香,与佛意浓浓的大山融为一体,便成了他独有的心灵世界。书者,心画也。也就是说,是心灵的呈现。
      这通达天理妙道的心性,谁弄懂了呢?
      梅溪沿岸的村人不可能弄懂。他们只晓得种阳春、种五谷,一日三餐过日子。连水井也懒得去打,要吃水,就到门前的溪边挑。来往穿梭的步态,成了岁月里的一景。而溪水也是生命的,总有断流的时候。那年,江南大旱,梅溪说也没说便干了,干得堆满了火热的阳光,把溪床晒得枯焦焦的。村人这才想起打井。打一口,枯的。又打一口,还是枯的。气得眼睛发绿,跳脚骂娘,只好成群结队挑着水桶,牵线似地涌向昆山顶上的广布寺。果真山高水高,这井不但没干,反而奇迹般地越冒越多。阳光下,长长的队伍去井边接水,把伸向高处的石板路挤得隐隐作痛。老头儿搭了个凉棚,安静地摇着辘轳,将清澈的井水慢慢摇起来,哗啦哗啦倒入一个个木桶里,悠悠旋转。老头儿须发皆白的面影映入井里,一漾一漾,化在水里了。或许,化入的还有不可知的情感。井,舀了一天便空了,只有等到第二天清晨才满。人们见了水,说不出有多激动,掬一捧,汩汩而入,一下爽到了骨头缝里,似乎一个个干得快要窒息的人,一下又活了转来,有了鲜活的血色,可以在人间重新走动了。大旱持续了很久,偌大的山里,人来人往,仿佛成了集市。这井水,便成了村人的救命水。月光很好的夜晚,有人看见大佛师夜坐在井边,盘腿而坐,敲着木鱼,念叨着什么。清脆的木鱼声,加深了大山的宁静与辽阔。
        大雨终于降临了,是在大佛师密密的木鱼声里降临的。白白亮亮的雨,像优雅的佛音,将旷日持久的旱灾给结束了。一瞬,大山归入了往日的宁静。雨过天晴,空阔的大山静得只有一轮明月在冉冉升起。阔大的静里,木鱼在响,声音愈来愈大,似乎在无限制地放大。听久了,有一种超度的感觉,让人无由地恐惧。终于,山脚下有人不耐烦了,愤愤地骂,敲、敲、敲、敲死啊。这咒骂声,如一只黑色蝴蝶,在空中浮动。大佛师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但木鱼声顺着月光终于戛然而止,像一个休止符在空中滑翔,渐行渐远,走向渺溟。而那根木制的法器攥在老头儿的手里,攥得很紧,终于没有敲下。那一刻,所有的时间静止了,思绪也停顿了。倏然,大山走进了寂静,连一缕风声都没有,所有的一切步入一种圆寂之境。只有月光出奇地皎洁,白得让人害怕。翌日清早,人们才恍然大悟,那个须发全白的大佛师圆寂了,圆寂了,在寂静的月光下走完了圆满的一生。这是寿终正寝,没有半点哀伤。人们看见坐在蒲团上的大佛师一脸平静,嘴角边还挂着一丝笑意。这笑,大抵是阅尽人间、洞穿一切之后才有的笑,似有长河落日般的静穆和超然。
        大佛师是按照佛教的仪式下葬的。往生极乐,这东西太虚幻缥缈,不着边际。但村人看见他徒儿用两口缸合拢埋入地底。可惜,这个过程我没看见,以至于百余年后的今天,费了很长时间努力搜寻,除了一地摇曳的荒草,什么也没有。
       佛师一走,广布寺的光辉迅速黯淡下来,终于在岁月里沉寂了,成了个空洞的符号。就连庙后的菜地一种,也被人偷得精光。
       日子在季节里枯荣。大枫底下的水井也变了姓氏。没多久,大旱又一次来临,火辣的太阳把满世界烤得一片滚烫,让人憋气。一群群村人蜂拥而至,抢那救命之水。可为了井的归属,山脚的徐家大族与背后的陈姓屋场终于打了起了,锄头耙头鸟铳统统恶言相向。一绺绺的血,散发着人类体温的血,流入井里,把一井的水给染红了。那个黄昏,人们又仿佛又听见一阵急切的木鱼声在响,像一山沉重的叹息。但这井终于姓徐了。为啥?徐家大族的鸟铳硬哪。
                                          

