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光幻影：水

水

      无雪，水却冻结了。水杯是空的，水瓶也是空的。我想，该去哪里汲点水喝呢？我的嘴唇焦渴难耐，微小的火苗在身体里蔓延。我原本以为睡着了，火苗也会睡着的。当我几次昏沉沉睡过去又醒来，哈气呼吸时，发现火苗依旧在我的背部、手臂、额头、睫毛上奔跑、跳蹿。

      我将水龙头拧来转去，像在玩一把玩具手枪，却射不出真正的子弹。这个掌控水流的小玩意，跟任何一处的水龙头一样寻常，不锈钢材质，银白色螺旋状，既不生锈也长不出青苔，只需一个心不在焉的习惯性举动——握住旋钮，旋转，即可得到我们所需的补给和润泽。向左，热水；向右，冷水。但是此刻，我发现，水隐含的力量和变化，从来不为我所知。寒气入侵，冻到了地底下，这栋供我憩息的楼房地下水网很可能在某处暗渠、管道出了问题。它已经转变成一种冷酷坚硬的陌异形态，持续闭固在细细的管道里。即使我敲打水龙头和管道，听见的还是寂静无声。

      我立定于水池边，瓷砖地板的冰冷像只手般从睡袍底攀上，我感到一阵颤抖。窗外星辰遥远，不远处新建的高楼在夜色中伸展成一股根长长的刺，近处的楼房有光照亮了窗户，那里一样是小小的生活在休憩，在流淌，或是在冻结破裂。是否去敲下那里的门窗？我的问题很温和，只是一杯水。不过墙壁那么厚，那么陌生。而且，一般说来夜间敲门总是令人不安的。所以，即使有人信任门口出现一张夜晚的脸，和她手中的空杯，我也是无法说出自己为什么非如此不可。

      外面的灯一盏一盏渐渐熄了，我微微闭上了眼睛，不外出敲门，不给他人制造尴尬。走了那么远，我似乎觉得，从某方面而言，这里与那里是一样的。哪儿都有跨不过的墙，哪儿都有这个那个的故障和缺无抓住我们。在身体的闭室里，某种轻虚之物正和火苗同时蔓长，朝向内部，或是朝向外部？不确定。我感觉自己越来越空，也越来越重。现在我所担心的是，我会继续躺在一间干涸的建筑里，而且想要长久地躺下去不醒来？

      “我不会介意暂时的故障，一点病症。”声音遥远，轻弱得几乎听不见，似乎是借由我的嘴唇呼出的一阵气流。

      我确定是她。她一直都在的，不被注意，淤泥般柔软，就像我内中的一场睡眠，持续深入地陷入我。此刻她在夜色中醒来流淌而出，甚至略带责备又略带关切地俯身看了看我。她叹息。她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寻遍房内和整间屋子，似乎在耐心探查寂静，等待回音。我忧愁地望着她，轻淡的身影，轻淡的声息，如流动的一股细流和伤悲在我的眠梦里蔓延。

      我的声音被烧干了。不过我的呼吸脆弱而顽固，粗重沙哑的呼吸。空气、尘埃在气管和肺部的冲撞和弹唱，焦灼而真切的声音，生命管道流动的声音，亲爱的声音。