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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洗澡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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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体是一座山丘,山丘上有花园,花园里埋着隐秘往事。有些园子只栽花,有些树木会结果,每一株植物都有它的自由。花园里飘出香味儿,成就了每一个芬芳的瞬间。世界那么远,或许只有身体不会背叛我们自己。青春期以后,身体突然有了起伏的曲线,以及欲望的联结。姑娘是山岭的橘花开了,男人是山岗的风来了,他们邂逅了,就是一场春雨落下来,落了个淋漓畅快。
       在我的生命里,但凡大事之前,都少不了要洗洗。洗澡过后,头脑清醒,万物清明。洗澡是我和身体之间的对话。二十来岁的身体,是再美好不过的。洗澡以及剃须,是为了保持一种体面。但是我喜欢青色的胡茬,喜欢触摸到柔软的皮肤上生出硬质和尖锐。这是男人的第二性征,是在进化过程中,生物为了跟对手竞争所演变而来的。但母亲对胡须带有成见,她认为胡须颇脏,容易沾染灰尘,或是食物残渣。可是我觉得,胡须是生命中一种美好的演化。其实,干净和脏本来就是很难界定的事情。解剖课上,老师说人体标本用福尔马林浸泡处理后,都用大量清水冲洗过,不戴手套触摸也未尝不可,可是我们都不愿如此。心存芥蒂,事物就带了脏的特性。艺术家沉浸于艺术,往往不修边幅,给人以邋遢的印象。母亲认为,如果我是这般模样,就无法吸引姑娘的注意了。后来我想,搞艺术和搞对象要区别对待,一个是意淫的最高境界,一个是繁衍的本能需求。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洗澡只不过是一种日常行为。但有时候,洗澡也具有仪式感。大学室友准备去林芝支边,我调侃他说,记得在广东的时候,要把几年的澡都一次洗完,因为洗澡很快将成你生命中最高的仪式,比如婚娶或下葬。于是,他恨不得日夜泡在河水里,泡到皮肤出了褶皱,渐渐发白,让每一根毛发都如同水蛭般吸足了养分。后来他来到林芝,发来的第一条消息就是,这里天天可以洗澡!洗澡,已然成为了他生命属性的一种回归。当然,我愿意给洗澡赋予更多深远的含义,仿佛日常生活中触摸到了神性。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出生时的景象,但我想在结婚和死亡时,身子都洗得一丝不苟,不惹一丝尘埃。这或许也是人生中最由不得我犯懒的两件事,一件事是繁衍后代,一件事是入土为安。
当我从南国回到北方,去浴池洗澡成了一件有些羞赧的事情。和南方人不同,北方男人豪迈很多,喜欢的就是在澡堂子里,两腿叉开,吊儿郎当,大喇喇走进池子里,眯着眼睛泡会热水。在我的记忆里,应该是老爸坐在我身边。他说热得慌,泡澡后要来瓶啤酒,“雪鹿”牌子。我说要来根雪糕,火炬二代。这是很多年前的夏天,父子之间的冷与暖。父亲帮我搓澡,直到皮肤一片通红。我不敢喊疼,看着一片朦胧的水雾中,走动着不同年龄的身体。可是后来我的身体就变异了,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我就这样比他还要高了。我开始不愿意让爸妈看到我的身体,我知道身体正在发生剧烈而未可知的改变,我知道我的下颚正冒出青色的胡茬,以及我知道了身体的美好。
