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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私人史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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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理发史








多久理一次发,是一个定数,就像是把人生分成了许多个段落,或者等分,一截一截的交理发师剪去,剪碎。这等分并不匀称和等量,就像头发,长短不齐;加之年龄,身份,职业,性格和修养亦大不同,每个人理发的时间间隔是不一样的。而那“间隔”,一定意义上,就是人生的等分。
我这样说,你也别在意,你也别笑话,人老了,才这样想。而年轻时,雄狮一般,张牙舞爪,在苍茫大野,昂着不屈的头颅,抖动炽热杂乱的鬃毛,旗帜般在血腥的风中猎猎作响。不定什么时候,停下来,才想着该去理一次发了,就像奔跑中的狮子,找寻一片树荫,卧下热浪滚滚的身子,来梳理舔舐自己的伤口和皮毛;这个时候,有些人即使有所考虑与头发相关的时尚选择和个性审美,但决然不会过多思考理发的意义,更不会将其与漫漫人生联系在一起。
青春少年样样红,你是主人翁,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因此年轻,怎么剪,剪不剪,多久剪一回,剪成哪种“样儿”,它都好看,都有型,都潮,都敢;一如年轻的生命本身,狂野,自由而张扬,不受约束,咄咄逼人,不在乎,无所畏惧。
老了,就想得多了,想得复杂了,瞥一眼镜子里的“我”,面目可憎,精神猥琐,头发日渐稀少;“资源”不足,捉襟见肘,掩耳盗铃,欲盖弥彰,重要的是人生没招呼住,就叫理发师一截一截都给剪去了,碎成一地头毛,估摸一下,也剩下没多少“等分”了,你还不让他想多一点吗。
就事实而言,说到理发,也没那么真的“等分”清晰,残酷到生来就宿命般划定了生死刻度,不过日常生活着。就像这个深秋的午后,阳光浓郁而慵懒,几片红叶招摇着,周遭安静,人们刚刚结束了午餐,锅碗瓢勺、杯盘碗盏,以及手指、嘴巴、牙齿、喉咙,都一点点停下来,连同时间,也静止在那里懒得动了的;困顿袭来,睡意朦胧,我却突然想着,趁这个暖和的午后,去理发。
不知咋了,人老了,妖怪,作精,头发本来稀少,已将山穷水尽,稍显参差,有些起色,萌发复兴的希望,它又捂燥,难受,八下不舒坦。
妻子说,去吧去吧,别搁这叨叨了,要是舒坦,就剃个葫芦瓢。“葫芦瓢”就是光头的意思。我说那不行,我就是老到不能见人了,我都不剃葫芦瓢。妻子嗤之以鼻,说知道你的,人长得死丑,还死要面子。我说我巍然立于此世,高山仰止,从没妄图“颜值”担当,主要是以“气质”感人。而头发是我“气质”感人的重要部分。妻子说,只是可惜喽,你那头发给了我们女人,这辈子要省多少钱啊!
这是调侃,未必全是。我的头发,是油脂性头发,密实,茂盛,乌黑发亮,自来卷儿,波浪起伏。直到现在。不同的是,这些年,发根都白了,似乎着意将老去的岁月,埋于尚且发黑的头发下,只有撩起来,你才能看到,就像藏在密密林子间的雪。



叔,您又去南京了?
嗯。
这回可不短。
连头挂脚,六个月零三天。
叔真幸福,退休在家,读书,写写文章;急了吧,去去南京孩子那,享受天伦之乐。
倒是。
看您微信了,您小孙子可帅气了。
捣蛋。
那说明他聪明。
还聪明,笨死了,每天放学回来做家庭作业都哭。
啊?您小孙子上学了?
一年级。
好快哦!
是啊,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
叔,您不老啊,我从见着您,您就这样。
小帅哥嘴甜,多吃二两盐。
我说真的,您看您的这一头头发!