                                     六
   
   
       人在时间里行走,铳声也在时间里响荡。
       然而,徐家鸟铳终于没挡住小日本的洋枪大炮。鬼子进城那年,一路杀向昆山。那些平日里飞扬跋扈的村人两股战战,哄的一声作鸟兽散,只恨没多生几条腿脚。鬼子头目钢刀一指,轰,轰,轰。山顶的庙宇訇然倒塌,夷为平地,一股巨大的灰尘腾入高空,如腾起的一团蘑菇云。顷刻,一根根高大的树木折臂断足,哗哗倾坠,在痛苦地呻吟。轰,又一声炮响,水井蹿出丈高的水柱,白亮亮的,如跃出一条银龙。石井栏、辘轳和一块块青石板支离破碎,化为一页历史的断章。如血的残阳里,曾接纳过无数手臂、面影和血汁的老井破碎了,如一条生命的脐带被残忍地割裂,一个美好的梦境被彻底粉碎。于是,耸立了百余年的广布寺在嗜血者的狞笑里倒下了,痛苦地倒下了。恍惚间,一脉生命化为苍烟,一晃,不见了。唯留下一抹永远的伤痕付与残阳落照。
        我无法猜度当年村人的心境,大概瞄一眼一望伤目的惨状,骂了句,狗日的小日本,又开铳打猎了,追得那些小动物满山乱跑,嗷嗷大叫。而我彻底理解了侵略这个词的内涵,不是别的,而是野蛮的占有或彻底地毁灭。
        此刻,雾已彻底散去,显出大山的本相。夕阳苍黄地照来,照在蓬乱的杂草上,照在我一根根如森林竖着的头发上,一片慵懒。平凹先生说,他在一棵大树下的石头上一坐,便成了佛。我没这等机缘,自然成不了佛。我是个心事很重的人,那年沿着溪水出发,混迹于陌生的城市,一不小心收获了不少苍桑。现在,神使鬼差转到这座山顶,遭遇着一段封存了的历史和岁月缝隙里的那个老人,还有一口幽深的老井,也许是上苍的安排吧。面对大山的莽阔和一山的佛意,我内心曾有过的失落与哀伤,徬彷与孤独,或者喜悦与幸福,算了什么呢?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坐在山顶吁气吐纳一番,一颗俗世的心终于平静下来。落日余晖里,只能漫无目的地从一片草地走向那棵几近枯死的老枫树,又走向杂草丛生的幽暗得眼睛发黑的废井,走得极慢极慢,仿佛走进了一百多年前的岁月里。骤然觉得一座庙宇在眼前耸立,一树树浓荫在半空浮动,一架辘轳在悠悠摇转,还有一个个生命在向我走来,他们的气息仍那么鲜活动人。我想去探听一下他们的秘密,或者听一下他们的呼吸。可风一吹,全然消失了,无影无踪。山风浩荡,一片空茫,无论你把眼晴睁得多大也找不到历史的入口,不能重新回到岁月的现场。显然,这是人的局限,占有岁月时空的局限。屈指算来,从晚清的道光年间到现在已有一百多年的岁月,可是对于一条历史长河来说,并不算长,甚至很短很短,短得几乎可以忽略。但走在夕阳下的山顶,又分明感觉到那白须皓首的大佛师并未走远。他的生命仍在跳动,似乎刚诵完早课,挑着一担木桶去了大枫底下的水井边,在吱溜吱溜地转动沉重的辘轳,仿佛试图转动一个民族的灵魂。那股吃力的样子,仿佛一目了然。而白亮亮的水,照在他的额上,焕发着一种奇异的光彩。我不禁喃喃自语,那是能通达一切的佛光么?定神一看,却又隐去了,就像那水井隐在山的深处,单凭肉眼无法看清。
        一只突如其来的青蛙,纵身一跃,落入井底,嘀咚一响,溅出一圈一圈的韵,像是木鱼发出的清脆之音。声音不大,却能让人涌起少有的激情和对生命的思索。我在废井边坐了一会,点燃一支烟,袅袅的烟雾里,猛然明白当年大佛师圆寂时为何把木鱼敲得那么急促,像在超度。这老家伙太清醒了,好像早已知道建造庙宇、水井和栽下一棵棵树木最终要在土地上坍塌。或许,一开始建造这些东西就是在等待坍塌。听说,世上的事情都有因果。看来,大佛师和他的广布寺也有它的命数。似乎建造是因,坍塌是果;广布是因,毁灭是果;度化是因,圆寂是果。这种错位的因果,成了一方水土的宿命,甚至整个人类的宿命。即便他的那种超度,对疯狂的侵略者和沉溺猎杀的村人起不了任何作用,但至少把自己给超度了,也算一种收获。当然超度不了的,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惆怅。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大山周边的村民仍在打铳,仍得去数里开外的溪边挑水。遇到旱灾,只能望山兴叹。
       一晃,月儿拱出了山坳,那么大的银盘儿,把山野照得无比空阔。随风涌动的乱草,倔犟而立的老枫以及隐得很深的废井浸在月光里,成了秋空下特有的影像。沿着苍苔斑斑的小径往回走,身后忽然响起了一种声音,像在轻吟诗句——昆山邀我来,林动鸟语开;我自幽径去,月色印苍苔。也许,那苍苔里隐含了太多生命的秘密和世事的苍凉。而无根的月色却一次次将往事的足迹呈现出来,让人无法解读,只能以那棵断枫的姿态面对一座大山。此刻,月光出奇地皎洁,漫天坠落,把一座大山和我的背影淋湿。还有风一下一下地吹拂,丈量着岁月时光的悠长。

      作者简介:李新文,湖南岳阳人。上世纪90年代中叶开始写作,曾在《湖南文学》《散文》《芳草》《人民日报》《羊城晚报》等报刊发过若干作品。著有散文集《岁月苍茫》《我的灵魂在风中呼啸》等多部。
   湖南省岳阳市岳阳楼区梅溪乡胥家桥村
   电话:18973096646      邮编:414001     邮箱:QQ1975695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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