  现在的浴池大多成了休闲会所,格局不变,却是豪华了许多。淋浴前有穿棉衫的小哥调试好水温,沐浴后替我擦拭身子,甚至刷牙前为我挤好牙膏。洗澡的程序并没有简化,只是让我们更加慵懒地享受。我不禁赞叹服务的周到。当然如果你愿意,还有香薰、按摩、刮痧,在这之后,再蒸个桑拿。如果在男宾区遇到姑娘走过来,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她可能会问你,大哥,要不要来个全套?仿佛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这时候,我大概会落荒而逃。题外话,我曾经问过一个东莞同学,你们的方言里有没有一个“瓢”字,用来形容物体的形状发生了不规则的改变。他大气凛然地回答我,这个字,我们不会用,因为“嫖”不是什么好字眼。现在想来,着实好笑。
  古时浴池,已有提供挠背、梳头、剃头、修脚等服务项目,二到五钱不等。如今,只要是在北方的澡堂里,大喊一声“搓澡”,就有搓澡师傅接应。那天搓澡师傅坦胸露乳,下身穿一条大花裤衩儿,慢悠悠地走出来。他在床上铺了大白浴巾,笑着对我说道,小兄弟,你今天是头一个。师傅令我平躺,一只手套了搓澡巾,这场景我有些熟悉,大概是上次我戴了橡胶手套,站在手术台边观摩学习。如今却是换了位置。头顶上火烛高悬而明亮,照在赤裸的身上,有些暖洋洋的。师傅一边哼唱小曲,一边着手工作。搓澡,讲究轻重缓急不相同,故感受也不同。轻者,喉乳肋小腿,以鱼际摩擦;重者,背膀臀大腿,以掌力浑厚。师傅的手,一路从脖颈、手臂、胸腹到了腰间胯下,一手托住那活儿,用搓澡巾轻轻擦拭两腿之间,动作干净利落。所谓手起刀落,脑海中乍然浮现“净身”一词。我有些尴尬,说了一句得嘞,这回可真是过瘾了。师傅却是笑而不语。我身上一片通红时,师傅气喘连连,问我疼不?这回是我笑而不语。
  洗澡是件快活事儿,可老态龙钟时,或许也是件麻烦事儿。我是后来才知道,老人洗澡的时候摔断腿,有可能会出人命的。陪老人洗澡,是子女的职责。我发现,老人洗澡的时候常常唏嘘,多会挂念起某些老街坊,比如其中哪一个又在今年春天死掉了。原来,洗澡和死亡可以如此自然的相关联。身躯佝偻,皮肤松弛,山丘渐渐荒凉。或许当老人面对水帘中赤裸的自己,就如同逆流的舟,看到了无数岁月的变迁,以及曾经青涩的往事。我知道我躺下时,也是一座山丘,在等待那未来的岁月中,一点点藏污纳垢,一点点衰老,一点点死亡。我相信洗澡,有时候洗得就是个人情冷暖。
       我本是生性懒散的人,我妈总是不厌其烦地谆谆教导,说出门时要保持体面,记得洗澡、剃须,与人为善。我知道,洗澡时要脱裤子,可脱裤子和洗澡是两码事。我知道脱了衣裳,人就要坦然面对自己,美好与丑陋不提,是要对此时的自己负责。每次洗完澡,我都要用手擦去镜子上的水雾,看看年轻的自己。我喜欢二十来岁的自己,生命正在膨胀之中,而我需要水的沉静。镜子中,我仿佛看到慢慢苍老的身体,站立彼岸,等待我的抵达。但是我从未恐惧时光,此时此刻,心脏怦然而跳,身体就是活的,水流动着,这世界就是活的。如果脏了,那就去洗洗。我们或许可以洗干净,或许永远也不能。洗澡,洗得到底是什么?有时候是享受,有时候是扪心自问,或许这一洗大抵就是一辈子。
       我知道,在西藏那块遥远的土地上,是修佛而坚忍的人才会一辈子洗三次澡。降生,婚娶,下葬。皮肤表皮约有零点二毫米厚,角质层上每一天都有细胞在死亡,这是生命的轮回,而身体就是此我尘世的坟墓。修行或许就是身染尘埃,而洗练在心。磕头在山路,就染了佛主的尘埃。而我喜欢喷头的水,从天而降,从额顶处浇灌而下。我会闭着眼睛,任水涌在整个面庞,到呼吸凝滞。我知道有一个词,叫做“醍醐”。还记得电影《洗澡》中的台词,“爸爸说,我们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洗澡,圣湖的水不仅能够洗涤身体,还能够洗涤心灵……”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我们到底要怎样,才能做个干干净净的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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