……



好的理发师,应该是一位善谈者。当然,最好是理发者,也能是一位善谈者。
于此发现,公共空间,有的能给人营造心情的宏大、高贵、诗意和敞亮,像大剧院,音乐厅,图书馆,博物馆,艺术展厅,读书会等,而有些则让人无端生出尴尬和紧张来,且与功能无关,如理发店。理发者进门后,便被挟持,有如绑架,系上围裙,扎紧脖子,固定在座椅上,不能动弹,然后把自己的头交出,任由理发师“摆弄”,生杀予夺,显示他的“顶上功夫”;至于理发者,难受或者舒坦,预期或者意外,那整个“事件”只能你自己亲身经历,包括洗、剪、推、刮、吹、烫、染、拉诸多程序和细节,以及它持续的时间;可以简化,不能替代。理论上,理发者和理发师应该是天然相互认同、依存、契约、和合的关系,但事实上这种关系常常是紧张的,剑拔弩张的,我们不知道去理发的那天会碰上哪位理发师,这是一个未知的遇见,一次陌生的邂逅,也是一回尴尬的际会和交锋,因此双方也都是怀疑的,试探性的,防范的,揣摩的,不确定的。当然作为理发师,他首先想要知道理发者的“要求”,更是想要了解理发者的“脾性”;而理发者,面对陌生的理发师,弄不好就抱了“重生”或“毁灭”的极端心理悖论,尝试和体验,甚或大义凛然,视死如归,拿“头”来赌上一把,然后再决定未来的理发人生走向,是“重新再来”“期许终身”,还是“忍无可忍”“永不回头”。
即使如此,理发者总还是希望能是一次美好的邂逅,获得“人生第一次”初恋样的“享受”和“体验”,像理发店门头的楹联自诩:烫就乌云追月,吹出满面春风;旧貌一剃了之,新颜从头开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再则,顾客永远是上帝,我付了钱,就应该享有对等的权利。
舒缓以致解除这种尴尬和紧张关系,谈话,无疑是一种方式,而且在理发店这种空间,包括理发师与理发者二者的位置,局限,角度,关系,相互间的能指,目的,以及询问,交代,隐喻,暗示,感触,反应,语感,情绪,心态,映照在镜子里的表情,等等。已经让“谈话”成为可能,成为破解尴尬的方式,如果二者都是“善谈者”,那么双方都已准备好,呼之欲出,既做好了语言的出发,也做好了语言的迎接。
“交谈”开始了。
没有诗情画意,更无须咬文嚼字,一次次的,最后发现,久而久之,亲切的谈话,是最家常的谈话。倘有一些虚饰之词,不过是理发师略略多了些恭维和奉迎,而那既是职业的,有功利在,但必是善意的。不必信以为真,高兴就好。高兴了,理发,那一人生时段的紧张和孤独就没有了,尴尬就没有了。然大千世界,各色人等,恰恰就有人不爱说话,不愿说话,不想说话,只喜欢沉静和遐思,正好趁理发躲避喧嚣,那就不说话,也挺好的。这让原本澄明的公共空间,由于理发师和理发者的不同,有了独立对话的相隔,座椅与座椅之间,成为各自遮蔽的隐秘性存在。



相对具体的理发师和理发者,相互构成认同、依存、契约、和合的关系,我觉得,首先还是取决于理发者的“选择”。
我的“选择”简单,有二:距离和交谈。
距离的原则,就我而言,就是就近,方便,快捷,三下五除二,快刀斩乱麻,解了围裙,立即走人。年轻时这样,现在还这样。并非性格急,更非天降大任于斯人废寝忘食忙于国家大事,我是觉得无论理发之于许多人是如何的一次美好“享受”和“再生”,甚至被视为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但我恰恰认为这世界上时间之宝贵,它可以浪费在任何事情上,唯理发不能。因此理发店的“距离”成为我之首选。而当我来认真回想”我“选择”的理发店时,我发现,一个人一生理发无数,而你理发的理发店却是屈指可数。你回想回想,就知道了。譬如我,二十来岁前东西南北的到处流浪闯荡不算,就我相对稳定居住在这座淮上小城来说,近四十年,我先后“选择”的只有三家理发店。这个极少的“选择”似乎需要说明一下,因为我对“理发”私人化的认识偏见,让我从来都不进那些稍大规模的店面,看见那“豪华”“明亮”“新潮”的气势,我就怕了,以致终于成为心理的拒绝和排斥。这似乎仍需要说明一下,我的排斥,不完全是距离,或者时间,而是自身“脑袋”的问题。首先我不能想象每次去那些豪华的理发店,都不能知道会赶上哪一个新的理发师,把头交给他,来给你一番“摆弄”和“造化”;其次是我的“头”特别难“理”,脸大,肉多,一头波浪起伏的自来卷,不知情的理发师,你反复交代和提醒,让他慎之又慎,手下留情,结果还是剪刀飞舞,给你砍伐殆尽,就剩下“脸”和“肉”了,让你伤心欲绝,许多天都抬不起头来,躲在家里,没脸见人,等待春风一度,新叶茂发;另外我的后脑勺突出,剪短了,头皮就裸露出来,就像一头青山绿水,突然于山后大片森林被人偷伐,裸露出斑癣一样的黄土;留长了,从后面看去,又像是一个女人。如何交代和提醒,他们都不能“恰到好处”。因此我选择的三家理发店,都是小店,就一个理发师,最多两个。他知道我之所需,知晓我每一寸头皮,稔熟我每一根头发,就像有经验的农人,侍弄着他的土地和庄稼;双方有一种关系,不出意外,不言而喻。久而久之,我甚至认为,他就是我所属的私人理发师。
更美好的,是无须铺垫和过渡,交代和提醒,熟人熟事,随遇而安,我们可以谈话,也可以不谈话。



我是上世纪80年代初来到这座淮上小城居住,开始的时候住在老城解放路,不远处就有一家理发店,叫“晓红理发店”,理发师是一位青年女子,叫晓红,有十七八岁吧,微胖,爱笑,性格挺好的,爽快,麻利,还有一点豪气。我去理了一次发,就熟悉了,就认定了,从此把“头”交给她,无条件的信任。那时我不到三十岁,理发显然不是我人生最值得重视的事情,脸还没那么大,肉也没那么多,也没那么多讲究和要求,因此一早一晚,想起来了,就去她那里理发,说说话,有新话,有老话,还有好多都是过去已经说过好多回的话;有的话题宏大,有的所及渺小,有的有意思,有的没意思,多半都是她在说,我支应——今儿立春,花都开了;明日冬至,吃饺子哦;昨天一个妈妈抱着她的孩儿来理“满月头”,那婴儿的皮肤发亮,胎毛细密柔软,好是疼人,我都不忍着手;文化街的那棵老银杏树结果了哎;农村的田地又分到户了;啥叫特区;过去男女结婚咋叫结发夫妻;你认得人能开后门给买个彩电呗;昨天枪毙人了布告你看没,有两个强奸犯;文革时批斗人咋先把人家的头给剃了;街上的喇叭裤、飞机头好看吗;《射雕英雄传》放26集了吧;今年茶叶节要请宋祖英来哩;电影里打仗时为啥要剃光头,还大喊着,剃过头的跟我上;啥是国库券,你买不买;《春天的故事》你会唱吗;樱桃园扒了,鲍氏街也扒了,东方红大道要拓宽哩;现在的冬天咋不下雪啊;听说香港要收回了哎;清朝男人留那么长的辫子,男不男女不女的,还难洗,还碍事,咋拼死不让剪哩;艺术家是不是都是极端的人,要么长发披肩,要么整个光头;浉河里的水好臭,鱼都漂上来了;《泰坦尼克号》票好贵;张伯,就那个乐呵呵的一头白发的胖老头儿,前个夜里死了,他还说再来时就染一头黑发年轻年轻哩……就这样,不经意的,说着说着,就理完了,理完了事,平淡无奇。而每一次我好像都很满意,也很享受和愉快,因为那之后的许多年里,我一直都在她那个理发店理发,从没换过,以致眼见着她长大,成熟,恋爱,结婚,生子,当然她也眼见着我变胖,变老,臃肿,迟缓,长出皱纹和白发。这是时间的递进和变换,也是时代的递进和变换,构成一个人的私人理发史;我们理发时“即时”“即兴”的“谈话”,也随之递进和变换,只是没人记录下来,就连我也不屑于记住都说了些什么,怎样回应,展开了怎样的探讨。想来,不是“谈话”没有“意义”和“价值”,而是估摸着这个貌不惊人的男人和这个委实简陋的小店,基本没可能“功标青史”“永载史册”。事实证明,他们估摸得没错。
“谈话”最早时她叫我哥,谈着谈着就叫我叔了,再后来,某一天,她抱着孩子,见我来,说,宝宝,看谁来了,快,叫爷爷!叫爷爷!之后的许多天里,我内心都持续着不绝如缕的“幸福”忧伤。
未知是哪一年哪一天,我去她那里理发,似乎还哼着一首抒情歌曲,以配合理发的心情,不是邓丽君的《甜蜜蜜》,就是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曲: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没唱完呢,我卡在那里了,我发现,“晓红理发店”消失不见了,店门紧闭,门上贴着一个广告:房屋出租。后面是一个联系电话号码。我站在门外,顿觉有被人抛弃之感,内心惶惑而失落,并非单纯为着理发,而是我已失去未来。于是开始寻找,打听,终于,在胜利街找到了,还是叫“晓红理发店”,只是店面更大了,灯火通明,设有吧台,一拉溜崭新的理发座椅,以及各式各样的妆台,镜子,工具,器械,瓶瓶罐罐,还有一拉溜我不认识的理发师,新鲜的面孔和形体,年轻而新潮;晓红做了老板,有了第二个孩子,一般不再亲自给人理发了。
晓红见了我,让出一个座位,给我理发。她一直在说话,我在听,一直在听,我则一句话也没有说。
自此,我再没去过。
后来,在解放路的那个门面重新开张了,还是一家理发店,换了招牌,我就继续在那里理发,不是怀旧,大约是“距离”就近的选择。但这个时候我知道,那其实已经不再是一个“选择”了。



与那个“嘴甜”的理发师小伙子“谈话”,是在我搬到羊山新区之后了,那家理发店,算是我说的一生中的第三家理发店。如果之前的那个理发店算不得是一个“选择”的话,那它该是我的第二家理发店,二者居其一,是我的半部人生。
新区尚新,地大物博,人烟稀少,服务设施还不配套,理发是一个问题。距离已不能“选择”,“谈话”兴许就是奢望。研究了一下,离我最近的是新十六大街,也有好几公里。所谓新十六大街,并不新,它是延续楚王城老街改造的新街,有众多的原住民,过京广铁路桥涵洞,便是老城。我骑着电动车,沿街打望、探寻,令我惊讶的是这里并不缺少理发店,单面街上,就有大的、小的,豪华的、简朴的,铺张的、殷实的,好多家呢,甚至在闹市口,还有当街给人理发的,用的还是旧时的理发“推子”,剃刀明晃晃,临时的盆架上是脏兮兮的洗脸盆。继续寻找,到头了,拐回来,在街的另一面寻找,这时店面招牌上的一个字诱惑感染了我,一家临街不大的理发店,转动炫目色彩的店名上面有一个“漾”字。全名叫“花漾”,猜想取了“花样”的谐音。我脑子里立即就联翩浮现出几个颇为感性的词语:花样年华,摇漾,澹漾,荡漾,洋溢……
我决定,就这家了。
小店很小,就一间门面,合我心意,经营者是两个年轻人,一位是秀气白净小伙子,显然是首席理发师;还有一位是高挑个儿的少妇,是他的小爱人,姣好,淑静,做他的助手。第一次理发,我自然还是顽固地给予“交代”和“提醒”,小伙子深明大义,心领神会,剪刀在他手上,娴熟而轻盈,开始如翻飞的小鸟,在我头顶上飞舞,轻盈得我几乎感觉不到,甚至看不到被剪掉的头发。我觉得我的头上已经不是焦躁不堪的头发,而是迷人的树冠、花园、草地和绿洲。我开始主动和他“谈话”,就像是我要向他急于表示我因为店名荡漾着的愉悦心情。结果,我发现我不仅喜欢这个店名,也找对了地方。我觉得我的余生最后的生命“等分”,大可托付给他了。自此,我大约是20天左右去那里理一次发,形成了规律,这是小伙子发现的。这是他在“谈话”时无意说出来的,我没回应,内心惊异,我知道,并非刻意而形成及至日常理发的时间和规律,包括不变的“发型”审美,固执的“选择”坚持,我可能,真的老了。
而就在那一天,灵光一现,就想到了一句话:好的理发师应该是一位好的园艺师。如此比喻,那么人便可能就是一棵会行走的树了,男人的头发是树冠,女人的头发是花园,再经园艺师的手,展现出这个美丽新世界的繁华和风貌。但它毕竟不是树冠和花园,随意生长,是自然之美,人工修剪,是园艺之美。即使是真的树冠和花园,成为景观,也需园艺师的打理,当然,我说的是好的优秀的园艺师。继续比喻,头发,一定程度上,是否就是人的精神景观,除特殊人群外,没人容忍自己常年满头杂草丛生,面目皆非,即使老了,我们也不能就那样让它荒芜。头发荒芜了,人就颓废了。就像生活的信心,哪怕包含了虚荣和妄想,以及现代的隆鼻,隆胸,瘦脸,瘦身,漂洗,磨皮,美白,以及一切的肢体的、皮肤的、面容的修整,手术,替换,装饰,假借,更新,造型,以及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嬉皮士,野兽派,印象派,荒诞派,立体主义,表现主义,抽象主义,存在主义,达达,波普,意识流,黑色幽默,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朦胧诗,非非,撒娇派,下半身,神性,莽汉,新乡土,以及开启,创世,解构,命名,都有着非凡的意义;若果你是传统一派,又是环保主义者,喜欢原生态,从根本上排斥改天换地,重整河山,再简单,也要理发,来保持体面和尊容。
这是一个人的生活态度,也代表了生存的质量。
只要你还没有对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彻底绝望。



理发让人精神焕发,让世界光彩夺目,我们为什么不称它为一门艺术呢?当然,传统还是时尚,继承还是创新,最后“艺术”地呈现在我们头上惊世或糟糕的“作品”,都是理发者与理发师共同完成,理发者不仅给予选择上的信任,也以自己的头颅提供创作实践的载体和素材,理发者是理发师的艺术同盟,也是理发店的商业同谋,理发者不仅为之付出时间和金钱,还是它们的模特儿。
珍惜我们的头发吧,包括理发师,尽管它无尽地生长,成为区别人与动物在进化上的显著标志,而最好的珍惜,就是不断地去修剪、清洁和整理,就像作家整理他的手稿,雕塑家打磨他的石头,园艺师删削枝叶的芜杂,老者轻拭抚摸他一生挚爱的时光中的旧物,只有经过整理的物质,才能注入生命,绽放光芒。至于我,一个男人,一个老男人,可没这么复杂,不过是在这个深秋慵懒的午后,趁空闲和暖和去理发,一个简单的日常生活行为,构不成事件和意义。
剪刀在我头顶上,娴熟而轻盈地飞舞,一如鸟雀的尖喙,依照细密的心思、经验和技艺,取舍,想象,模拟,出脱,成型,无微不至。突然停止了,停在了那里,我感觉到了,屋子里静寂无声,我微微侧脸,等待着——
叔,斑秃。
啥子?斑秃?
你没发现吗?
是我头上?
好几处呢,不大。
不大,好几处呢?
鬓角也有。
上次,我去南京前,我来理发,那时没有吗?
没有。
……
我无法看到他说的我头顶上的斑秃,不知有多么严重,但我有了深深的恐惧。以至在我悻悻然回家的路上,我下意识地躲避着路人,生怕碰见熟人,让他们看到,对我显示出刹那间的惊恐和惊愕。你听听“斑秃”这两个字,以及类似的“皮癣”“疤瘌”“溃疡”“糜烂”“脓疮”“疱疹”,便觉丑陋,恶心,触目惊心!
这再次证明,我外表强大,有莽汉的剽悍,而内心敏感,是书生的软弱。
回家后,我没和妻子说,鬼鬼祟祟的,我钻进书房,极快地打开电脑,在网上搜寻“斑秃”词条:斑秃,俗称“鬼剃头”,是一种骤然发生的局限性斑片状的脱发性毛发病。病因不明。或遗传因素,或自身免疫疾病因素,或精神因素。而精神因素是斑秃的关键性诱因。常见的斑秃大部分是因为精神原因引起的。长期处于孤独、焦虑、紧张状态下的人,很容易出现斑秃现象……
我舒了一口气,手松开紧握着的鼠标,来拖着下颚,身体朝后,靠在椅背上,盯着电脑屏幕上“斑秃”两个字,做“沉思”状,倏然笑了:孤独,焦虑,紧张……
我笑得谐谑。
是的,孤独,焦虑,紧张,这些皆被我称之为人寄生的精神病原体,我们每个人自出生就是它的携带者,此消彼长,恃强凌弱,之于青壮年者,喧嚣而强大,所向披靡,这些病原体自知不是对手,纷纷溃散和逃离,不知踪影,而待那身体停顿下来,如我渐日变得衰老、滞缓而羸弱,它们就都出来了,惹是生非,如影随形。
而它们是看不见的,深藏在精神深处,仿佛温柔的杀手;或潜伏在身体的周围,伺机暴动,而一有机会,它们就趁虚而入,内外夹击,倏然向你袭来。轻者,你会感觉身体的不适,譬如胸闷,气短,眩晕,焦躁,茫然,莫名其妙,坐卧不安,并留下病灶和症状,就像斑秃,不知什么时候贴给我的告示;重者,无端的,人一下就被击倒了。
是的,孤独,焦虑,紧张,这精神的病原体,不速之客,它们现在朝向我,一起来了。
细想一下,抑或说客观地想一下,我不得不承认,其实它们早就来了。
我一直以为我这向来欢乐的粗放型的性格,且纵横天下曾经沧海的人,挫败,失落,升迁,退位,贫富,贵贱,得失,荣辱,欢苦,悲欣,我都能拿得起,放得下,睡得稳,沉得住。事实证明,我太自信了,也太轻率了。就像此时,我甚至不能合理解释我头上突然出现的斑秃的诱因。而除了孤独,焦虑,紧张,它还会是什么呢?问题是斑秃在我的头顶,知道它在,我却无法看到它,就像我无法看到我周遭的那些被称之为孤独,焦虑,紧张的不明物。
而它们是存在的,无处不在的,是应该可以看到的。



是因为我退休了吗?是因为变化了的生活规律带来了生物钟和内分泌失调吗?是我几年前怀着老来的梦想和冲动把家搬到了新区尚未安稳吗?是去南京暂居水土不服吗?是世界上那么多好书顿感这一生都读不完吗?是体力智力精力的衰减总也完不成我计划中的写作吗?是对现实中不断发生的骇人听闻的伤害、罪恶、诈骗、龌龊、交易、勾当、谎言、欺骗、腐败、不公等等,依然不可抑制地愤怒和忧虑吗?是对尚且不知的衰老、病魔和死亡预期的哀伤和恐惧吗?
我不知道,而我只能说是了。
想起四年前,我退休,冬天接踵而至,彻骨的寒冷里,我卷缩在那把时间的老椅子上,像一个没有骨头的人;醒来时,已是立春,我看见了窗口的亮光,强烈而刺眼;惑于光,惑于美色,以及自然,惑于欲念之间,比如诗意,浪漫,摇曳,恣肆,柔软,坚硬,以及季节深处,草莽之间,青萍之末,不老的春心,我把老椅子只往前挪了一小步,一小步,就像把时钟向前拨了一个秒针,春天就呈现为一种可观的事实,一拉溜,从我脚下铺排到天边。而我不会感动,也不会去到那里,无论怎样的纷扰,灿烂,利诱,煽动,我都无动于衷;固然我知道在春天的深处,有小虫乐队,好声音画眉和百灵,有伴舞的燕子,朗诵的布谷,演讲的秧鸡,辩手青蛙,甜言蜜语的蜜蜂,四处煽情的蝴蝶,求偶的斑鸠、鸳鸯、黄鹂、银雀、金雁、白鹭、灰鹤、长尾雉、金龟子、蜗牛、瓢虫、天牛、青蚕、蚯蚓,但我要超越的正是这斑驳、喧闹、繁华和嘈杂,如我所知,春天的深处,蛇也在苏醒……
想起三年前,我一时冲动把家从我居住了数十年的老城搬到了新区,以为老了,人老了,房子也老了,家具也老了,岁月也老了,换一个新的地方,就换了一种新的生活,掀开一页新的历史。着实,我看到新居的簇新,也看到了妻子的不安。我知道了,人就是一棵会行走的树,在一个地方生存久了,扎下了深深的根须,与周边的环境和人群,盘根错节,血脉攀连,是不能轻易动它的,况且是一棵老树,动了,一时半会的不能成活,不见返青,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修复生态,形成环境和人际的植被……
想起两年前,有人指导一棵巨大桂花树的移栽,在吊车把巨大的桂花树轻轻落向树坑的时候,他大声嚷着,让人转动树身,左转,右转,调度,校正,终于落下来。我这才看到在桂花树蓬勃的树冠上有一个红绸做的标记,在桂花树左左右右最后落下来时,那个标记朝向南方。事后我问他何以如此,他就笑了,说很简单,红绸标记的树冠朝向南方,是因为它原来就朝南,向阳;反之,树冠的另一面则朝北,喜阴,这本来生存的习性,已是它一生不变的生命信仰……
想起之前我在南京居住写的一首诗:那个人坐在对面阳台上/苍老/昏庸//天气阴沉/雾霾深重/那个人坐在阳台上/一动不动//我朝对面阳台上看着/一动不动/整整/一个上午//巨大的城市/空无一人……诗中的阳台是虚构的,坐在阳台上的那个苍老昏庸的人是虚构的,我也是虚构的,而现在都变得真实。就像那些看不见的孤独,焦虑,紧张,刀光和剑影,现在都看得见了。
不用看诗歌结尾我标注的写作日期,确定无疑,就是在南京期间,我生了斑秃。这是一个恐吓吗?是那个潜伏的杀手,在月黑风高夜,从暗处用飞镖向我劲疾射来的最后通牒和警告吗?或者就是这一切物事的郁结和纠缠,和我身体里本就有的人性之恶,包括自私、势利、软弱、畏惧、虚伪、冷酷、麻木,丑陋如斑秃一样,再无遮掩和躲藏,终于暴露了出来。原以为我一个老者,已是远离职场和是非,手无寸铁,羸弱无助,无论孤独、焦虑、紧张、不安,还是向来怀有深重的忧思;在吾乡还是他乡,日常里,仅仅是需要有人碰面了,随口问上一句,吃了吗?或在深秋慵懒的午后,趁暖和去我熟悉的理发店理发,唠唠嗑,说说话,也发发议论,而怕人的是,巨大的城市,空无一人……



我一直好奇,我们的头发都是理发师给理的,理发师的头发是谁给理的呢?简单的事实是,理发师也总是要理发,也总是要如我把人生分成很多个段落,或者等分,交与他的理发师给剪去,剪碎,就像理发师也会变老。
因为我们都是自然人,更是普通人,不是英雄,也非伟人、名人,大师和精英,高山仰止,风华绝代,吐哺握发,一发千钧,以致怒发冲冠,他们不仅创造了人类杰出的思想和言说,震铄古今;也留下不朽的丰功伟绩和形象,光耀千秋。这毕竟是少数,而更多的普通众生,他们也都是有着自己的欢乐,忧伤,悲悯,情怀,爱和梦想,以及更加艰辛的奋争,也许渺小,也许卑微,也许低贱,但一代代的,一茬茬的,头发一样长了理,理了长,秋去万物萧索,春来草木争荣,如此轮回往复,蜿蜒不息,仿如日子的流水,记下一部属于自己的私人生活史;老来寂寞,一定要找人抖落抖落,细数人生,不过一地头毛,一地鸡毛,毫发丝粟,一地碎屑,那或者就是时间的锋刃下,我们生命的吉光片羽。
至于理发师理发的疑惑,我好几次说问问,每次都忘了。正琢磨这是不是个哲学问题,而奇迹发生了——
就在最近的一次我去“花漾”理发,小伙子如鸟雀翻飞的剪刀再一次突然停止了,停在了那里,我感觉到了,屋子里静寂无声,我微微侧脸,等待着——
小伙子带着巨大惊喜和慌张,失声叫嚷,叔、叔、叔,一把把我的手拉到头顶上去,继续叫嚷着,这、这、这,摸到了吗?转过脸对着他的小爱人,欢呼雀跃,说你看你看,叔的头发,都长出来了哎!
那天理过发,我就回去了,一路上昂首阔步,满面春风,器宇轩昂,心里美滋滋的,好像是时光倒流,返老还童,我开始倒着往回长了。我想给母亲打个电话,问问我出生后第一次理发是多大点儿,只记得她曾说过我小时候头比较难理,尤其理到后面,哇哇大叫,乱踢乱蹬,打死不低头,久了,母亲生了疑惑,就去摸我的后脑勺,惊叫起来,天那,这孩子长有反骨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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